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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政珍詩學小探

  • 洛夫



在臺灣學院出身的現代詩人群中,畢生潛心研究詩學理論,既
有創見而又自成體系的,當推葉維廉與簡政珍二位。簡政珍出道晚
于葉維廉,早于林耀德,在臺灣現代詩學理論整體的建設上,乃處
於承先啟後的關鍵位置。

  在詩的創作上,簡政珍最明顯的一項特點,乃在於透過各種題
材表述人、詩、現實三者之間的對話和辯認,因此這三者也就成了
貫穿和建構他理論的基點。尤有甚者,簡政珍之理論能自成體系,
乃基於他一份強烈的美學信念和明確的哲學理念,這就是詩藝與生
命意識的結合。就一個詩人而言,簡政珍的意象頗為冷雋,而內在
的激情又處處可以感受;他強調詩是一種沉默的語言,而他的理論
卻極為雄辯,其立論之精確、辨析之慎密,幾乎每句話都等於是一
個完整的結論,其深度與高度自葉維廉以下少有能及者。某一命題
經他論證之後,讀者多能欣然接受,但又似乎覺得這並非出於他的
說服力,而是感到這個道理原本就應如此。

  近十年來,簡政珍發表的理論著述甚多,已結集出版者有《放
逐的詩學》,《空隙中的讀者》,《語言與文學空間》,《詩的瞬
間狂喜》等,篇篇豐富而精湛,但一般讀者不見得均能窺其門徑,
出入他的堂奧。現僅就他兩項主要的詩學論點略陳數意:

  首先我想談談簡政珍詩學的本體論,也就是他詩學理論的核心
架構。詩壇素有主情主知之辨,簡政珍則獨排眾議,執其兩端用其
中,認為詩決不宜濫情,但也不是哲學概念,而是一種意象思維。
意象本質上是沉默的,故他以為詩人的思維(對人生的感悟)是不
宜用文字「說」出來的,而是透過意象投射出來。這一觀念誠然是
符合詩學原理的,就最原始的意義而言,詩是一種創造形式的藝術
,詩如排除了訴諸視覺的意象和訴諸聽覺的節奏,詩與散文就沒有
什麼分別。然而詩又不止於形式,孟子所謂「充實之謂美」美的存
在另有其支持的力量,事實上在任何藝術形式中,都必然含有充實
的內涵,而這種內涵又往往超越我們傳統慣稱的「言志」或「載道
」,我則概稱它為對生命全方位的感與悟,也正是簡政珍所重視的
詩的哲思。他在一篇極具啟發性的文章︿詩的哲學內涵﹀中說:「
詩深沉的感悟之首要條件在於詩的生命感,不為生活撼動的詩絕對
缺少哲學的厚度」。接著他又引用海德格的話說:「世界可能張力
舞爪,甚至可能吞噬個人,但人卻活在這個世界中,乃是『不得不
』的存在,但人只有感知這些潛在的暗影,而又『墜入』或『投入
』這個世界,存在才能彰顯。」像這種面對『存有』所產生的焦慮
和思考,也正是存在主義的基本論點,我們卻發現,這些論點隱隱
約約地閃爍于簡政珍的詩學論述中,同時也無形中成了他創作的主
要背景思維。

  簡政珍所謂的「詩中的生命感」,乃源於兩方面的思考:一是
詩與現實的辯證,一是詩對生死問題的處理,前者的結論是,現實
只是詩之素材,詩能成為一種充實之美,必須經歷一種使物質世界
昇華為哲思境界的過程。簡政珍認為:「現實事件如過眼雲煙,必
須在人們心中迴響冥思,才能在另一時空展延。詩將時間空間化,
但詩中若沒有哲學的省思,詩的生命只能拘囿於特定短暫的時空」
(見<詩的哲學內涵>),由此可知,簡政珍詩中的現實,決不是
我們日常生活周遭的現實,而是經由詩心和知性調整後的現實。詩
人透過意象所呈現的現實,就如水面上的映影,你可視為一種幻境
,但也有可能是最真實的,因為你從一首詩的意象世界中所感受的
不是一種超拔于現實之上的人生情境,同時也是一種發人深省的哲
學反思--對存有的認知,對生命意義的掌握與澈悟。至於詩人對
生死的逼視,簡政珍說得好,「詩人能感受生死之必然,並在詩中
道出人類的共同命運,人經由沉思生死而變成智能。」當然,如非
具有大智大慧,很難勘破生命大關,以海德格的話來說:「能領悟
到宿命的悲劇性,人才算真正存在」。我一向認為,思考存有的悲
劇性是現代詩人最關緊要的一課,詩人如不能認知存在的本質,體
驗生命中的大寂寞,大悲痛,他詩中所謂的哲思,無非只是平常生
活中的一些小感歎而已。

  其次,我想略略觸及簡政珍詩學與中國古典詩學之匯通問題:
從表面看來,不論簡政珍的創作或理論,似乎與中國古典詩學的關
系不大,至少看不出有何深厚的淵源,但有一點是可以提出來討論
的,那就是他的語言觀念是暗含中國古典詩學而相互匯通的。他在
「沉默和語言」一文,以及「詩人與語言的三角對話」的記錄中,
對詩的語言陳述了一些相當重要的觀念,而其中最主要的一個命題
是:「詩是沉默的語言」。他說:「詩著重的是沉默的語言,它留
下適度的空間不必言明,雖然無聲,但仍有豐富的迴響……。沉默
並不是啞巴式的無言,而是」。繼而又說:「我可能以非常傳統的
方式來排列一首詩,力求語意豐滿,讓它豐富到沉默,這種沉默不
在於一些看得見的空間排列,而是深植于豐富的語言中」。從以上
的陳述中,我想讀者會毫不遲疑地聯想到中國古典詩人所強調的「
言外之意」,「味外之旨」,「弦外之音」等。古代詩人首崇盛唐
,而盛唐之詩最講究的是「妙悟」,追求一種「不涉理路,不落言
筌」的表達方式。嚴羽認為最上等的詩是「言有盡而意無窮」,語
言的盡頭是深深的沉默,是可以任想像奔馳的空間,使詩意作無限
的延伸。詩中提供的意象世界(情境)是開放性的,詩人之所以能
讓讀者充份獲得想像空間,自由地去領悟意象世界中所含的真情和
真理,就是因為在語言沉默的背後有一些極其豐沛的東西,耐人尋
味的東西。

  簡政珍在論及詩的語言問題時,並未引證任何古典詩人的理論
或詩句,而兩者詩學相互契合之處又如此明顯,我決無意在此牽強
附會但不能說這不是比較詩學上的一個有趣的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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