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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象·口語·朋友

  • ·鬍子博



鑒於一些人把我和我所屬的詩歌流派(「不解」詩群體)的寫作稱為「後意象」,而他
們自稱為「後口語」,因此,我將借用這兩個命名,在這裡談一談自己對此及與之相關的一
些問題的看法。


意象——震驚即是美


每一個有抱負的寫作流派都會提出並確立自己的美學原則,對一首成功的後意象詩歌而言,
它肯定是讓人感到震驚的。震驚,代表的是一種語言的力量,如法國超現實主義詩人所言:
讓人在瞬間感到痙攣。出於這種原因,「不解」詩群體極為重視技術,重視語言。正是技術
的多樣化,正是對各種技術都採取一種開放的態度,才保證了「條條大道通羅馬」——在讓
人感到震驚的道路上具有無限可能性。
實際上,震驚感來源於寫作者對生活、對語言的獨特感受,技術只是使其表達得更充分、更
尖銳、更深刻、更豐富。如:


它躲著。它內向,幾乎到了失明的程度
——余怒·《病人》


「躲著」、「內向」、「失明」這三個詞語之間有一種隱秘的聯繫。


她是個輕輕
輕輕的好女孩,她在車上滋潤著一個老人
——餘怒·《脫軌》


「輕輕/輕輕的好女孩」是輕浮的女孩、驕傲的女孩、活潑的女孩、天真的女孩、小鳥依人
的女孩還是善解人意的女孩?「輕輕」與「滋潤」之間也是有聯繫的。


胃裡的稻殼、絨毛、碎骨頭
離開我們共同的套間
像一出啞劇脫口而出
——餘怒·《猛獸》


請注意「啞劇」與「脫口」、「離開」與「脫口」之間的隱秘關係。這種詞語間的隱秘關
系被餘怒命名為因果關係,即「指詞語間本質的、互動的、被忽略了的感覺上的關係」(餘
怒,《感覺多向性的語義負載》)。以上的例子都是通過尋找這種詞語間的因果關係使人產
生一種震驚感。在下面的例子中,則是通過對一些日常情境的特殊處理,使之呈現出一種讓
人熟悉的陌生感,或陌生的熟悉感,從而達到使人震驚的目的:


我長大了,肉眼可以看見細菌了
受傷時我聽到一片葉子
在吱吱叫。太可怕了,一樹的葉子
——余怒·《歷程》

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蛻皮了,身上又不斷掉色
我通過看老電影慰藉自己 那些黑白片 讓我以為
也是掉色的結果
——鬍子博·《敘事》

可我的一生 只是往避孕套裡射精 在水泥路上
走動
——鬍子博·《敘事》

風雨曾經過這座城市
晴日裡,一把雨傘還在開開合合
人走過,身體裡有水聲
剛換的衣服一會就濕了
——鬍子博·《失眠者》

一個曖昧的人
一天,悄悄坐到我身邊 我走到哪裡
他就跟到哪裡 我扭來扭去
十分窘迫 我真的盡力了
卻實在無法阻止
一雙曖昧的手在我身上亂摸
——鬍子博·《我一屁股坐在地上》

那一天,我在鏡子中,接待了
一個人,他帶著一隻布袋,他讓我
鑽進去,他說:變。我就被變沒了
我敬畏這種因果關係,我不認為
它是魔術
——餘怒·《網》


由於我與其他「不解」成員不在一塊,相互聯繫少,手頭資料不多,因此,以上只是在餘怒
和我的詩中隨意摘抄了幾個句子。技術不是死的,是活的,其方法可以多種多樣。
用不著擔心技術崇拜,當你各種技術都能運用自如並能隨時隨地不拘形式自由創造時,你是
決不會膜拜技術的。我們強調個人寫作,並且自我命名為「不解」,可是我們的作品並不封
閉,而是敞開的,因為我們對技術敞開,也對當下敞開。
那些輕視、排斥技術的人及其作品,從某種意義上說才是一種自我封閉。


口語——陌生就是美


口語詩並不排斥技術,只是它追求的是一種渾然天成的效果。正是這一點決定了口語詩並不
好寫。或者說任何形式的真正的好詩都不好寫!這當然是一句廢話,但一些人顯然把這句廢
話也都已經忘記了。不要只是埋怨別人對口語詩的指責,就從口語詩人內部找找原因,又存
在多少問題呢?
談口語詩,不能不談目前風頭正健的「下半身」,「下半身」這個名字很好,我也相信它的
成員將來會前途無量。但就目前這個階段,我覺得我對他們還有一些話要說。
記得安石榴好像提出過「日常性寫作」,然而影響似乎不大。這一方面與安石榴遠在深圳,
影響力受到局限有關,另一方面,恐怕也是因為在此之前「日常性」早已在很多詩中得到表
現,再單獨強調「日常性寫作」對詩人而言已無多少創意。
「下半身」出現之前,伊沙等人早就「下半身」了。你們還能比伊沙更形而下嗎?我並不反
對形而下,我也不反對「下半身」,相反我為它的出現感到欣喜,我關心的是口語詩。
我一直很關注口語寫作,因為口語詩中大量存在的豐富多彩的日常性與極具活力的原生質語
言,對我無疑是很有幫助的,然而若要問口語詩的美學原則是什麼,你們將如何回答?就是
「下半身」?就是簡單的生活的原生態?我操!詩歌是一門藝術呀,老兄!
我認為,口語詩所追求的美學原則應是:陌生就是美!
「陌生就是美」不同于我們常說的「距離產生美」。後者是指審美主體與審美對象存在一定
距離時會產生「美」,本質上屬￿「朦朧美」。前者則是說審美主體——我與審美對象並無
距離,彼此非常熟悉,甚至可以合而為一,只是我使之呈現出一種陌生化的能夠洞照自我的
情境,而我為達此目的所使用的是人們熟悉的日常口語,作品講究渾然天成,不露斧痕。
從熟悉的語言、熟悉的事物中自然而然地讓人產生陌生感,這裡面體現著作者的個人創造,
當然很需要功力,這種陌生感的出現當然會使人震驚。它與「震驚就是美」並不矛盾,在「
不解」成員看來,它只不過是使人震驚的諸多方法之一。在這樣的詩中,你一般找不到什麼
特別好的句子,因為陌生感是在不動聲色的敘述的掩護下悄然實現的。
「陌生就是美」顯然也來源於對生活的獨特體驗以及對日常口語的獨特把握。用此標準來衡
量目前的口語詩,我們必須承認,大多數口語詩仍停留在「口水詩」、「打油詩」水平。
還用再舉例子嗎?翻翻口語詩人的作品集,這樣的例子俯拾皆是。大多數口語詩給讀者的感
覺不過是「好讀、好看、好玩、好消化」,並不能讓人產生多少熟悉的陌生感或陌生的熟悉
感。它們之所以能夠作為「詩」而「存在」,僅僅是靠一種敘述的技巧來支撐著,其中並無
作者任何新的發現,其實質最多也不過是一種技巧的炫耀。這樣的作品肯定是無效的,或者
僅僅對寫作者本人有效——鍛煉了技藝,如此而已。還有一些口語詩在當時也許能給人一下
觸動,但過一會兒就忘了,一點沒印象了。就是因為它所反映的只是一種表層的大眾化的泛
泛之感,類似於「腦筋急轉彎」、「可口可樂」,不是真正鋒利的個人獨特的感悟。真正牛
逼的作品少之又少。


朋友


我是不是對口語詩太苛刻了?其實,我對自己也很苛刻。我對余怒最常說的一句話是:「你
覺得我有什麼不足,儘管批評我,別給我留面子。」
近半年來,我沒有寫什麼東西,凝滯閉塞的小城,刻板忙碌的工作,無人談詩的生活,使我
有一種陷入滅頂之災的抑鬱絕望之感。正是朋友的一個電話、一封信、一本書使我可以漸漸
地嘗試著從陰影中走出來。
我的朋友觀是:凡是蔑視龐然大物,具有獨立的毫不妥協的先鋒精神的人都是我的朋友——
不管他寫什麼樣的詩。因為詩歌本來就不只一種寫法、一個方向,任何可能性都在寫作者的
個人創造之中。你可以說這種寫法不對,這個方向不通,可你不能說只有這種寫法正確,只
有這個方向對。
對於那些幫助過我的朋友,我一直心存感激。朋友間的鼓勵與批評應該是正常的吧?從前我
覺得詩歌很溫暖,生命中只要有詩歌就足夠了,現在我覺得詩歌也有冷酷、缺乏人性的一面
,像從前的「革命友誼」。就如同我不願只和喜歡的姑娘進行精神戀愛一樣,我也不願意只
和我喜歡的詩友保持詩歌友誼,我現在是越來越看重私人友情了,這是我日漸現實的地方,
也是我對「下半身」這一提法的出現深有好感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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