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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迪訪談錄

  • 雪迪、愛德華·鮑克·李·

    〔錢百川譯〕



李: 您曾經撰著了一本研究中國當代詩歌的書,其中有您評論五十首詩歌的文章〔即《骰子滾動:中國大陸當代詩歌分析與批評》〕。請您簡單談談目前中國先鋒詩人所受到的一些外來影響。

雪: 我認為大多數中國先鋒詩人都在很大程度上受到當代歐洲詩人的影響,尤其是波特萊爾,凡勒 利和裡爾克。

李: 那是當代的嗎?

雪: 十年之前,我們認為這些作品是當代的,在 一定程度上也是先鋒的。您會發現許多中國作家自稱是「先鋒」詩人,但您會發現他們的作品帶有濃重的浪漫主義色彩。我想這是因為我們有悠久的詩歌傳統的緣故。古典詩歌有幾千年的歷史。即使我 們想切斷與傳統的聯繫,嘗試全新的東西,這個悠 久的傳統還是會在有意無意間承繼下來。

李: 那麼美國詩歌中那些更新的先鋒流派,比如語言詩,又是如何影響這些作家的,包括您本人在 內?

雪: 語言詩譯入中文的並不多。幾年前我在中國的時候,倒是寫過許多文章介紹純詩,所謂「純詩 」,有點象這裡的語言詩。不過,我認為,一首好詩就是一首好詩。只要字裡行間表達一個深刻的意義,一種精神,或一次內心世界的經驗,就可以成 為一首優秀的詩歌。即使沒有含義深刻的內容,只要字斟句酌,串聯組合得優美而富有創意,仍然可 以成為一篇優美的詩文。要做一個優秀的詩人有許 多不同的途徑。我並不排斥語言詩,但持謹慎的態 度,早些年我寫了不少這種詩歌。如今我懂得,一首詩要好,語言並不是唯一的因素。一首詩,光語言純,遣詞造句漂亮動人,富有創意,還不夠上乘,還必須要有意義深刻的內容,能夠反映人的精 神。

李: 最近您在中國呆了四個月,有沒有看到什麼 變化?

雪: 門是敞開了。但變化十分緩慢。

李: 但是過去七年您一直生活在快節奏的美國呀 。您是否覺得,生活在美國在某種意義上解放了您的詩歌?

雪: 我一直認為中國作家的內心世界是自由的。 要是有些人不敢寫,那是他們的問題。創作自由是個十分有趣的話題。

  是的,我覺得被解放的主要原因是,我可以從 這麼多不同的角度,在各個層面上觀照自我。我曾經生活在一個封閉的社會,如今我生活在一個完全自由的社會。

李: 這有沒有影響到您在詩歌創作方面的實驗?

雪: 我更注意內心世界的經驗。這是抽象的,但我認為更有意義。

李: 您能否談得更具體些?

雪: 在新創作的詩歌裡,我一直努力控制情緒,不讓情緒爆發。不渲染,保持冷靜。不動感情。也 不理性化。鎮定,冷靜,發掘深刻的意義。含而不 露。以前我總是言詞把一切都表達出來。如今我斷行,很自然地就斷在那兒。最後一個詞有著節奏, 或力量。我也說不清為什麼停在那兒。就是不想再 加一個詞兒。下一行與此毫無關係。過去我寫詩大 多是相聯的。那時我充滿感情。很浪漫。這是個明 顯的變化。

  按傳統的寫法,或是在二十年前,我的第二行 和第三行仍與第一行相關聯。傳統的寫法是行行相 聯,中間沒有跳躍。現在是一行描述一種事物,或 者說現實。下一行馬上轉向另一個現實。我就用一行來描寫這一事物。下一行我儘量不與上一行相聯 ,而去描寫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景象或事物。因此這 些不同現實的景象之間產生某種力量。

  唐詩之所以如此美,是因為許多東西被砍掉了 。律詩結構嚴謹,限制性強。由於一行五言,他們必須調平仄,必須字斟句酌。他們不得不砍掉可有可無的東西。對我來說,那就是唐詩美的地方。

李: 後現代的。

雪: 對。

李: 施家彰曾經採訪過您,訪談錄發表在「Ma noa」上。在那次採訪中,您說你語言的根在中國。您只用中文寫作。如今您生活在普羅維登斯市 ,並不天天接觸母語,那麼您現在與中文是一種什麼樣的關係呢?您的根是不是正在乾枯?

雪: 我覺得好像這條根擊得越來越深了。沒錯,對於祖國文化的感受是少了,但對自己精神生活的感受卻增加了。所以,我不知道,對於一個詩人來說這是好還是不好。

李: 您在自己的詩歌中看到了什麼樣的變化?美國的文化和意識形態以及您在普羅維登斯市(新英格蘭)的生活都在哪些方面對您的詩歌產生了影響 ?

雪: 主要是在這裡我有更多的選擇。在中國生活 受到種種限制。在中國我的內心世界可以是自由和開闊的,但社會缺乏信息。我也缺少與外界的聯繫 。在新英格蘭這裡,我努力在許多不同的方面拓展我的生活。我不強迫採用另一種風格寫詩,我從來不考慮這一點。風格變了,因為我的生活在變化和 發展。新的式樣和風格的出現,是為了符合我(生 活在這兒的)新的思想和感受。

  我覺得好像我生活得更深刻了。我不是生活在 表層:我幸福,我不幸福,我反對社會,我不反對 社會。主要我在這兒有這麼多的選擇。不論想做什麼都可以。我在中國的時候,生活缺乏挑戰性,你 只有一件事可做,可是這裡你有這麼多的選擇。

李: 您在普羅維登斯可有被隔絕的感覺?

雪: 我做好準備要孤獨的,因為我明白,只有孤獨、寂寞,我才能夠把注意力集中在內心生活。

李: 不僅人隔絕,語言也隔絕。每天講英語有沒有影響到您詩歌的節奏和意象?

雪: 我不認為講英語會影響我的節奏,因為我寫 作時用的是中文。當然也可能會有某種十分微妙的影響,不過我並沒有意識到。有一點我意識到,可 以告訴您,那就是…[停頓]…在中國的時候,我寫得很大。我向整個社會抒發自己的感情。在美國,人們與社會都很細節。人們談話的方式也很細節 化。甚至英文的結構也非常細節化。你必須說因為 什麼而高興。我說我憤怒,美國人會問:因為什麼憤怒,對什麼憤怒。在中文裡,你就說我憤怒就完了。我以為這是個文化差異。

李: 東西方之間的差異。

雪: 中國人追求、關注的是完整,而不是細節。 西方社會十分講究科學,所以你們注重細節。沒有 細節,當然也沒有了整體。在中國,整體是第一位的,然後才是細節。

李: 而這影響了您的詩歌。

雪: 是的,我現在真的十分注重細節。逐字逐行 地關注。這一點以前沒有意識到。去年我回去中國一趟。我參加了一個詩歌研討會,會上人們討論了 我的新詩。「這是非常現代、非常先鋒的風格」, 他們說。「這麼多細節,意象、景象。」我自己一看,也說:「是啊。」我真的用了許多細節。在中 國沒有人這樣寫。

  他們仍然是在抒情。一切都表達無遺。我的詩 雖然有個主題,但意義並不是單一的,而是分散的 。各有各的意義。你只有把這些個別的意義串聯起 來,才能體會出總的說來涵義。這是後現代意識的 一個方面。中國詩人問我,「您讀了多少本當代美 國詩集?」我說,「一本也沒有。」他們說我撒謊 。指責我用後現代風格寫詩。我告訴他們,也許是 因為我生活在那個社會,吸收了人們注重細節的風 格和方式。所以我不得不償失把細節說出來。說清楚。我受到這種風格的訓練。由於我的生活更細節化,我的詩歌也變得更細節化。

李: 這或許可以說是美國文化已經觸及到您潛意 識的一個例證?

雪: 是的。但這是關於風格。細節也聯接著生活 的感覺。我寫的這些新詩就是關於生活在一個充滿 選擇和機遇的社會裡的感受。我覺得好像我能夠進 入自我了。我下定了決心。我要做一個詩人,一個作家,一個優秀的作家。我要把雙腳伸入泥土之中 ,象根一樣,越紮越深,有意識地、清醒地、耐心地做我正在做的一切。

  與過去相比,許多方面發生了變化,文化,對生活的嚴肅思考,自我理解,自我回顧。這就使我 的詩歌跟先前越來越不同,這是指內容,意義。並 不僅僅與風格有關。

李: 內容影響形式。

雪: 我想強調一下,我認為內容主要來自人的精神,而詩歌是關於人的精神的。

(1997.8)

橄欖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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