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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圖式與生存區位的求索者——朱文

  • 黃粱



  〈他們不得不從河堤上走回去〉是朱文第一本詩集,內
有同題詩作乙篇,這首詩在整本詩集中如何定位?文本透發
出什麼訊息?「放學後,吳強堅持游泳回家,/一出校門他
就脫光衣服跳下水去,/說下就真下了,〞噗通〞一聲。/
起初遊得還挺快,後來就不行了,/李兵只好在岸邊蹲下來
等他」(節選)──這首直敘童年情事的詩樸實無華,滿溢
人性的純真、喜悅。「遠遠地,有位母親叫著孩子的乳名,
那聲音像是從河裡發出來的,」──家,親切熱悉,依舊是
可以信靠的歸宿,而吳強和童伴李兵的不須臾離也彈響了心
靈空間裡的清音。有懷抱,可歸位,是生活倫理的理想圖式,
詩集中<藍色的保溫筒>、<給晨跑夥伴何建營>等皆是,
藉由日常生活的溫馨片段凝凍透明結晶的歲月。素面相見的
人間──朱文渴念懷想的生存秩序。

  時代迅變,當文化精神逐漸被拆卸一空,人與鄉土的關
系解體,生活圖式混亂了,生存區位倒錯,生活倫理的違拗
和人際關係的焦慮遍野彌漫……。<白色的筷子>裡家庭餐
飲的節奏持續,而氣氛的不和諧隱藏著衝突的因子,<二月
十六日,越獄>進一步切開表面張力,「家」現在沉淪為牢
獄──「母親停下來,整理額前的頭髮,/猛然破牆而出。
在同一時刻,//父親在葡萄酒杯中喊著,用頭撞破了/高腳
酒杯。反正誰都嗅出://有人越獄了,不是我,就是/其它
什麼。」朱文以關懷反思的態度求索生活的本質及其變遷─
與生民合一──詩人的命運是承擔這一份共業,將自己納入
生存的動亂裡與之浮沈,誠實地觀睹、幽微地勾連,時代命
運的顯影者。悲憫的視角、懷抱生活實存的語調使朱文的詩
篇呈現有機鮮活的存在感。正如同在<出了門你就在黑暗中
>所陳述,僅管路已漂走、方向消失,家仍是最後的堡壘─
 「我們知道自己的罪過,……我們都感覺到上帝的仁慈的
界限,……出了門你就在黑暗中。」創造荒涼生存境域的並
非他者,而是我們;但重生的渴望並未絕滅,在<他們不是
我的孩子>一詩,敘述者蛻身為倫理的主格──父親,責任
與愧疚交逼著詩人:一個公務員下班了,「他在菜場,聞到
了憧憬的氣味。/一隻透明的、孩子的手在未來/返過身來
──//請將我撫摸吧。/我是你們的古董;/你們的父親,
/請帶我回家」。從二十世紀初葉,魯迅提出「救救孩子」,
百年消隱了,二十世紀末朱文以悲惻的胸懷坦陳「孩子,請
帶我回家」,民族的魂靈依流離失所。構造罪惡的是我們,
孩子的清真返身撫慰著可憐湣的大人,思之令人痛徹。

  汲汲營營、相互踐踏是當代生活的實相,生命的意義煎
逼墜毀,領域的侵伐與佔領何其迅猛,毫不留情。朱文詩對
于生存境況的求索,一方流露悲憫無奈,另一方輒以定靜撫
觸的語調召喚──責任──護衛生存的、情感的領域應有的
邊界。「現在就只有灰喜鵲願意不離開,只有它/願意和偶
而經過的路人、家禽以及鳥/談論一番對土地未盡的責任。」
(<灰喜鵲>),也就是透過詩人對土地的愛惜與敬畏,令
人興起重建所必需的真誠與熱情。「就在這面山牆前面的一
小塊/空地上,我的魂靈在為你獨舞/一個拘謹的孩子,滿
頭是汗/他已顧不上害差」(〈相信祈禱這回事〉),令人
歎美的誠摯舞姿。可荒謬的現實痼疾總是如此頑強——<掃
雪的日子>中的父親,一清早就出門掃雪,一路掃上雲端;
或者<愛情故事>人吃人的婚禮現場;<二月十六,日越獄
>在兒子身體裡打撈的母親和<閱讀中的月亮>裡攥緊父親
婚姻的袓母等皆是。詩人畢竟掀露了現世的內裡,現實封固
閉鎖,但詩人的秘密敲打恍惚將暗室鑿開了一條裂隙,靈光
乍現之際,省思與興革只能反求諸己。組詩<如歌的行板>
擴大為對家族生活的歷史回顧,喚醒一個時代的記憶,為罹
患失憶症的民族留下一份誠樸靜觀下的見證。

  朱文對中國人生活骨架的拿捏精確傳神,用簡單的生活
事件與畫面去架構複雜的生命網絡,以穿透現象表層的詩直
覺求索生活圖式的本質與生存區位的變遷,生活話語貼入人
性,從具體的情境敘述開端幽緩道陳生命的蒼涼,反復讀之
往往令人泫泣。朱文詩的對學雛型可以概分幾個樣式,初期
的寫作如<夏天已經過去>,用一句話來點題——「一個誠
實的人,又渡過了一個夏季——」;<童年時我猛追一隻雞
>也是——「原來,我可以不在追逐中生活」。<解開衣扣
繼續寫作>歸屬早期作品,但虛擬的想像空間和現實經驗的
交織已經渾然融徹——「當我提起筆時,身體開始/向外膨
脹,/像滴落水盆的一滴墨水,迅速占滿空間/我不得不解
開衣扣,繼續/我的寫作」。<閱讀中的月亮>手法類法,
但已展現對歲月人生的宏觀視野,藉閱讀想像潛入祖父的墓
塚中進行家史的對話,家在詩中被賦與了象微意義——「在
祖父的墓塚裡裝上檯燈,因為我有/臨睡前讀書的習慣。今
夜我與你作伴,/討論這個家潛在的危險,我們的/觀點,
基本一致」。朱文的詩篇也間有奇麗的詩意幻想,如<唱給
魚戀人的歌>、<女主人>等,也開鑿過特異節奏,敲打般
的節律、金石之音回蕩,如<丁當把星期天一塊一塊地敲碎
>暗藏生命底蘊、<彎腰吃草>隱含批判,率皆爽朗明快、
歷歷可觀。

  詩集內另有閱讀界面不易滲透的詩篇,類分二型:一種
是只勾勒生活輪廓和關係網絡,但不破題,沒有對詩意空間
的整體觀照難以深入,諸如<四個兄弟和午餐肉>、<泥路
>。<泥路>從「因為它不起眼,所以難對付」可以聯想到
生活的本質,不破題意味更深邃。<四個兄弟和午餐肉>用
飲食關係去對應倫理秩序,也值得尋思。另有一類深富冥想
氣質的詩篇,語調尋常,但美學觸角細膩質感特殊,<沒想
到今晚竟如此突兀>、<茶杯上的姊妹>等是,期待閱讀想
像參與對話。第三型深沉奧美的詩篇都是後期的作品,也可
看作是現階段朱文詩藝的總結。從詩意空間的型態試作區分:
跳蕩的意念軌跡來自短語和短語之間留置較大的虛白,意念
圖形呈現為漫布交疊狀,象微輪廓隱約,但詩意空間的本質
脫略結構性的嚴謹,悠游于心靈隨想般的有機呼應,以<下
雪的日子>、<掃雪的日子>、<詠冬>為代表。意念在反
複與跳蕩間沉默開敞,忽地瞥見飄落與融化的對比、下雪和
掃雪的談言,秩序的鞏固與破壞推移不盡。<詠冬>卓絕,
比艾略特的<荒原>更加精粹的「中國荒原」,以冷寂絕望
的語調詠歎生命實存的深層境域——「這裡種一年,/那裡
種一年已荒蕪多時了//勞累終年,這個農民/子虛烏有。」
(節選),多麼荒涼!三言兩語穿透了大地。這般意念核心
堅實而意念軌跡飄搖形式簡約的作品,從早期的<一直在汽
車上>見其端倪,接續<白色的筷子>、<丁當把星期天一
塊一塊地敲碎>視野逐步伸張終抵深闊境界。

  另外一類從現象的靜觀著手深入,意念平鋪延展的章法,
情思蘊藉其中。早期如<藍色保溫筒>、<市民生活>語調
明亮,漸進為<給廟會上拉二胡的老人>、<黃昏、居民區、
廢棄的推土機們>的凝肅。後期轉深沉,懷抱生民之情有古
樂風遺風,諸如<她們不是我的孩子>、<當我騎著單身匆
忙拐彎>、<十二隻小獸的父親>等皆是。敘事兼複道情、
詩情婉轉是樂府詩的特徵,朱文可以民間詩人視之。朱文又
專注於小說寫作多年,練就對生活場景和人性內質的敏銳直
覺,能從尋常光景的巡禮中洞澈生活滄桑,從人性探索的視
角進行了艱難的詩意建構,以樸實的日常語言點滴彙聚,輾
轉撫摸裡流淌真情。「鞋子一定要有鞋墊,/而生活可以沒
有老人//想睡就睡吧。好在他/還不是落單的鞋墊,//另
一隻在家裡,幫兒子/照看他的兒子」--詩題是<當我騎
著單車匆忙拐彎>,誠摯的命題,一個在街角陽光裡賣鞋墊
的老人可以瞥見多少謀生的意涵、現世的背景?語調徐緩平
靜,沒有激情起伏,也缺乏咄咄逼人的意識條理,不容易在
尋常的閱讀期待中贏得注目,而這正是朱文的不尋常之處。

  朱文詩通篇流露出誠摯的特質,這是當代書寫越來越稀
有的品行,不虛張不扭曲,如實著力於「人」的形象的模塑, 
無論心靈內視或現象探索率皆坦誠樸素。生活的重量與生命
的承擔摧逼著一代人,倫理破敗是最大的隱憂,鬥爭意識彌
天蓋地喧泄!倖存者幾希?朱文在秩序的邊界上巡行:倫理
的邊界、生活的邊界、情感的邊界,勞累不堪地維持著他的
清醒。朱文詩集《他們不得不從河堤上走回去》雖然收錄的
寫作年代限囿於一九八九──一九九五,內裡蘊藏的記憶飛
行實則廣浩無垠。生存區位的重整與生活圖式的新生究竟定
位基礎何在?閱讀朱文罷!──「一個簡單的衝動!愛吧,
當那個人終於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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