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非主義與漢語原創寫作
一、20世紀:漢語原創個人寫作從非非主義開始
1986年,作為對「文學尋根熱」接軌拉美魔幻現實主義和接軌中國傳統文化癡迷的反撥,作為對「朦朧詩」與意識形態主流由對抗到合流,由個性到分解的社會化模式寫作和意象化模式寫作的反撥,作為對東西方語言文化價值的總反思、總解構,總清算,總終止的最激進姿態,非非主義詩歌運動的突然勃起震驚了中國文壇詩界,也引起了海外漢學家的強烈關注。非非主義詩歌不同於中國百年寫作流派的最大特點是:全面推出了自己個人化的漢語詩學理論和哲學理論,明確宣佈擺脫被動接受西方文化的影響,要以對文化元價值的寫作語言覺悟,個人寫作「造天」、「建元」的持續努力,「堂堂正正進入世界文化主流,」並且第一次寫出了為個性詩學哲學建元寫作命名的非非主義小辭典,加入這個世界一套全新的漢語個性寫作術語和漢語個性闡釋原創理論。
可以說,中國20世紀真正的原創個人寫作從非非主義開始。因為整個20世紀漢語寫作一直被西方術語、西方觀念、西方理論、西方大師的影響所籠罩,所左右,所移植,所翻譯。整個20世紀漢語文學寫作可以說都是一種西方影響中的寫作。這種影響雖然一開始注入五四前後中國寫作非凡的異質性的思想活力和異美性的精神活力,對瓦解中國僵化腐朽的千年文化專制和制度化的寫作起了決定性的作用,但是同時也使中國習慣了影響中的被動寫作模式,造成西方文化殖民心理不知不覺的侵入和侵略,造成中國漢語本土根性的遺忘和中國寫作者本原生存和本身智慧血緣的斷裂。一種理論失語和精神失缺的中華憂鬱從此深入漢語言民族內部的靈魂、良知和漢語言民族外部的生存語境和生存危境,一部理應博大精深的中國文學史和中國文學研究史、批評史居然十分簡單地成為西方文學理論百年引用史、套用史、租用史、僵用史。一部中國文學現代教材居然成為西方文學,特別是蘇聯文學百年觀念壟斷教義和概念壟斷教法,至今遺毒甚深,未能徹底清算。這是多麼深刻的中國寫作羞恥和中國漢語傷口啊!誰又能真正以個人承擔漢語疼痛的總和而開始獨創、獨說、獨行、獨樹呢?
只有非非主義第一次以原創個人寫作的理論自覺和漢語自覺進入世界多元意識背景和多元歷史機遇,超過五四文學寫作的集體意識形態版本和集體翻譯寫作的版本,也超過北島們延續五四版本的社會啟蒙寫作和載道變調寫作的現代性摹寫和現代派執迷,更超過了中國80年代「文化熱」「美學熱」「科學方法熱」的西化藍色文明版本的集體寫作潮流模式,同時超過80年代興起的許多民間詩歌社團、詩歌民刊和詩歌組合群體,超過《他們》,超過四川五君,超過「莽漢主義」「整體主義」等等聲勢一度浩大的寫作群體。比如《他們》後期除了於堅堅持詩歌寫作外,大部分人以韓東為代表都主要轉向敘事小說寫作,去爭奪敘事小說場所和《斷裂問卷》場所,去加入更多的體制文學寫作活動,和傳媒開始約會頻頻,沒有個人嚴肅成型的漢語詩哲學和漢語詩理論的原創思想文本,甚至其中一些人有圈定民間立場,放縱下半身寫作與商業寫作,放縱紙醉金迷寫作,與欲望寫作交叉合流之嫌,逐漸成為原創寫作之敵和漢語寫作之頹勢。
因此,「當代原創個人寫作從非非主義開始」這個判斷是漢語建元寫作學的判斷,是中國寫作實際的判斷,也是對北京為中心的知識分子寫作立場「追西風」和「追大師風」的遠離。 可以說,在眾多非官方第二詩界的民間寫作和漢語實驗中, 只有非非主義才第一次橫貫20世紀最後十五年不止息地以個性民間和個人民間的漢語存在身份提出了——周倫佑《變構:當代藝術啟示錄》(1986)、《反價值》理論(1988)、《紅色寫作》理論(1992)、《宣佈西方中心話語權利無效》理論(1994)和藍馬《前文化導言》(1986)為代表的個人漢語寫作理論自覺的原創文本,並作了大量原創作品實驗。一直達到21世紀漢語個人寫作永不妥協的莊嚴之門和莊嚴之問。非非主義每個人都是獨特的一員,非非主義認同「語言革命」、「變構」、「建元」創造,反對任何統一的集體寫作模式。正是這樣,後非非寫作才對前非非寫作的「流派解體」作出了理論清澈的判斷和文學批評的史論,以周倫佑為代表的非非原創理論家們對整個第三代寫作的歷史轉型、精神轉型、語言轉型,始終作出了原創批評和原創關注。這種世界精神懷抱和漢語歷史懷抱對於政治經濟雙重壓力下生存困境尚不得解決的個人來說就更加可貴了。九十年代以來,非非主義創始期的藍馬退場,楊黎、何小竹、尚仲敏等人下海經商之後,楊、何合流口語民間的寫作惰性,疏離中國文學寫作的當下、當代、介入、血性、個性、人格重建的漢語歷史建元寫作傳統和漢語未來原創寫作開端的精神和思想,就理所當然受到由前非非時代直接進入後非非寫作的周倫佑、梁曉明、劉翔、余剛、陳小蘩以及在後非非寫作中走向成熟的陳亞平、蔣藍、袁勇等作品的反思、質疑、清洗和批判。前非非寫作初創期的過激、躁動,語言反暴力中的語言暴力反彈,語境透明度和作品飽和度的欠缺(飽和度問題是孫紹振提出的)等等弊端,由此成為後非非寫作變構自審的精神資源,也成為後非非「紅色寫作」新理論導向的反向推動力和反向對創力。正是後非非寫作達到了不斷對自我和世界的漢語清算和原創清掃,才使自己不斷從自己的寫作模式中抽身而出,不但敢於把反價值精神針對整個人類傳統原敘事和宏大敘事的權威前定,體制前定,而且敢於把反價值精神針對切實生活在各種危境中的自身,造成自身的不斷元價值新生和不斷元寫作發生,把元語言覺悟和元思維慧啟的漢語寫作個性垂直打入本土,打入當下,打入本真,打入生存,打入本根,永不逃離真實漢語現場和真實人類現場的火焰和刀鋒,骨頭和制度,良知和苦難,激情和新生。
也就是說,非非主義的個人寫作學原則達到了現代人類最先鋒的「自悖生存寫作學」和「對創生成寫作學」。(「自悖生存」和「對創生成」都是我對21世紀寫作的個性詩學哲學命名,容下文詳述。)一個人活著的價值和意義要靠自己不斷創造發生和體驗發生,而不是移植發生和體制發生。一個漢語藝術獻身者的天生使命就是要永遠建元不止,開元不止。個人不但應是多元寫作世界的一員,而且一個人本身也要形成一個人自己的多元探索不斷達到自己多元寫作的先鋒嘗試原動力和形式藝術原生力。非非主義寫作由此成為20世紀漢語寫作多元化格局真正實現的原創起點和對創支點,在理論和作品雙向自覺的革新語言險情探索中,為中國寫作學的建設和研究提供了最生動、最豐富、最驚險、最富有魅力、潛力、誘力和世界精神資源革新綜合個性力的存在。
十二年前,在《非非》理論專號(1988)中,我寫過一篇《非非主義與造天運動》,把非非的建元衝動歸結為造天意識和造天運動,把中國傳統文化界定為「天文化」。我認為補天情結流行幾千年寫作的原型心理,只有非非主義才第一次覺悟到「造天」的新藝術可能。但是非非主義要造的不是整體獨斷的天和集體壟斷的天,而是每個人自覺寫作開創的天。精神天空的個性穿越和革新創造,才是文學性實現的基礎和動力。十二年後的2001年6月,我重逢相別已久的周倫佑,深深為他漢語寫作人格的意志生成和漢語寫作品格的精神生成所達到的世紀轉型力和他遭逢的驚世苦難和絕世反思所震驚。從他《在刀鋒上完成的句法轉換》中我讀到與文王周易、屈騷傳統、魏晉風度、漢唐血骨、元明傳奇、清民之下、五四精英以及和世界級別的外語寫作精神相比毫不遜色的藝術殉道者的堅定與謙恭,激情與平和,包容與極端,峻急與從容。從結識非非以來我徹底轉型變構了我自己的學術概念人生觀和學校書本人生觀,通過對話周倫佑為代表的非非們,進而對話全部人類文化與我有緣相遇的古今人物並形成我建元寫作、造天寫作、原創寫作的大寫讀觀,形成我可以奉獻於世界的個人獨立思考的對創生成新美學哲學原則。其中我轉換思想,堅持寫詩十二年,2001年6月《向人類狂書的平靜》九首被倫佑等激賞好評,漸漸切入漢語原創詩歌的心緣血脈,靈根慧種的可能,由此切身體驗到非非不但創造詩,而且可以創造詩人的原動力、原創力的真實。
我發現,畢業于81年大學中文系然後留在大學教中文的我,其實並不真正懂得什麼是文學,什麼是詩,什麼是語言,什麼是藝術,也不懂得什麼是人,什麼是人生,什麼是人類,什麼是大地,什麼是愛情,什麼是鮮血,什麼是生命,什麼是漢語言民族精神鍾情的藝術公民。用魯迅《狂人日記》中的一句話來說:以往三十年全是發昏。事實上,真正體貼漢語言寫作越深、越迷、越久、越野,或者越文,只要原創衝動不死,個性衝動不死,挑戰教條體制的良心不死,忠誠真實生命不死,都會感到寫作不易,言說不易。下筆就是如王一川評論非非所說「抵達語言絕境的實驗」。正如古哲老子與西哲維特根斯坦都醒悟到世界幾乎是不可言說的,存在全部的聾啞威脅開口的人類。存在全部的山洞幽明幻覺了人類(柏拉圖)。而非非與我的藝術之緣,漢語之份,使我真正洞透我自己徹底的無知、無言、無奈、無力,使我筆直洞穿幻覺之境、虛構之境,穿越人性深處的黑暗與光明,也是我從周倫佑說的「否定性、拒絕評價、自我確認」的反價值三過程中建設了我的新價值寫作原創可能。從此我再也不迷信一切人類寫作史上的人物,一切皆可平視、平靜、平心而與之對撞生成(前意識)——對應生成(無意識)——對抗生成(二元對立意識)——對話生成(多維、多元、多體、多意識)最終達到最高境界——對創生成(新意識)的新起點,而對創生成就成為我個人切入21世紀漢語文學藝術原創寫作學和建元寫作學的新原則新理論的又一可能發端。應和中國知識分子在野在朝、在世在魂真正的個性思想群落和個人精神饑渴的脈搏、心跳。為21世紀漢語學術振興的希望,我和非非詩友們將投入努力的這一份。嚴格意義上的個人寫作應是精神原創確認的,價值原創確認的個人,漢語智慧原創開啟的個人和知識分子天生具有的世界批判力和自我批判力(即周倫佑說的反價值自覺和偽價值清理自覺)的互相印證,也是與整個人類生存苦難和戰勝苦難的力量互相對創生成,決不是中國文壇流行的什麼「私寫作」、「隱私寫作」、「身體寫作」的欲望衝動和流行名利衝動。嚴格意義上的藝術個人寫作是徹底體制外的寫作。人可以在體制內謀生,心卻不在體制內屈從。除了與體制盡可能有生存策略的部分和平共處和有理解智慧的部分多元並存之外,藝術個人寫作者決不應絲毫鬆動原創寫作和建元寫作的個性原則,決不應降低寫作精神的格位,反對一切媚寫、娛寫、抄寫、諛寫和複寫、盲寫、罵寫、惡寫、炒寫。藝術個人寫作和傳媒寫作、商業寫作、意識形態體制寫作必須劃清界限。對漢語言靈肉生成的偉力無限敬畏和無限接近。真正的個人原創寫作從非非開始,使我看到了中華民族脊樑長成的漢語言血性之開啟,靈性之飛升,個性之倔強,生態之創生。從幾個民間藝術者開始就可以觸及世界藝術的大心臟和人類藝術的大動脈。真正的漢語寫作的21世紀曙光,也許正洞穿最黑暗的存在而緩緩降臨了。
二、後非非寫作理論的原創意義
理論的腐敗和學術的腐敗是最根本的腐敗。中國詩學至今沒有建設起足以與中國古典詩論對峙的獨特的原創理論。這也是非非出場敢於理論原創引起震驚的原因。中國轉型社會和轉體價值所需的根本思想轉型是非常痛苦,非常艱難的。一代中國人並沒有真正學會思想,甚至並沒有真正達到個人思想原創發生的生存環境。為了個人思想的自由,我們已經付出了鮮血和生命為代價的顧准、張中曉、遇羅克等人的冤魂,而且還在繼續付出無數知識分子和學術人物被削平個性,納入體制寫作,無法獨立思想的代價。體制寫作允許創新的前提是服從體制。這就是中國學術腐敗的根源。最近讀到許明《作為科學的文藝學是否可能?》(《文學前沿》首都師範大學出版社1999),反思了中國百年文論的嚴重積弊,概歎中國學術缺乏問題意識,迷戀西方大師,失去提問能力,花了國家千萬投資沒有建立起一套比較科學公允的評估體系,造成今天良莠不分,黑白混淆,真金也難在沙灘裡閃光,在滯後體制下,犧牲許多人的生命和才華。相比之下,周倫佑們在不花國家投資一分錢,反而受到體制重重壓制打擊的條件下,以個性思維的強大人格和強大關懷對中國文學和中國學術提出了具有重大世界意義的原創問題。這就是:中國文學向何處去?我們到底為誰寫作?寫作價值評價權難道應該交給西方嗎 ?為西方寫作就是為接軌世界寫作,走向西方就是走向世界,或走向現代性,這種根深蒂固的移植西方的五四情節,「認西為母」的母戀情節,第一次被周倫佑早在1992年——1994年就指出了。《紅色寫作》、《宣佈西方中心話語權力無效》將是中國跨世紀的百年寫作審判庭,中國無血的詩,失血的思,將從根子上得到反思。
周倫佑揭示了一種「隱形寫作體制」的朝野發生。爭奪歷史名位,改寫中國當代文學史的熱狂被「偽民間」和「偽知識分子」鼓躁。於堅提出回到古典詩歌標準,回到唐詩宋詞標準,自詡自己80年代是半個自由主義者,90年代是暗中的民族主義者,把「反傳統」更名為「反反傳統」的那個傳統。至此於堅口語詩的實驗在理論上已走到了盡頭,可以說,于堅從來也沒有什麼原創理論。這個體制身份的協會作家有什麼資格在那兒判斷90年代後的《非非》失去了民間身份?可以說周倫佑的《紅色寫作》對中國古典閒適傳統作為當代白色寫作弱力人格的批判,擊中了口語詩流弊甚遠的要害。於堅可以說是口語詩中成就最高的碩果僅存者,但是也在詩中出現了大量的拖遝、放縱、隨意的敗筆,出現了大量「閒適」體制和流行生活體制毒化的泡沫。於堅詩在《事件》中從口語向描述發生的嚴謹轉型卻受到他的一位民間同志的攻擊,可見漢語詩內部集體寫作模式的強大律令,已經使他們千人一面,千部一腔,喪失了民間原創個人身份。「盤峰論劍」不是論劍,而是爭權奪位在體制中。至於「本土性」、「當下性」、「中國經驗」以及「拒絕西方中心話語」等等,周倫佑早在1992年的《紅色寫作》和1994年1月的《宣佈西方中心話語權力無效》兩文中已有詳細論述。1998年偽民間身份在與「知識分子寫作」論戰時拋出的主要理論不過是對周倫佑上述兩文觀點的複讀和複寫!朱學勤曾經設想最好的格局是科學在朝,藝術在野,觀念在朝,思想在野。真是如此,一旦詩入堂廟,寫作白色,人也變得蒼白。於堅在許多體制大會研討會上的尖聲發言中的蒼白部分,更反襯了周倫佑們堅持在野藝術,在野思想,在野原創的個性蓬勃生機和建元大野洪鐘。回顧中國千年寫作史,哪一個原創寫作者不渾身充滿漢語言靈肉血淚洗刷的社會傷口和精神創痛?如果說薩特1980年去世標誌歐洲最後一個知識分子的死和最初一個後知識分子狀態的生,那麼周倫佑80年代——90年代的理論轉型就意味著中國最初一個知識分子的生和最後一個古典文人的死。古典文人「白色寫作」的傳統積弊是千年中國古老體制延續的潛在支持。逃避社會,逃避政治,把北島譏為「政治動物」是韓東於堅們一貫退回白色掩體的策略。事實上,韓東于堅根本不是什麼古代寫作隱士的純粹藝術信仰者,相反,韓東於堅最注意腳踏民間體制兩支船,挾「民間」以求體制納入,挾體制以固「民間」霸說。他們已經逐漸成為中國原創寫作下滑精神的坡度和思想障礙,漢語寫作清算他們的時刻一定會到來。韓東用詩觀念反寫楊煉的《大雁塔》並非理論原創,也非藝術形式的原創,而於堅可以說作品成就甚多,理論相對欠缺,思想空論旋轉,形式也不時達到了自我體制化的危機。而韓東于堅們應和商業體制、「權力尋租」中的既得利益者王朔攻擊魯迅的目的,不是窮學理,圖精神,不是研歷史,究天人,不是唐宋大聲之迴響,不是民族靈魂之再生,而恰恰相反,是證明他們對紅色寫作的歷史之恨和現實之仇,是證明他們要鋤掉一個妨礙他們進入「白色寫作」正史的歷史審判者和痛苦原創魂。只有一個魯迅以個性的骨血染紅了漢語百年寫作的心臟,堅持拒斥「閒適」文人林語堂,也堅持拒斥極左囂張的周揚和趨左棄藝的郭沫若。而在今天,周倫佑更多的默承魯迅骨血,對林語堂們面對充滿暴力與對抗的20世紀人類生存狀態徹底回避的副作用,對張愛玲利用日偽佔領上海,生存成為孤島的狀況成全自己《金鎖記》玩賞女性玩物的名聲的副作用,延續到充耳不聞中國轉型社會生存現實和峭急危難的痛苦,而遁入民清寫作《帝王生涯》《妻妾成群》(蘇童),寫作苦難忍耐,玩弄窮人的《活著》(余華)等偽先鋒的審判,一個白色寫作與紅色寫作劃定文學反思原創的刀鋒,將使許多市場寫作投機英雄和體制寫作混飯英雄原形畢現。從中可以看出,真正清算中國傳統和西化傳統合流的偽後現代和偽現代,對中國理論原創發生是何等重要。
從紅色寫作新開創的視野我們可以看到,中國百年震盪的激進主義、自由主義、保守主義和民族主義、世界主義等等眾多主義的論爭都可以剝離出其中可以灌注原創寫作的知識分子的「關懷共識」和「對創生成」中國振興精神的共識,也可以反照出其中借主義旗號、概念而寫作白色,寫作體制,寫作欺世盜名,寫作合流流行意識形態(包括政治經濟文化主流意識形態的隱形存在方式)的名利內核和卑鄙人格,弱智人格內核。比如說當代「新儒家」開創者熊十力等直接源接周易生生不息之動力,以生命個性化的絕對尊嚴遺世獨立,批判當下,反而顯示了「紅色寫作」的歷史正脈和原創正聲。在非常艱危、舉世孤獨之中唐君毅、牟中三、徐複觀特別是陳寅恪等人的個性原創接軌古典原創的學術寫作,為中國傳統文化原創本位樹立了輝煌血書的旗幟,也是令人敬重的。
寫作最終是一種寫作人格的標誌。精神人格和藝術人格的無形尺度——即建元寫作,原創寫作的個性生成——才是漢語言本身智慧乳化的鮮血隆恩和墨血歌詩。石頭城中的韓東眼鏡可否透視?雲南刊中的于堅可曾濡染?唐宋泣下,肉臭朱門。屈騷風下,百萬鐵血。席捲中華《史記》手、《周易》臂、《紅樓》月、兵家爭的故事。誰能像周倫佑那樣以一穿獄而行的孤聲扣擊整個中華白色寫作的空門,而發出人性深處虎口裡牙疼非非的巨響?
我想起一個俄羅斯詩人說:每個俄羅斯詩人上天國的時候,他將問自己,一生中到底坐過幾次牢?懷想文王坐獄、司馬遷坐獄、東坡坐獄、李贄坐獄直到中國知識分子在極左浩劫中群體坐牢群體出獄,歐洲無數20世紀坐獄者寫作過多少人類精神的豐碑?曾經我們都與周倫佑同坐一個漢語鎖閉智慧的原創的字獄之中,何時解放?何時解救?何時解脫?何時解夢?何時在文學虛構鏡子中還原我們真正大悟大透的正氣丹書?
中國寫作藝術者不能回避任何壓迫人性,摧殘人性的殘酷事實,也不能放棄整個人類的正義、自由、創造、和平、建設中的個性寫作原創權力和個人寫作建元權力。說到底寫作要寫出你自己,你自己正是人類中的自己,漢語悲苦千年中的你自己,所有災難承擔中的你自己。一切人的死都是自己的死,一切人的生卻不一定是自己的生。生而何為?死而何為?寫!筆證一切暴力失信、失魂、失色魔變的鬼唱,筆變一切鎖囚人性的存在,筆立思想和感情、身心和靈肉、精神和物質的創造。伴隨母語永遠探險的意志、力量、勇氣。在原創寫作者這兒,政治從來不是回避物,作為普遍人類的政治關懷,作為宇宙分治,萬物互治,人格自治的藝術版圖,純藝術、純文學決不是逃脫社會的產物,而是純粹意識對暴力意識的核心解構和邊緣遊擊,而是人性深處黑暗與光明的體驗突圍和返本歸根。比如康定斯基的抽象畫首先是抽掉空洞政治的虛偽填充物,抽掉資產趣味的賞玩物,返回藝術基因的個性王國,宣佈為政治服從,為自由障礙的內容無效,無力附著與線條色彩原創的歌唱。羅布-格裡耶新小說的物化是對人異化的莊嚴批判,而非賞玩自溺於物。原創寫作者尊敬世界性原創的任何寫作,植根於自身的痛切體驗。世界上最大的痛苦是喪失了對痛苦的敏感,世界上最大的失敗是失敗了失敗的尊嚴。裡爾克說:有何勝敗可言?挺著就是一切。在非非這裡是:漢語有何勝敗?原創早已挺著。
周倫佑的後非非寫作理論從原來的《反價值》到現在的重建新價值,從原來的人類文化價值的語言清理到現在的語言重建,是他獲得自悖逆反的個人原創內源性的動力。徹底批判、徹底反思的零度價值精神,使他重建價值更具有清醒的本體否定、主體自審、客體轉換的多體驗語言發生。說到底,周倫佑的中國式解構主義不同于德裡達的是,他一開始就抓住了語言價值這個人類文化的中心,超越了西方批判形而上傳統的「邏各斯中心」。因為中國不存在西方形而上的「邏各斯主義」,中國文化不是邏輯中心,而是價值中心。而德裡達們的解構邏輯也只觸及語言表層的語義部分,而沒有觸及時間核心和人類生存的價值致命點。周倫佑的《反價值》實際上是中國本土第一個原創的「價值解構主義」,它的世界級別的理論品質還有待研究挖掘。
按照周倫佑的理論,人是價值人,語言是價值語。當前人類最大混亂是價值混亂,當前世界一切戰爭都是價值戰爭。文化焦慮、寫作焦慮,始終是價值焦慮。周倫佑抓住價值轉體的社會根源,正是抓住了藝術發生的語變根基。
那麼建元寫作,原創寫作,就是歸還每個人的元價值選擇權和元價值判斷權。21世紀寫作的價值自構——價值自立——價值自認——價值自生——正對應漢語每個字原始價值發生的現代原創回聲。
而寫作價值發生的多元生態離不開社會現實歷史,存在的個人體驗離不開人類與民族遭遇千百年來貫穿當下、當代、當時人的苦難與熱望,饑渴與掙扎,抗議與衝動,鐵血與火焰,正是這一切構成漢語語境的無限寬宏遼闊,無限懷思感念。因此寫作不能是韓東所說:詩到語言為止,也不是詩從語言開始,寫作是詩和人互相開始,到無限無終止,而貫穿人與語言的對創生成。中國文學界把語言變成上帝替換物,改變成「元價值居所」是人對語言的迷信。鼓吹語言就是一切,實質上是取消人,消滅人,迷惑人,權變人。所以於堅所說:「漢語就是漢語詩人最根本的『主義』、『知識』」是錯誤的斷言。事實上,漢語本身默默流血,受盡暴虐。改借周倫佑一句詩來說:「時間在鮮明幽暗的漢語身上劃一道口子/流血不止的地方就是知識,主義,寫作,人/新的開始。」
李陀發起純文學的討論又變成文壇流行話語。什麼是文學之純?作為文學本體,本根,本原的純文學並不與通俗文學相對而言,它不是通俗文學的反義、同義或變義,它不是以社會功能承擔來量化,純文學應當是灌注原創個人寫作的文學個性的母語閃光,因而具有歷史穿透力和世界性價值。最早的純文學,純散文就是春秋諸子百家思想原創的散文,而不是什麼明清小品,玩世散文,性靈空殼,弄世閒筆。中國散文的現代性在周作人那裡根追明清、祖述英美是認錯了祖先,辱沒了思想,從五四開始,載道革命的失藝和閒適隱退的失力就形成百年中國散文失去春秋漢語原創散文的思想正脈和精神血緣的歷史病灶。所以流弊體用的體制,流變貧血的思想和失血的泡沫,這一切在林賢治《中國散文五十年中》得到了反思。在更多的文壇寫者那兒卻麻木仍舊,特別是商業媒體的指令,使中國散文更趨於表面偽繁榮的失思狂歡中。原創個性才是純文學的核心,建元寫作才才是純文學的紀念碑。純文學可以融化政治經濟文化合成的暴力現實體驗或暴力歷史體驗,發出個性悲憤極端的呼號洞穿整個民族——人類的咽喉,也可以歌向生命大地人性深處極樂存在的良心。李白、杜甫、白居易正是這樣萬事入詩也純,萬物入詩也真,萬千煩惱不避赤子熱血苦淚之洗禮,萬千興亡難逃詩人個性之指證。詩效用可以如孔子說:興觀群怨,可以如墨子說非攻兼愛,功能輻射到全部人類—— —個人——萬物生存,但是,詩原創寫者的個人發生並不首先從社會化體制化的效用、效益、效勞、效果出發,而是如周倫佑說從「閱讀自己的生命」出發,從紅色血的純粹出發,從母語深入骨頭出發—— 一句話,純是一種寫者品質和藝術品質綜合萬有素材和萬有能量的個性原創品質。在一定情況下,完全可以直指人心,豁達大地,厚積德行,道化人類,但是先得身負創痛,不避烈火刀鋒和魔鬼地獄。中國古典詩歌真正的精神素質、靈魂大氣正是充滿宇宙人生的吞吐和磨難,做到了萬事萬物萬象萬境皆可有詩為證,有人立命,安心忘身,鐵血史吟。血性陶鑄興亡客,亦如倫佑說中華。在不避雅俗的漢語原創寫作中雅可吟「梨花院落」,亦可歎「百無一用是書生」。俗可恨「奪人飲食即豺狼」亦可歎「悲歡生死,雨下夕陽。」追思九十年代誰能像周倫佑這樣「看一隻蠟燭點燃」,從石頭裡取出刀鋒唇色,從遁辭裡審判20世紀極權浩劫?身處卑微,關懷人類;低位飲食,高位思維。蒙難而不改漢語文心之大氣,問題而直指中國文學之真偽。這樣的個人詩思者早已百年來稀有,今日明日何存?
中國許多當代文學問題是偽問題,卻在各大刊物上體制流行。佔據文壇多年的體制臉孔又進入了新的平凹體制嘴,韓東體制鏡,王朔體制痞,女性體制身。真正的詩與思,總是缺席。這與文學批評家的智慧勇氣和人格勇氣缺失有關。號稱先鋒批評家的葛紅兵在《給20世紀中國文學一份悼詞》中把所有作家判為語感不佳,獨尊王朔,而且把王朔捧成魯迅傳人、平民言者,真是看瞎了眼,說走了神。文學批評圈子化,割據化,碼頭化,體制化了。周倫佑提出的「介入」所以空谷足音、百年絕響,為純文學重新命名。
薩特的「介入說」重在文學功能,周倫佑則重在個人原創寫作體驗的人格勇氣和藝術形式的對創生成 。薩特的介入是自由,周倫佑的介入是對藝術不自由的意識,薩特批評為藝術而藝術,周倫佑強調藝術原點,發生點,支點,一切不能脫離藝術本身的個性之根。周氏介入論遠遠超越薩特介入論的社會學取代藝術本身的危險,使後非非「介入理論」推動21世紀中國純文學全新的元價值啟蒙和元寫作復興。
陳思和最近質疑「傳統影響研究」和「西方影響研究」,提出「中國文學中的世界性因素」,提出問題是中國的,眼光是世界的,和周倫佑反西方移植,反被動接受西方影響,提出回到本土,建設本土文學是遙相呼應的。一切影響說到底是互相的、多元的,是對創生成的。「影響研究」都可以變為對創生成研究。學術良知最終將戰勝體制腐敗。中國文化轉型所謂多元的激進主義、自由主義、保守主義三種力量的張力和並存,其實也只限於概念思變的語言空輪,真正的中國知識分子的建元生態環境還沒有到來,真正的中國知識分子的弱勢處境還沒有改善。在下崗,聘用、職稱、級別、立項等多種體制行為的壓倒優勢和壓倒規則中,知識分子的環境除了極左遺患,又加上經濟封殺的可能。生存的壓迫使知識分子迅速分化,但是畢竟血性詩思如後非非寫作歌吟的尖銳,已使所有個性藝術灌注了漢語寫作最大的人類福音和世界希望。
三、後非非寫作對21世紀寫作學的啟示
在這兒,我慶倖21世紀後非非原創個人寫作的開端已成銳不可當的重新凝聚海內外漢語個人思想者和個性創造者的精神感召力。除了周倫佑刀鋒上轉型的絕世短歌透徹九十年代漢語肺腑之外,他又完成了《遁辭》,完成了對全部意識形態構詞方式的修辭學審判和精神學解構。國內外研究者把非非主義當成中國第一批後現代解構主義文本來閱讀時找到了周倫佑《自由方塊》、《頭像》跨文體、跨文類、跨時空、跨所指寫作的心路追蹤和思路探謎的一種方式。但是同時忽略了周倫佑在《自由方塊》《頭像》中艱苦卓絕的對撞古今(超意識)、對應古今(無意識)、對抗古今(二元意識)、對話古今(多意識)最終對創古今(新意識)的原創個人寫作的漢語歷險。如果說在非非主義群體原創的多元景觀中,楊黎的《冷風景》《高處》等是對體制寫作的語言進行符號化的解構,能指化的遊戲,減法哲學的輕和淡化意義的重,如果說尚仲敏的《深淵》《風暴》等是對原創個人寫作進行實物化的獨語,現場化的獨行,清場化的獨白,如果說梁曉明繼《各人》對世界價值分裂的分流反諷之後,再一次深入語言禁地遊走《給加拿大的一封信》發現身高是書的一倍,如果說小安的白描,劉濤的幻覺,海男的靈肉已達寫作多元分呈的刀鋒,那麼在這一切第三代先鋒詩實驗中,唯有周倫佑一人才能決不回避漢語言博大精深的精神迷宮和廣闊無涯的思想陷阱,也決不回避以一渺小個人靈魂出竅的非非代價探入傳統文化虎口的搏擊。周倫佑顯然不同于楊煉史詩溢美古代文物的情結,也不同於中國一系列盲目的非原創的《創業史》到《金光大道》到《白鹿原》的拼貼史詩情結,也不同於海子把個人死亡衝動帶入漢語死亡衝動的半空洞朝聖史詩情結,其中根本的動因是因為周倫佑擁有從70年代開始「文革」地下詩寫作的漫長歷程,擁有天生要做一個「藝術犯」的藝術原創自覺,擁有變構藝術和反價值理論自覺的獨一無二屬中國個人哲思和漢語個人使命的承擔。所以周倫佑是中國當代文學寫作中唯一能夠突入《自由方塊》漢字大軍的第一人,也是中國當代文學寫作中唯一能夠突入《頭像》漢字毀容的第一傷。2001年完成的《遁辭》證明,十年滄桑磨洗不減他原創寶刀的鋒芒。他還能飛騎詩馬,殺入意識形態構詞關節的痛點、麻點、血點和戲點、熱點、看點、盲點。比《馬橋詞典》的語言神話更精彩地痛擊漢語言痛定思痛的世紀創傷,比英美《魔鬼辭典》更反諷更直接地介入中華民族百年靈魂的人道與鬼唱,天道與魔法,在漢語現代性解魅史中,奉獻了比西方韋伯「價值中立」更中肯的20世紀絕代夕陽挽歌和21世紀深入漢語修辭制度的原創開篇,把更多的可寫性植入可疑的漢語構詞暴力的瓦解和漢語構詞體制的教育,對世界文學虛構球門踢出了刀鋒一腳。
評論別人就是評論自己,閱讀他人就是閱讀自己。原創寫作需要原創閱讀,原創世界需要原創朋友。漢語靈根慧種必將天涯知音遍及人類友誼和萬物的應和。走遍大地歌唱。從周倫佑的寫作中我看到:中國知識個體和精神個體的藝術虔誠和藝術信仰得以重建的真實。我看到語言的嚴肅是最高的嚴肅,語言的格位是最高的人格。語言並不到詩為止、為始,詩也並不到語言為止、為始。語言之詩和詩之語言最純粹的呈現是做人的人性度的呈現。寫作人格已經不是傳統道德尺度、政治尺度,以及經濟、文化等現代體制尺度和集體尺度所能單向度獨裁的標準。一個寫作人格的藝術定位,應當是周倫佑所奉行所宣佈的:藝術高於生命,與藝術殉道者的目光同一。一個人生活得豐富的靈性飛升起點,就是藝術個性對創生成的道路。人要以私奔真理的勇氣私奔藝術的熊熊大火,在灰燼的解放中鐫刻歷史深度痛化明月光的靜夜思。這就是周倫佑《紅色寫作》的原創個人宣言,深入骨頭和制度。
另一個後非非詩人陳亞平完全生活在漢語化的生活中。他敏悟生成了漢語本身靈肉自組織和字形自描寫的視知覺形式和聽知覺形式,心知覺本根與身知覺本態。他的詩大大深化了迄今為止一切漢語寫作未能進入的深層詩意和表層血緣的貫通。他在80年代初入非非,發現大師太多,擋著自己,於是擱筆自我解聘寫作之盲,遁入繪畫界朋友,波及商界風雲,但是詩愛不滅,語思不止。潛行能量,默化大道,終於相隔10年,陳亞平在1996年重新寫作,一出而驚詩友,得到周倫佑、馬永波、臧棣、韓東、鐘鳴等許多人的肯定評價和意外激賞。但是陳亞平天生對漢語靈肉骨血的個性浸潤使他的世紀末出道方式和世紀初出場方式註定大幅度介入對整個當代文壇詩界的宏觀反思和細微審視,介入對一切詩友的直覺重評和慧靈再判,介入對中國漢語言歷史價值的原創強烈加入,因此在他高度藝術化的純語言重複描述(臧棣語)和純語言發生點擊之中,必定由賞評詩友、對話生成的平和緩慢,變成挑戰詩友、對抗生存的雷霆一擊,陳亞平出場選擇了詩人公社的注釋方式。從閱讀中外古今逝者變為閱讀活著的詩界今人。這種對話的難度遠遠強于對話死者的從容,這種詩對話的鮮活、靈活、激活、慧活,根本不是王家新對話西方死大師所能經驗、所能體驗、所能超驗的。世界上最難讀的不是自然,不是大地群山,不是萬物宇宙,不是生死冥界,忘川上下,不是想像虛構,羽化夢游,不是子虛烏有,虛構小說。世界上最難讀的是人,是活人,是活在自己上下左右,遠近高低的同道中人,詩道中人,言中人,語中人,有能量有欲望有變態威脅自己,榮辱自己,毀譽自己的詩圈子人、詩據點人、詩刊物人、詩體制人、詩權力人、詩標準人。陳亞平不畏人險,不懼詩惡,對當代詩人用自己特別的陳式話語加以描摹,給當代詩人做了詩的肖像畫,一口氣畫出二十多個詩人的心像語容,言影音態。暗中比試了辭鋒之中,與描摹對象較量的審美原創力和對創生成力。然後陳亞平出其不意,擲出了《詩歌白皮書》的心靈悶雷,把文學批評與文化批評的思維鋒芒融化於漢語藝術形式的描寫之中,這種破天荒的組合顯示了後非非實驗寫作、原創寫作的多元向度。陳亞平固執地認為,漢語本身永遠在述說著漢語生成萬事萬物的本態、本在、本原、本根,漢語的可寫表現力具有比生命還無限生成的精神靈啟和形式靈慧。我們並肩走過成都飲馬河的黃昏,隨著他手指萬物的傾述使我第一次發現一個漢語言刷新的故鄉。一匹樹葉顫抖一切樹葉的靜動,一河水波書寫一切水的形式。陳亞平深入漢語制度解構骨頭解構夢的靈肉,直接看到腳下水泥吞不去的遠山、遠雲、遠天、遠色、遠心、遠暮之中,有人注視自己,想著自己。翹角屋簷,勾魂古唱,散花樓頭,茶散人物。一切完全賜予陳亞平詩思小路的僻遠與孤行,一切完全漢語陳亞平唯美的暴力與挽歌的悠久。何是詩?何是人?何為人?種種存在,一次發生,呈現為「空氣展開的下段落」,發現「暝色上了高樓/燈下了水,」陳亞平觸摸漢語的純形,純音,純響,純啞,把古人的精靈植入當下的碎石,水波,天人,實境。「暝色入高樓」,點化成為「暝色上了高樓」,一個「上」字,把成都口語「上色」之「上」(動詞)寫活了。一個「下」,反向生成世界之光的投射。在陳亞平的眼中、身中,萬物都在感受,萬物都在漢語,沒有過去,未來,現在。在靈魂切入的寫作中古人就是漢語,漢語就是古人,漢語就是思想,思想就是漢語。一切都有唯美抽身而出唯一形式整理生命存在的表達。他完全進入了「詩」,這種漢語普及人生廣闊失控的精神神遊的介入點,生成點,詭異變幻的驚訝,同時進入《群眾在麵館裡低聲進餐》的現場,把中國人習以為常的千年之吃,用漢語美學的形式咀嚼、吞咽,「與碗口表面齊平」。這種描述的形而上綜合遠遠超過了李澤厚思維倒退的所謂吃飯哲學。《公社舊事件》「手的饑餓,血的衝動」,正如《荒蕪的河流》「延續過程失去開端」,《進入S形小路的上空》《人影兩側的玫瑰群》《建築之上的鳥群》這些描述遠遠超越了環保詩、風景詩的偽現實主義、偽古典主義,顯示了原創個人駕馭任何素材的世界化漢化美感。陳亞平與漢語靈肉對創,骨血相生的光輝,打亮了世界眼睛和萬物發生,打亮了一切瑣屑小事之中潛伏的洪鐘虎鳴與幽密啞靜,打亮了我所說的對創生成新美學哲學原則實踐的可能性。一個真正的詩人和一個真正的詩哲的出現,總是要改變整個文學史的秩序、標準和形式。也要改變整個母語蒙塵蒙羞的境遇。發生語言和人又一次相遇的驚喜。可以說後非非寫作的陳亞平,以《詩歌白皮書》而成為綜合詩歌批評的新形式寫作的第一人。深入漢語言內部詞性字性、句性、彈性、張力性、形式性和人心交融一體的對撞對應,對抗,對話對創,已經成功地抵達21世紀個人寫作的原動力和原生力。漢語寫作的無限性在後非非這裡得到了印證。蔣藍《女鄰居》敲牆的「敲」逼退了千年賈島淩空虛敲漢詩之門的抽象神話,而把強烈的漢語生存現場介入當下,介入男女對峙之牆和心理折磨之牆、在牆與人的緊張之中,實感了周倫佑所說《紅色寫作》席捲一切血性思維的暴風中的平靜,一個人類學意義上的詩學刀鋒就這樣抽身而出存在的深淵,完成了漢語寫作又一次男女戰爭中的和平神化。這種原創個人寫作永遠不是什麼自戀深重的下半身寫作的賈平凹、衛慧們所能達到的。
陳小蘩以中國女性寫作中少見的形而上衝動,越過《銀與灰的間奏》:圓明園的獨立石頭的哀悼,越過「不復存在」的存在,頑強上升在水中的魚光,礁石,天中的新娘,直接進入《精神鏡像》。她是中國80年代被評論家熱炒女性黑洞意識之外的獨行漢語天涯者和獨行漢語思維人,她不象瞿永明那樣過份聰明,過度揮霍自己女性靈肉的一個罐子收藏顯匿、對話缺失的神秘,也不象瞿永明與體制評論親和萬分,如所有中國高樓都變成她的化裝盒,所有中國熱點都幻成她筆下女孩裙子中歡蹦熱舞的心。可以說陳小蘩的非非個人原創寫作與瞿永明覆蓋中國化裝時代的詩成為四川詩歌革命首都中奇怪兩極。從陳小繁這兒我更多地讀到中國女性對流行酒色的大拒絕,對紅樓春夢的大解構,她是石獅子守衛的體制外的荒漠大野旅行人,橫穿漢語荒淚雲集的雲袖霧色,走出了偽世界人為價值糾纏的女性自戀寫作綜合症。與池莉口紅了武漢,口香了煩惱,口水了欲望,口欲了情節的漢語小說敗血症不同,陳小蘩更多地守住了成都寬巷子寬大詩人越過的窄們,更多地介入了生命原態喧鬧不了的底細。
當池莉偽寫實的筆端一夜開放如玫瑰,成都詩人早已刺拔原因,毒除口沫,安詳西坐,凝視東來。沒有人真正能夠洞察詩歌成都的古今滄桑意和人類未來時,李白不是白生四川,東坡不是白活眉山,大佛不是白坐樂山,杜甫不是白臥草堂,薛濤樓頭不辭而別白樂天。某一日,賈平凹歪走農步,斜插OK,偽古手臂,假行風雲,恍惚看見滿街成都皆美女,片段街沿行白丁,他無論如何也見不到血性真人,漢語真魂,不可接近陳亞平《運動的雨滴》和周倫佑《想像大鳥》。他只配寫他的《高老莊》做他的《廢都》床。20世紀最後10年,中國文學體制的僵化界最奇怪的是背叛了黃子平說:「一條創新的狗追得人連撒尿的機會都沒有」。80年代文學把事故變故事,90年代文學把故事變事故,卻能容忍賈平凹不斷在《廢都》後記中當眾撒尿。當整個中國文學在尿臭中歡呼成功之時,漢語的憤怒和尖銳的報復就不可避免了。所有中國還有藝術良心的人都會發出吼聲。正如詩人馬永波信告陳亞平說:「寫!寫出好作品讓那狗日的瞧瞧!」20世紀文學史並不由筆改寫,而是由血改寫,中國無血性的白色寫作和無血性的弱力人格寫作,所以反過來作為「被燈光穿透的事物堅定的黑暗下去」(周倫佑語),成為漢語恥辱部分警醒精神戰士藝術騎士穿越個性沼澤地。
四、「對創生成」新美學哲學原則:我讀我寫非非
中國知識分子必須找到自己獨立於世界的個人寫作,個人思想,個人言說方式,必須向原創寫作,建元寫作探尋。因為只有原創才是個性鋒芒存在的出路,只有建元才是個人價值的坐標。而個性與人類的人性直接相通相關,個性最深的痛苦歡樂就是人性最深的痛苦歡樂。人類的人性要轉換成為個性。個性價值就是人類多元的價值。個性世界就是人類多元的世界。無個性就是無人性。寫作是為個性人類和人類個性立法,也是為個性民族和民族個性立命。因為個性一旦通向寫作就通向語言價值和語言文化的創造傾訴和表達,其中必然轟響個性——人性——人類性與民族性「對創生成」靈肉語言的光輝。但是人類個性的理解至今不理想,民族個性的實現至今不理想。每個人個性的價值被體制化的強權壓抑著,被體制化的標準扭曲著。理想永遠不能實現所以成為理想之罪,獻出理想之血。現實永遠不理想所以成為現實之缺,獻出現實之血。血流大地,血寫書頁。血洗恥辱,血化丹青。人類之血向世界傾注,向知識分子的咽喉傾注,我們一次一次理想落空,而又堅持遺傳了理想的天真良心和兒童的單純望眼,我們不能指給兒童看汙血,殘酷,我們虛構文學,曲告兒童,我們寫意亙古,泣下長歌。每一代人必須自己長,自己生,自己重新開始一切人類已經體驗過的迷惑與發生。欲望循環,歲月殺生。我們精神的遺產還剩下一筆一紙、一鍵一腦、一墨一血、一詩一語。我們體驗承擔,在人類的非常時期,在民族的非常苦難中,人往往生活在窒息的空氣中。每一刻的腐敗殺入骨頭,每一刻的惰性焚毀存在,每一刻前進半步的精神要被摧毀一步。每一刻烈火鐵血成為尋常世俗。家愁國恨洗刷滄桑眉毛。寸土危樓,高原雪崩。大江怒號,狼奔虎突。樹滅根亡,石頭燃燒。悲從中來,不可斷絕。我們中華,從來是生命體驗高於知識概念,從來是個人真性高於知識表像。深深地曠達於天地之間,萬物智慧,鐘靈言說,而又道為天下裂,人為名利捉。寫作因此每時每刻獲得憤怒出詩人的漢語悲風和狂歡出覺悟的曠世天才,這就是魯迅民族魂的由來和周倫佑《紅色寫作》的勇氣。迷信東西方大師和體制化鎖定的規則價值、規範價值都是沒出息的奴化思想和奴化寫作的淪喪。在全球知識分子共同遭遇的精神失範、思想失位、詩人失常、生命失軌的價值轉體期和社會轉型期,歷史和現實,由尼采的「超人價值」重估轉向世界價值多元重建。其中周倫佑的反價值結構和元價值探索非常具有批判先鋒的勇氣面對當今古今中外的視角雲集。問題就是機遇。危機就是生機。漏洞就是發現。缺欠就是需求。五四以來未解決的中外古今傳統與現代的關係,個人與群體、整體的關係,唯物與唯心的關係,體制與個性的關係,文學與政治的關係,窮富關係,民族與世界的關係,戰爭關係,專制與民主的關係,各種主義的關係,自然,社會,人的關係,宗教、哲學、文學的關係,教與學的關係,人與人的關係,人與神的關係……種種「關係研究」和「關係影響研究」,在我看來,其實都可以用對創生成這個根本思想方法來解決。對創生成的基本含義是:一切都是相對的,一切都是創造的,一切都是生長的,一切都是達成的,構成的,未成的——一切都是期待對創生成早已對創生成的。對創無止,生成無盡,整個宇宙,社會,人,都是對創生成的產物,也是對創生成的動力、資源、種子和發端,更是對創生成而不完全自覺自知的潛能。福山提出的什麼《歷史的終結和最後一個人》,把世界界定為西方資本體制勝利終結歷史的存在所以是完全錯誤的。世界對創生成而無限展開多元可能。對創生成將取代對立統一,成為宇宙真正的根本規律由人解讀寫作的入口,對創生成認為宇宙真正的根本規律沒有完全被人類掌握,只是部分被人類體用,體驗、體悟、體葷、體迷、體惑、體育、體行。
對立統一是鬥爭哲學,對創生成是建設哲學。對立統一是矛盾絕對,鬥爭絕對,對創生成是創造相對,生成相對。變對立為對創,變統一為生成。
過去一切「關係研究」總是喜歡套用「結合論」,什麼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相結合,什麼古典與現代相結合,理論與實際相結合。結合論已經流於空洞,流於套話。這是受了黑格爾「正反合」思想的影響。事實上一切結合都難以結合。不如對創生成的表達更貼切、更主動、更含有多元生態、多元主客體的參與。比方說,理論與實際對創生成,古典現代對創生成,中西文化對創生成,生成互為主客體的多方都可以獲得我前面描述過的對撞生成(前意識)——對應生成(意識)——對抗生成(二元意識)——對話生成(多元意識)——對創生成(新意識)的多種體驗。
對創生成可以是生活態度,也可以是閱讀態度,寫作態度,是新哲學本體論、方法論,也是新世界觀、新教育觀,更可以是做人方式。有了對創生成的信念,一切皆可變為創造自己的精神資源和思想動力,一切皆可轉換生成自己的創造力、原動力。從柏格森、尼采到海德格爾,一系列的西方哲人都把思想和語言轉向生存論和生成論。確認人與世界都是生成的過程。生成論是現代過程論的哲學轉型標誌。從中國古典原創來看,生生不息的造化生成也是周易以來民族精神和漢語精神最終的動力。
周倫佑很早就感悟到,要從語言的遮蔽研究轉向語境透明的研究,要把語言毀滅、破壞的衝動轉向語言生成的方向。他在《價值批評劄記》中說到「借創」這個詞。在多元思考中,我發現「對創生成」這個美學哲學術語,也許是21世紀人類走向多元時代最好的核心詞匯。它具有多元建設性、主動性和生成性的品質,也許可以醫治牛頓絕對時空觀念和黑格爾絕對理性作為對立統一獨斷意識背景中的嚴重創傷,可以刷新寫作原創理論視野,作為我奉獻21世紀的詩思結晶。正如周倫佑說:命名一旦發生,事物就被照亮。對創生成代表我的總觀念、總方法、總命名,亦是我對話世界,閱讀非非,投入詩寫作的心路歷程的漢語酬謝。
2001年7月8日於樂山佛岸
龔蓋雄,民間個人思想者,學院異端批評家。20世紀80年代開始研究文學、寫作學和非非主義,並創作詩歌。著有《對創生成:漢語新詩學哲學》、《思想自傳》、《大寫讀觀》、《教育和不可教育的痛苦》等(皆未出版)。現為樂山師範學院中文系講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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