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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臺灣創世紀詩社的「大中國詩觀」

  • 章亞昕



  新詩運動包括兩個不同的藝術傳統:一個是立足於近代以來理性內容壓倒感性形式的崇高藝術思潮,或標舉浪漫或力主寫實的詩歌傳統;另一個則是後起的現代詩傳統,因其曾被看作異端,而表現出自身在歷史上的超越性,以及在美學上的創造性。現代詩的傳統,大體上發端於早期大陸的象徵詩派,歷經20年代到40年代;成熟于中期海外的現代詩潮,歷經50年代到70年代中期;發展於近期崛起的大陸詩群,遂由70年代中以來形成了一個大陸與台港澳相互呼應、遠及東南亞和歐美華文詩壇的重要藝術潮流。在中國現代詩的發展歷程中,創世紀詩社佔有極其重要的地位,他們亦因此而處於見仁見智的聚訟紛紜之地。本文擬從創作心態角度切入,解讀這種相當複雜又極具魅力的精神現象。 


  淪海桑田之感,造就了創世紀詩社的時空意識。離桑田而赴滄海,是臺灣許多現代詩人的共同經歷,一種近似文化移民的心路歷程,導致滄桑巨變構成創作心態的象徵。起先這也許只是空間上的漂泊感受,後來也就隨著臺灣社會的轉型,而成為具有時間意味的時代藝術精神,所以詩壇的西化,與歷史滄桑實在是相通的。臺灣三大現代詩社都是如此,但是創世紀詩社的早期成員應該感受更深。作為一個軍中詩社,詩人們對於人生的無奈、對於自由的嚮往,總會有刻骨銘心的體驗。像商禽的《門或者天空》,抒情主人公如同「沒有監守的被囚禁者」,寫詩即是反復從一個虛擬的「門」中走出,也就是從事精神上的逃亡。真切的身世感,使看上去荒誕的喜劇情境,其實充滿了悲劇性的生命體驗。他們身不由己,走上一條血與火的艱辛旅程,那超現實的藝術追求,便有了極現實的人生意義。生命體驗使「創世紀」在三大現代詩社中後來居上,使創世紀詩雜誌在坎坷的路上長盛不衰……曾經滄海,遂有創世紀詩社超現實的時空意識。這種藝術觀念,來自歷史滄桑之感,雖不是寫實的,卻又是真實的。真實的生命體驗,使其探索充滿動力,而且也令讀者分外感動。正所謂「超以象外,得其環中」,一旦桑田被代之以滄海,創世紀詩社的詩人們便以血為詩來寫詩壇春秋。 
  早期「創世紀」創社的詩人幾乎清一色是軍人,他們來自戰火硝煙的年代,作品中所表現的是災難歲月的悲情,對他們來說文學是淚的印記、血的呐喊。(注:yǎ@① 弦《創世紀的批評性格》,載《創世紀四十年評論選》第355頁。臺灣創世紀詩雜誌社1 994年版。)不平則鳴,長歌當哭,詩人背井離鄉,便以詩為心靈的故鄉,又正是為寫憂而造藝了。所以洛夫的《石室之死亡》寓美感於痛感之中,讓等同于抒情主人公的「你 」「囚於內室」,然後再「從一塊巨石中醒來」,「驀然回首/遠處站著一個望墳而笑的嬰兒」。窮而後工,詩意來自悲驚的心路歷程。詩人面對人生,也面對自己的內心世界,通過表現情感的方式來高揚意志力,通過創造意象的方式來發揮想像力,而衝動的生命力,也就寄託在詩意之中了。「創世紀」亦即創造未來,未來是要用想像力去把握的,未來是要以意志力去創造的,而詩人追求未來,是為了超越現實的悲劇。yǎ@① 弦的《從感覺出發》,為我們留下「一部感覺的編年紀」,詩人品味「沾血之美」,詩意於是「自焦慮中開始」,抒情主人公像「一個患跳舞病的女孩」,苦苦傾訴其生命體驗——現實美特徵被意象化,「沾血之美」即是悲情之美。抒寫悲情,漂泊的身世之感,便化作一代人的心聲。有如張默的《時間,我繾綣你》所說, 
  時間,我悲懷你 
  一滴流浪在天涯的眼淚 
  怔怔地瞪著一幅滿面愁容的秋海棠 
  「天涯」的空間與「流浪」的時間相互印證,個人的身世折射出祖國的命運,於是祖國的版圖有「滿面愁容的秋海棠」出現在淚眼之中。《後記》講這詩「主要是紀念咱們這一群並肩走過五、六十年代的坎坷歲月,現在是六十歲左右猶在詩壇打拚的老夥伴。(注:張默《落葉滿階》第176頁。臺灣九歌出版社1994年版。)漂泊的身世,就這樣成為「創世紀」的藝術起點。 
  面對人生中的悲劇情境,創造生命的本真境界,正是創世紀詩社共同的藝術追求。社會在轉型,現實人生充滿淚光血影,詩人的藝術使命,也就在於凸顯作為歷史性的人之存在。新生代詩人簡政珍的《浮生紀事》,透過心理的時間直觀生命的本質,把滄海桑田的歷史感悟,轉換為生與死的對立,「那些墓前的石雕/所發出的寒光/綿延成今日的川流」,通過這本真意義上的言談,通過時間過程使生存得到形而上的藝術表現,便不僅給自身而且給世界以生存的意義。滄海桑田的時空變幻,凸顯出生存自由的特質。人生立足於現在,時間非但是客觀的歷史尺度,而且也是主觀的生命尺度——詩人瞻前顧後、繼往開來,無論西化還是回歸,都離不開自身現在的時空定位,那滄海與桑田,亦只是相對而言……相形之下,新生代詩人杜十三則力圖走出詩藝的困境。在人類文明的「第三次浪潮」面前,他為現代詩設計了一條多媒體的發展道路,其探索實驗令人耳目一新。社會轉型是一種歷史的滄桑,人雖未曾離開鄉土,文化環境卻不同於昔日的風景,這同樣造成了文化移民心態。在發生巨變的文化環境中,創世紀詩社的創作心態,始終不脫離真實的體驗,因而可以與時俱進。同時早期軍中詩人與新生代詩人的差異,恰好相當於文化移民心態中自然形成的文化代溝現象。如軍中詩人更像詩社同仁、菲華詩人謝馨,表現出第一代移民所常有的文化心態——過去的經驗已不適宜於現在的環境,人地兩生的世界也不再崇尚昔日的權威,然而文化的傳統又總是通向了兒時的記憶,故園的鄉情,從此是夢中的溫馨!她在《王彬街》中說「王彬街在中國城」,但「中國城不是中國」,她只能從那裡的民俗,去品味華夏的文化。由於文化就像民俗那樣無法遺傳,上一代的異鄉情懷,乃變成下一代人的認同意識,未經蜀地之人,難免樂不思蜀。文化代溝現象是以空間的轉移造成了時間的割裂,上一代重視過去的回憶,下一代強調未來的機遇,便產生不同的行為方式,不同的身世之感,不同的價值觀念……於是新生代詩人更像詩社同仁、新馬詩人王潤華,不拘泥于傳統的文化權威,也不屈從于新的文化權威,而是在經驗與機遇之間,在過去與未來之間,自主地去把握現在,自由地去從事創造。王潤華在新加坡的橡膠園消失後去寫詩集《橡膠樹》,旨在尋找精神生命的本真境界。詩人要在急遽變化的時代不迷失自我,就必須抓牢記憶,在工商業化的都市生活中,一片綠土便足以象徵心靈的故鄉。滄桑巨變,守護那片心中的綠土,也就可以保持精神的活力。儘管海外已非本土,文化環境與文學傳統已構成別樣的天地,然而詩思多變,恰恰便是華文詩不變的本質所在。王潤華如此,創世紀詩社的詩人們皆如此。飽經滄桑,充滿憂患情思,遂有失望後的追求、精神上的創造,形成了超越性的時空意識。 



  心有不足,遂發而為詩,運用意象語言,以超越人生中悲劇性的現狀,乃是創世紀詩社的文化精神之所在。他們運用充滿詩意的藝術境界,來對抗世俗的權威。在想像中現狀不再是現狀,在創造中未來綻露光明,因而創新也就意味著求變,超越便孕育著本真而自由的生存狀態。為寫詩節衣縮食、賣車當表,苦心經營、求新求變,「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對於詩人來說,超越性的文化精神,已經構成了生命中最迫切的需要!唯其如此,創世紀詩社的藝術成就得來非易,單憑技巧而無體驗者決難望其項背。其實現代詩的超越精神,本是詩與真的結晶,所以詩意在情深處,是全神貫注的所在。因為詩,精神變得自由,可以超越悲劇性的命運。詩人們的詩藝不限於形式,而指向了人生之道、超越之道。形式只是為內容服務的,它引導探索性的精神活動,在藝術追求中為生存開闢一條讓心靈走出困境的道路。在創世紀詩社,人們對家園的詩思、對生存的詩情、對貫通的詩想,均由高揚的詩意而來。超越自創新始,自勝者強,詩人須有解衣般礴旁若無人意,然後才能無拘無束自由創造,從而游於法度之外。yǎ@ ①弦說,「為了討論『創世紀』的編輯大綱,我們在海軍紀念塔的石階上傾談整夜,被海軍憲兵誤認為小偷,坐了一夜的牢。」(注:yǎ@①弦《為永恆服役》,載張默《愛詩》第13頁。臺灣爾雅出版社1992年版。)此事很有些象徵意味,它表明創世紀詩社雖是軍中詩社,但是就文化心態而言,詩人氣質卻要重于軍人氣質。詩人歷經滄桑巨變,縱然水往低處流,人卻要向著高處走,所以會形成高揚遠舉的詩意。洛夫在《煙囪》中說「我是一隻想飛的煙囪」,此身難離所在的空間,此心卻已想落天外。超越現狀,又意味著超越時空,亦即表達一種使心靈獲得自由的嚮往。管管也在悼念楊喚的散文詩《三朵紅色的罌粟花》中,要「雙泉淙淙……淙淙至斜斜的天河」。那個「天河」的意象,便也象徵一條過鵲橋而會親人的還家之路。飛的姿態,意在超越島的困境,既然四面無路可走,就只有向上超越之道。人生之道不在現在的地上,便在潛在的天上,詩意也就成為生命力昇華的必然表現和最高形式,代表一個雖不可知卻令人神往的境界。商禽的《土地(土行孫告白)》這樣為超現實的詩法辯護: 

  他們把我懸掛在空中不敢讓我的雙腳著地 
  他們已經瞭解泥土本就是我的母親 
  他們最大的困擾並非我將因之而消失 
  他們真正的恐懼在於我一定會再度現身 

  超現實的想像,是關於生存的神話,它以脫離現狀的心理態勢,來追求高揚的詩意。商禽說「回想起來,過往的歲月仿佛都是在被拘囚與逃亡中度過。」(注:商禽《夢或者黎明及其他·序》,臺灣書林出版社1988年版。)詩人在「拘囚」中體味屈辱,在 「逃亡」中追回人性的尊嚴,即是立足於困境去尋找出路。若說超現實表現手法只是玩弄技巧,便抹殺了詩人在夢想中的良知,實在是出於某種誤解。如果把創世紀詩社的藝術追求「懸掛在空中」,而忽視了「煙囪」在困境中難以脫身的痛苦,自然得不出公正的結論。詩人說「泥土本就是我的母親」,唯其如此,他以超越現狀為其文化精神。 
  詩是真的,正如夢也是真的,詩意中自有真實的自我感覺和自我意識。脫離現狀的心理態勢可以轉換為創造者的自主精神,詩人對家園的詩思便意味深長。家園是一個內在於社會的、私有的精神空間,相當於碧果在《靜物》中所說,當「大地被閹割了」,之後,黑白不再分明,但依然保持精神活力的詩人,卻「偏偏是一隻未被閹割了的抽屈。」有如沈奇所指出,「『拙屜』的意象是別有意味的,它幾乎成了整個碧果詩歌創作的一個標誌性的隱喻。它喻示著一種收藏而非展示,一種私人話語而非公共空間,一份詩性人生的個人檔案而非歷史的繁囂演出。」(注:沈奇《藍調碧果》,載臺灣《創世紀詩雜誌》第103期(1995年6月)。「大地被閹割了」,詩意的家園反而生生不息,使生命得以延續。家是一個與權勢無關之處,是一個以親情取代利害的地方,是一個以快樂原則取代現實原則的場所。回家的心情,是盡情想像、任意發揮的遊戲心態。創世紀詩社抒寫漂泊的身世之感,是通過高揚的詩意來表現自己對家園的詩思,從而開發了創造的潛能。以詩為家,詩境相當於沈志方的《書房夜戲》中「書房」的意象,抒情主人公「逍遙于無何有之鄉/讓群書在架上倒立」;而yǎ@①弦的「深淵」,則出現在漂泊的歲月,無家的日子是乞丐式的生活,《乞丐》說「每扇門對我關著,當夜晚來時/人們就開始偏愛他們自己修築的籬笆/只有月光,月光沒有籬笆/且注滿施捨的牛奶於我破舊的瓦缽/當夜晚/夜晚來時」。家園比故鄉包容更多的文化內蘊,在中國它不僅是自我定位的傳統座標,而且是自我實現的天然出發點…… 
  詩人以高揚的詩意表現對家園的詩思,其審美理想勢必指向一種生存的詩情,這詩情中包容了生命體驗,也蘊含相應的價值判斷,其價值尺度又帶有存在主義的意味。y ǎ@①弦的《深淵》,這樣描述沒有自我面目的生存方式:「沒有什麼現在正在死去,/今天的雲抄襲昨天的雲」,不去思想,不去創造,以流行的「格言」來指導自己的行動,就連「我們是誰」也可以置之不理,只是「為生存而生存,為看雲而看雲,/厚著臉皮占地球的一部分……」超越現狀的文化精神,則對抗悲劇性命運,懷著生存的詩情從事創造,去超越自身的局限,使自己與無所不在的生命精神合而為一。藝術的高境界和精神的高境界,都是詩人所要追求的,向上的自我超越之道,總是在聯想中指向了無限,因而具有多種可能性。自主地選擇人生道路,使超現實意味著人格多種潛能的自我實現,人們只有重新感悟精神價值,才能提升自己的精神境界。所以在簡政珍的心目中,刻板的教學如《季節過後》所指出的,它剝奪了學習的自主性,已經多少遮蔽了存在的本真境界,「一度我們把背誦奉為//生存的名器/地理名詞比自己的容顏清晰」。語言一旦變成了死記硬背的公式,人們也就在放棄想像與創造的同時迷失了自我。對精神活力的扼殺,正是一種生命的悲劇。悲劇的現狀喚醒了超越的本能,表現對生存的詩情,遂完成了抒情主人公間接的、內在的自我造型,乃是詩人高揚個性、發揮其主觀能動性的關鍵所在。 
  心靈是一個整體,不能條分縷析,於是,對生存的詩情便促成了對貫通的詩想。想像力在本質上是追求融會貫通的境界,是傾向於由此及彼,而不同於非此即彼。超越性以文化的整合意識孕育了意象的張力。洛夫面對四分五裂的外部世界,感到自己的身心也同樣支離破碎,就像《午夜削梨》裡落下的梨皮,會使抒情主人公感到,「啊!滿地都是//我那黃銅色的皮膚」,這正是一種身遭肢解的切膚之痛!物我兩契,又帶來天人合一式的詩想。貫通要求在異中見同,在意象中有張力,在聯想中有境界;又如《湖南大雪》中,「街衢睡了而路燈醒著/泥土睡了而樹根醒著」等詩句,睡與醒正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切都是相對而言,超越性的語境便孕育在現實性的情境裡。在種種冷疑的現象背後,有著靈動的生命力在生生不息,構成美學境界,也構成社會學與倫理學的精神風景線。非此即彼和由此及彼,代表了兩種不同的語境,前者是僵化而機械的,後者是辯證而超越的。貫通的精神,使立足于困境的詩人,可以從生命體驗中發現自我超越的契機。貫通的詩想,表現為創世紀詩社的意象語言,它像朵思的《肢體語言》:「消除語言重量/世界便從腳底開始歌唱/從指尖飛翔/從毛細孔張合的空間創造新義」。不確定的意象語言使貫通的詩想化作生存的詩情,生存的詩情成就家園的詩裡,家園的詩思產生高揚的詩意,超越從「消除語言重量」開始。創世紀詩社的文化精神首在貫通,即融會貫通古今中外詩藝,在生命體驗的基礎上自主地從事創造,從而使漂泊者成長為超越者。 


  以「創世紀」為詩社命名,令人聯想到基督教創世紀的神話,而且「開始」本就是 「創世紀」的原意,詩人們為了超越生命中的悲劇而去追求純詩,乃是現代詩一個新的開端;因而具有超越性的詩人,即是創造者。在這裡,詩性精神成為更新萬物的推動力,引導人們以想像力和創造力來探索通往未來的道路,所以純詩的意義非同尋常。意象語言立足於真實可靠的主觀性,正所謂「我思故我在」。詩人們省略對現實生活進程的直觀介入環節,從而由內及外、由己及人,在誇張、變形、怪誕的藝術境界中,走向感覺,走向個人化的生命體驗。於是,追求純詩的意向,滲透進創世紀詩社的意象語言之中;運用意象語言寫詩,詩人們可以意在言外,建構無為而無不為的幻象世界。如碧果的《昨日午後》,可令仁者憂若山來,智者思若水流。詩人言在此而意在彼,心中有所領悟,乃由意境而見性情。抒情主人公向人們暗示自己的無奈——在「有序」的人生中其實並無選擇餘地,「還詮釋些什麼呢」。意象語言的言外之意,本來就是不落言詮的。詩中人物「躺」的動作平靜到了極處,然而其「凝望」的心理內容,卻是非常的豐富與深沉……一個長長的「午後」,沒有沉默的唯有「肢體語言」,多少潛臺詞,都包蘊在目光裡面!在我看來,碧果之「躺」,相當於洛夫之「舞」(洛夫《舞者》所謂:「 江河江河/自你腰際迤邐而東/而入海的/竟是我們胸臆中的一聲嗚咽/飛花飛花/你的手臂/豈是五弦七弦所能縛住的/揮灑間/豆莢炸裂/群蝶亂飛」,也可以用來移評洛夫之詩,該詩當論詩之詩讀,最妙),一切盡在不言中,但是僅僅由《昨日午後》開篇的「井然」二字,已充滿雙關意味,使我們隱隱感到「躺椅」之小與「天空」之大,在對比聯想中自然形成了語言的張力。 
  司空圖《詩品》裡面「落花無言,人淡如菊」的詩境,是來自「語不欲犯,思不欲癡」的詩法。「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以「不說出來」為方法,達到「說不出來」的境界,從而以無聲勝有聲,該是純詩創作的不二法門。意象是沉默的語言,生命卻在沉默中重新開始。「說不出來」的大音希聲境界,也就是創世紀詩社的伊甸園情結。失去了家園是難以回歸的樂土,幻象世界便成為人生的立足點,而詩是一個神聖的預言,一種執著的嚮往——即便詩人們已經紮根在異鄉的土地,卻不得不一次次回想昔日的家園,在心目中搬演無限往事,因為家族不可選擇,鄉音中有溫馨的回憶,心靈之血與生命之源總會引起神秘的共鳴……意象的沉默,是對言外之意的傾訴。簡政珍主張,詩人要在沉默中去追求詩境的言外之意,「只要有沉默,語言的意義就無止境。存有以質疑反應這個語言的世界,任何由質疑再進一步的探索,都在尋求解答的可能性,語言因此趨於完整。」(注:簡政珍《語言與文字空間》第54頁。臺灣漢光文化事業公司1989年版。)改變現狀的可能性在想像的過程中漸漸展開,言外之意因其不確定,而充滿了精神活力。葉維廉則提倡純詩,看重直覺,使詩意立足於美感,儘量避免理智感和道德感直接介入詩思之中,仿佛詩境只是一片自然的風景,詩人貌似不動情,然而一切都意在言外。他以「名理前的視境」作為審美知覺,而純詩要求自主地創造一個感性的美學天地,使想像在定時、定位、定向僵滯現狀中突圍而出。創世紀詩社的現代詩創作,在探索意象語言的過程中,很看重追求詩藝的純粹性。在yǎ@①弦、洛夫、商禽、葉維廉的超現實藝術實驗中,都主動地趨向於探索詩歌的藝術美規律。他們強調在語言詩,也許純詩比超現實更能代表創世紀詩社的藝術理想。超現實的詩歌觀念,本不缺乏追求純詩意向;尤其運用意象語言來從事寫作時的精神狀態與心理技巧,應該是詩歌藝術中最為精微深奧之處。在這方面,超現實主義的詩歌藝術現實有過人的長處。因為自主的創造性想像能夠為純詩創作開闢一條走向自由王國之路,所以創世紀詩社在60年代初選擇超現實主義,也可說必然之中有偶然,大體其偶然性在於與世界詩壇接軌時的藝術風尚,其必然性則來自他們一以貫之的追求純詩意向。由40多年來創世紀詩社的文學道路,可以看出帶有純詩意向的詩性精神,才是詩人們融會貫通古今中外詩藝的心理支點。在50 年代創世紀詩社提出「建立新民族詩型」,是要求詩有「美學上的直覺的意象的表現,主張形象第一,意境至上。且必須是最精粹的、詩的,而不是散文的」;(注:洛夫《建立新民族詩型之芻議》,載《創世紀四十年總目》第158頁。臺灣創世紀詩雜誌社199 4年版。)而在60年代,他們強調詩的「超現實性」時,也同時標舉了「世界性」、「獨創性」和「純粹性」,顯然在凸現詩的現代品格、前衛氣質之際,仍念念不忘深入探求詩歌具有超越性的藝術本體。無論西化還是回歸,他們總致力於自我超越,詩社同仁中多的是各地名家,詩刊作品中多的是名家名篇,辦刊的「大植物園主義」,表明他們不重門戶之見,而以詩的藝術境界為其最高追求! 
  在《創世紀詩雜誌》第30期復刊號上,洛夫表示:「我們在批判與吸收了中西文學傳統之後,將努力於一種新的民族風格之塑造,唱出真正屬￿我們這一時代的聲音。」 (注:洛夫《一顆不死的麥子》,載《創世紀詩選》第611頁。臺灣爾雅出版社1993年版。)應該說這是一種現代詩在文化時空中的自我定位,而定位的前提又正是「求新、求深、求廣、求純」的純詩藝術觀念。創世紀詩社主張「不為派別但求精神」,且「一向以追求詩的純真與現代表現為宗旨」,(注:《五年之後》,出版出處同⑧,第604頁。)而文化時空的現代性與東方性,就統一在詩人對生存的感悟中。所以當洛夫《隨雨聲入山而不見雨》的抒情主人公抓起「三粒苦松子」,不料「竟是一把鳥聲」,這是在被忽略的事情中發現詩意,卻也是「禪趣」的表現,由此說彼,妙趣橫生,遂寓知性之悟於感性之舞,有如《微雲》中「不羈,不朽,永恆的存在,真實的虛幻」,在虛擬中進入本真的純詩境界。剛好嚴羽的「詩有別才」與「詩有別趣」之說,也可以與創世紀詩社的詩性精神心心相印!洛夫口中「四求」,同嚴羽筆下的「四忌」,亦即「忌直,忌淺,忌露,忌短」幾成對句,真是絲絲入扣。「不必太著題」式的暗示性與「言有盡而意無窮」的凝縮性,便成為純詩創作的不二法門。 
  在《詩人之鏡》中,洛夫強調意象語言的暗示效果與內在張力「均為純詩之重要因素」,因而意象語言是一種排除分析性、演繹性的語言,詩人從感覺出發,創造富於美感的幻象世界,「純詩面貌」即為「技巧與觀念之渾成」。通過意象語言,人們進入幻象世界,令人生經驗與審美經驗發生共鳴,于瞬間領悟永恆,領悟詩中的言外之意。唯其如此,「我們判斷一首詩的純粹性,應以其所含詩素(或詩精神)密度之大小而定,所謂詩素,即詩人內心所產生並賦予其作品的力量,這種力量在讀者欣賞時即成為一種美的感動」。無論超越時空還是天人合一,無論選擇世界性還是鄉土性,如夢似幻的生命體驗雖然意在言外,其人生感悟卻是詩性精神之所在: 
  純詩乃在發掘不可言說的隱秘,故純詩發展至最後階段即成為「禪」;真正達到不落言詮、不著纖塵的空靈境界……(注:洛夫《詩人之境》,出處同①,第44-46頁。) 
  純詩妙趣橫生,只因為詩人的靈會妙悟。意象語言「不著纖塵的空靈境界」,意味著人生經驗的淨化與昇華。純詩神話般的虛擬性,來自於詩性精神的超越性品格。詩性精神即是第二度創造的意向,讓未來重新「開始」即是創世紀詩社的目的所在。他們以純詩來寄託伊甸園情結,意象語言也就是詩性精神的載體,空靈中自有渾厚,無為而能無不為。於是,詩人們內心世界的風景,便象徵了20世紀中華民族在文化上的「邊緣處境」,其言外之意自然地指向了文藝復興的時代精神。超現實而更現實,本真的存在乃凸顯於幻象世界裡。 


  正是「邊緣處境」,決定了創世紀詩社的史冊蘊涵——有如唐詩宋詞的巔峰之作,均來自時局大變的社會轉型期,人在天涯,詩意也就湧上心頭……詩意有史冊蘊涵,往往離不開詩人的深切感悟。詩在生命體驗中,出生入死、血淚交鑄的心路歷程,乃是創世紀詩社崛起于現代詩壇的關鍵所在。 
  人生旅途是一片逐漸展開的視野,腳下所行,眼中所見,心中所想,組成主體與客體渾然合一的風景線。然而身入困境,有如進行曲中出現休止符,劇場的幕布緩緩落下,演員就不再是角色,語言脫離原有軌跡便成為詩。我們脫離現實的時空,想像過去與未來,乃能面對一種超越性的精神境界,使生命空間無限擴大,使生命歷程極度延長… …超現實的時空離不開邊緣處境,邊緣處境「像一堵牆」,它使碰壁者發現「一切都是相對的、有限的、分裂成對立面的」,從而產生自覺的自我意識,在無路之處探索出路,於困境之中尋找自由,所以「體驗邊緣處境和去生存,是同一回事。」(注:參見《存在主義哲學》第275-278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7年版。)雅斯貝斯之說,與yǎ @①弦的詩可以若合符契。《坤伶》中的描寫就很有象徵韻味:是玉堂春吧(夜夜滿園子嗑瓜子兒的臉!) 「苦啊……」 雙手放在枷裡的她 
  詩人所運用的小說戲劇化技巧,與小說家再現生活的寫實文字有著根本上的區別, 「磕瓜子的臉」與「她」相對照而構成詩的張力,使叫苦的「坤伶」置身於邊緣處境中。《鹽》中「二嬤嬤壓根兒也沒見過退斯妥也夫斯基」,和「鹽務大臣的駝隊在七百里以外的海湄走著」,同樣表現生存的邊緣處境。這種邊緣處境來自詩人的生命體驗。y ǎ@①弦曾經指出:「我們不應忘了詩人也是人,是血管中喧囂著欲望的人;他追求,他迷失,他疲憊,他憤怒。」(注:yǎ@①弦《詩人手劄》,出處同①,第18頁。)困境成為創作的源泉,詩人遠走他鄉,伊甸園情結卻在心頭,與邊緣處境渾然合一。於是人生的不幸遂成為生存的象徵,它啟示人們在創造性想像中去從事超越性的反思。 
  對於創世紀詩社,邊緣處境的蘊涵是多方面、深層次的。首先是空間的邊緣處境,造成了詩人們的文化移民心態。他們由於飽經歷史滄桑,從大陸到臺灣,背井離鄉,遠離本土,其文化心態也就隨著環境的變化而變化。天涯遊子漂泊的身世,構成了一個反傳統情思的意象原型,一種對命運的隱喻。他們由此而獲得從事藝術探索的強大心理動力,立足於生命體驗,從感覺出發,並在超越性反思中,以意象語言取代了造成悲劇性現狀的權力話語,所以創世紀詩社會選擇超現實主義。他們的現代詩創作,並非為了玩弄技巧,而是言之有物,持之有故,從身世之感出發,來表現其充滿血淚的心路歷程,來創造其展示民族情境、時代心境、文化語境的精神性史詩。 
  其次是文化的邊緣處境,迫使創世紀詩社重新進行文化時空的自我心理定位。文化移民心態意味著置身于文化環境中的邊緣處境,20世紀的中國文化人不再以自我為中心,又有如葉維廉所說,「被迫承受文化的錯位」,由於中西文化的「異質爭戰」,使外來語介入了現代中國的文化方言。呼應著啟蒙與救亡的時代精神二重奏,崇高型的小說和現代派的詩歌,最能代表本世紀的民族文學主流。因為救亡本質上是一種群體實踐的對抗性活動,崇高型的小說應運而生,無論寫實小說還是浪漫小說,均在美學上強調理性內容壓倒感性形式,使權力話語在文學中構成重要內容,使小說家成為民族精神的主要代言人,以新的小說文化取代傳統詩文化使小說在文壇上居於主導地位,而小說話語,也滲透進詩歌與散文之中。現代派的詩歌對崇高型的小說,實為一種反撥。創世紀詩社看重生命體驗,必定本能地遠離權力話語,自覺地從事超越性反思。自西化到回歸,詩人們力主反對「宰製架鉤」,其人文精神和藝術追求,總是指向了生存的本真狀態,以高揚個性為超越邊緣的第一義。於是,傳統與現代統一于超越「宰製架構」,本著超越的情懷,現代的文化時間與東方的文化空間遂構成自我定位的文化座標系。若不迷失自我,傳統與外來話語,皆能為我所用。 
  再其次,藝術的邊緣處境,成就了創世紀詩社獨特的史冊蘊涵,即對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換。梁啟超論證「小說為文學之最上乘」,發動「小說界革命」,至今已達百年之久。現代小說文化取代傳統詩文化,使崇高型小說已構成新的文學傳統。(注:參見拙著《近代文學觀念流變》,灕江出版社1991年版。)但是崇高型小說在美學上具有功能性追求的結構化傾向,本非純粹藝術運動,其作品往往偏重社會功利而導致了美感的鈍化;而被視為異端的純詩追求者遭受排斥,可以不言自明。大體上,崇高型小說代表 「前工業時期」對工具理性的迷戀,自身也帶有工具化傾向;現代派詩歌來自於「後工業時期」反對工具理性壓抑個性的人文精神,所以當崇高型小說處於主流地位之際,現代詩即在文壇邊緣,且被說成非「魔」即「怪」,早期象徵詩派處境固然不佳,創世紀詩社遭受打壓,亦是不足為奇。軍中詩人該最能體會權力話語非此即彼、敵我分明的厲害,指他們為「新移徙的一群人」、「反抗社會約定俗成」、「不敢真正面對社會」、 「作出世的逃避」等,都帶有權力話語的意味。(注:參見孟樊《臺灣現代詩的理論與實際》一文所舉的例子,載《創世紀詩雜誌》第100期(1994年9月)。這三重邊緣處境,使創造加倍的艱難,詩人身處弱勢而甘居異質,以現代詩對抗小說文化,便意味著促進傳統詩文化的創造轉換,乃是以意象語言來寄託超越的情懷,其意義非同小可。 
  西方的摹仿論和正統的載道論,是現代小說文化的理論基石,所以會對現代詩有「 作現世的逃避」一類指責。創世紀詩社把超現實的邊緣意象融合似莊子「怒而飛」情調的出世意境,便在最具有文體意識之處貼近傳統文化的超越情懷,走向「自然」、「無待」、「無礙」的藝術境界,走上拉開審美距離的超越性反思之路。嚴羽指出:「詩有別才,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15)創世紀詩社暗合嚴羽的純詩觀,以五千年文化鄉愁為精神背景,遂能完成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換。「味外之味」,來自生命體驗;純詩的標準,則取決於詩人的審美意識,所以接受傳統與自創新境的結合方式,會受到邊緣處境與文化移民心態的內在制約。人在邊緣故產生詩的出世情調,鄙棄庸俗才能有超越性反思,醉心于美感便形成高明的藝術判斷力,於是現代詩趨向個性的解放,化「浩然彌哀」之感為「俯拾即是」的意象。20世紀世事興亡,歲月不居,如今邊緣化的中國已不再是世界的中心,家族式的紐帶也不再是生存的根基,遊子的身世就此而成意象的原型,純詩的藝術因此而為價值的象徵。以自我的邊緣處境隱喻民族的邊緣處境,以超越性反思來探索生存的意義,現代詩人便帶有某種重建精神秩序的文化創造者意味,意象語言也就自然成為文化的結構性因素。詩文化本是華夏民族重情文化傳統中終極關懷的焦點所在,當整體文化的斷裂造成個體生存的漂泊,寫現代詩乃成為一種文化本能,詩人在想像中努力恢復詩文化傳遞行為方式的意義系統。創世紀詩人浪跡天涯,在心靈遠遊的超越性反思中用意象照亮世界,「返虛入渾」的詩意,遂能無為而無不為!儘管人在邊緣,詩意卻在心頭,成為感情的紐帶。同樣,臺灣在中國的邊緣,而創世紀詩雜誌成為溝通海峽兩岸及世界各地華文詩壇的橋樑。也許我們應該從詩文化傳統的創造性轉換角度,來理解創世紀詩社推出「大中國詩觀」時那種帶有整合意向的文化戰略眼光:華文詩本就是華人圈子裡共有的感情紐帶,詩文化傳統的創造性轉換,也就意味著中華民族的文藝復興!以滄桑之感、超越情懷、純詩意向和邊緣處境為創作心態的四個要素,在困境中以創意開闢「反常合道」的超越之路,體現了創世紀詩社溝通民族與現代、美學與社會、獨創與傳統的文化使命及其史冊蘊涵。 

【責任編輯】李玉明 
  字庫未存字注釋: 
  @①原字為疒下加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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