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新詩的幾點意見
一、詩人的素質的提高,包括身心的素養。首先要有一顆真誠富有同情的詩心。詩不是庸俗情緒的容器,憤怒有深刻及洩憤之分。西方「憤怒的年輕人」與「垮掉的一代」絕不是痞子,他們的心是極為嚴肅和充滿正義感的。走向生活不等於走向小市民,更不能以語言的卑俗來代表平民的立場。目前的新詩還談不上有知識貴族的傾向,沒有智育就談不上文化素養。我們的知識結構,總的來說,是相對落後的。人類時至今日已無法以「自然人」自居。豐富的文化是現代人應有的素養,包括「返璞歸真」也是一種文化。今天一定需要強調樸實的風格,當知識被作為點綴來賣弄它已成為愚蠢。有知識不一定能寫詩,沒有豐富的文化會影響詩的深度,總是一件憾事。最高的知性自然就會轉化成悟性和智慧,而這後者是詩的靈魂。
二、歷史感打通詩人的心靈與時代的聯繫。如果詩中有歷史的聲音和時代的痕跡,這種詩就屬大家之作。所謂歷史感並非指作品寫到歷史事件,而是要體現人對這些歷史事蹟的強烈深遠的感受和領悟。在新詩領域裡我熱切希望詩中有濃厚的歷史感。這種現代的史詩不是以英雄主義為標誌,而是無可避免的充滿悲愴和深思。誰能接觸今日時代的脈搏而聽不見兩次大戰和烏托邦幻想的崩潰之聲呢。
三、境界是漢語詩歌的寶貴傳統,新詩在這方面應當有所繼承和發展。境界是知性進入悟性高度後的一種審美智慧,這是我國漢詩不同於西方詩品的一種特殊的心靈美學。可惜白話詩自誕生以來就忽視、甚至否定詩的這種非口語的功能,因此在白話詩中鮮有這種境界。也許在某些三十年代的詩作,境界仍是詩人的追求,特別在廢名的詩中。今天的新詩很像修在四合院遺址上的新樓,再難找到中國古典詩的境界,物化的衝擊力抹去了飄忽的雲片,然而雲是美的,是遐想的載體。
四、詩歌可能是文學品種中最需要藝術轉換的一種,這裡創造超過表達,更不用說表面化的反映現實。生活素材進入詩必須經過一次藝術的發酵,然而,這種轉換是無法強加給素材的。由於一些關於抒情和寫實的簡單化說法的影響,在很多的詩中抒情變成庸俗的宣洩,寫實變成純模仿,惟獨創造被忽視了。創造力是當想像力與無意識觸發出火花時所產生的能量,這種能量起著催化作用,讓現實在瞬間轉化成藝術的真實,以隱喻的方式呈現在作家的眼前,使得它成了現實的化身也即「詩」。這種無意識的介入並不能由上意識強求,因此是一種自發的轉換運動。它使得詩歌脫離概念化、偽描述化等痕跡的干擾。這是一次想像力的飛翔,是一次危險而驚人的探險。轉換的不成功就猶如空難。詩歌的語言突出的由暗喻(metaphor)與意象(imagery)組成,而這些都只能產生在轉換過程中。
五、中國新詩音樂性最難以解決的是平仄所構成的音樂性問題,無法如古典詩詞那樣有模式,不能充分發揚漢語特有的音調性音樂性這是一個很大的缺陷,詩人只能靠耳朵的模糊辨認來寫作,因此新詩中不乏聱牙詰屈的詩行讀起來難以琅琅上口,這些對於新詩作者都是困惑,也是中國新詩難以與古典詩詞媲美之處。這種音樂性的不足使中國新詩比拼音語言的西方詩歌略遜一籌,也是我們在發展新詩時應特別著力的一點。不是漢語本身缺乏音樂性,而是在我們放棄古典詩歌純熟清湛的音樂後再也沒有找到它的替身。要想有所突破,我們的語言學家應當更深入的研究漢語平仄的音樂規律性。
六、新詩目前面臨一個讀者危機,讀者率的下降原因很多,與詩歌的現代性藝術強調跳躍,增加了閱讀的難度有關,但與失去書法與繪畫的支持也有關。古典詩詞在書法、繪畫的襯托下即使內容較艱深也仍能為人們所珍愛,我國詩書畫在傳統上一直相互形成人們文化生活中重要的一景。所以我希望新詩也能有一部分在寫作時採取類似絕句等整齊的詩行,以便能夠爭取到書法家、畫家的興趣,形成一種新詩的詩書畫一體,這樣就會使人們將詩看成日常生活中精神生活的一部分。
七、關於主體性的反思。自從為了解放個人的自由心靈而提出文學的主體性後,中國新詩在這方面走過了一段很長的道路,將主觀(主體)與客觀(客體),個人與群體相對立的情感成為一部分年輕詩人創作的動力,這種切斷主客對話,個人與群體互動的傾向,使得很多詩人陷於狹窄的二元對抗思維,其中心就是一個無邊膨脹的「我」。誠然「我」是應當受到尊重的,而且我在創造的泉眼不應受到奴役,但一個二元對抗中的我,往往是盲目自封,脫離自然中萬物和社會中各種力量的活潑運轉,孤立於一切之外的自我狂人。這種「主體」當他橫沖直闖在詩的王國中時,其對客觀、他者的無禮粗暴必然造成重要的損失,詩人在尊重自身的同時更應當尊重他者,對宇宙保持虔誠的信仰,詩和音樂藝術都是需要我們用謙遜、虔誠來叩門的,在詩歌面前狂傲者必受懲罰,二元對抗的思維必然邀來狂傲、粗暴、心胸狹窄、全失詩人應有的氣度,對自然粗暴招來愚蠢的人的自我膨脹,對他者粗暴只再現了自己的愚蠢、浮淺,這些都不可能產生好詩,回顧我們近幾十年的詩歌現象,這種主觀、自我的無限誇大給我們的詩歌領域帶來不少污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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