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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詩人·批評家

  • 梁宗岱



  "古之學者為已,今之學者為人。"--不獨學者有"為已""為人"的分別,詩人亦然。一個受自己強烈的感覺,印象,甚或異象所驅使不得不寫,只知努力去表現自己,-個目的卻在討好或求知於人,不惜抹煞自己去遷就一般人底口味和理解力,或者,更徹底地說,壓根兒就不知道有"自己"。因此,前者往往發前人所末發,使我們讀後耳目一新;後者卻永遠滯留在平凡,淺薄,庸俗的圈套裡。
  而最大的諷刺是:努力表現自己的很少自覺滿足;亟亟求知於他人的卻往往抱著自己的醜陋矜矜自喜:自贊和自賞。
  一切藝術底創造和欣賞都建立在兩種關係上:物與物底關係,和我與物底關係,--在某一意義上,後者尤為重要。
  無疑地,所謂一件藝術品底美就是它本身各部分之間,或推而至於它與環繞著它的各事物之間的勻稱,均衡與和諧。但是如果我們底感官,譬如,視覺和聽覺,比較現在的更鋒銳更發達,我們所要求的物體上的勻稱,均衡與和諧也必定更精微更複雜更準確。一顆具有深入的透視力和廣博的理解力的心靈斷不能容忍一件粗糙簡陋的作品或一些淺薄浮泛的思想。
  有些人底頭腦根本是"加減式"或"算術式"的。他們所能瞭解的道理,所能想像和欣賞的詩文,自然只限於一加一減,至多也不過是一乘一除而已。你和他們談代數,談幾何,談微積分不獨等於"對牛彈琴",並且他們很少不目你為"癡人說夢"的,--這才是人底不幸最可憫的部分。
  一首偉大的有生命的詩底創造同時也必定是詩人底自我和人格底創造。
  作者在執筆前和擱筆後判若兩人。
  現代的讀者偏愛一切親密的文學--日記和書信--的傾向如其是不可鼓勵的,至少是可解釋的。一封信或一頁日記只要隨筆寫出來便很容易有我底面目,就是說,讀者很容易在其中接觸著一個"人"。對於一首詩或其他完成的藝術品我們卻在"人"之外,還要求"藝術"。
  這所謂"藝術",並非傅在"我"面上的脂粉,而是給它以至高的表現,把它擴大,發展到一個普遍的程度。所以一首好詩必定同時具有"最永久的普遍"和"最內在的親切";一首壞詩--或因藝術底火候未純青,或因誤以脂粉當藝術--卻連"我"也被掩沒或喪失了。
  在另一方面呢,要理解和欣賞一件經過更長的火候和更強烈的集中創造出來的藝術品必定需要更久的注意和更大的努力--兩者都不是我們現在一般讀者所能供給的。
  大我和小我--一切有生命的作品所必具的兩極端:寫大我須有小我底親切;寫小我須有大我底普遍。
  我們對於事物的評價常因它底品類而或嚴或寬。我們常常覺得某些作家底散文或散文詩比他們自己的詩更富於詩意便基於一種"品類上的混亂"。因為我們讀散文或散文詩時只把它當散文看,只要它略具詩成分便覺得異常豐富了;讀一首"詩"時我們眼光和判斷力便無形中增加它底要求:期望內容和形式上一個更高度的強烈與稠密。
  批評家和詩人之間的鴻溝也許永無聯接的希望。一個真正的詩人永遠是"絕對"與"純粹"底追求者,企圖去創造一些現世所未有或已有而未達到完美的東西;批評家卻是一個循謹的(往往並且是誠懇的)守成者,只知道援已往的成例來繩新生的現象,或站在岸上指責詩人沒入海底的探求。--詩人兼批評家或批評家而具有詩人底稟質的自然是例外。
  批評家說:"詩和散文並非截然分離的:他們之間自有一種由淺入深,或由深入淺的邊界或過渡區域,正如光之與影一樣。要創造絕對或純粹的詩豈非癡妄?"
  詩人答道:"我並非不知道這個。但已成的事實用不著我;我用武的場所正是那一無所有的空虛,在那裡我要創出那只靠我底努力或犧牲而存在的東西來。"
  批評的文章不難於發揮得淋漓盡致,而難於說得中肯;不難於說得中肯,而難於應用得準確。
  我知道有些批評家闡發原理時娓娓動聽;等到他引用一句或一首詩來做例證時,卻顯出多麼可憐的趣味!於是我可以對那批評家說:"你這番議論,任你怎樣善於掩飾,並非你自己的而是借來的--至少你並不瞭解你自己所說的話,或不認識你所討論的東西。"
  還有些談到名家底傑作時頭頭是道;試把一首無名的詩放在他面前,他便茫然若失了。
  瑞典神秘哲學家士威敦波爾氏(Sweden borg)說:"一個人理解力底明證並不是能夠自圓他所喜歡說的;而能夠分辨真的是真,假的是假,才是智慧底記號和表徵。"
  應用到文藝上,我們可以說,批評底極致--雖然這仿佛只是第一步工夫--是能夠認出好的是好,壞的是壞。投合和專反大眾底趣味都是缺乏判斷力底證據。多少批評家,因為急於站在時代底前頭,把"晦澀"認為傑作底記號,"乖僻"認為天才底表徵!--雖然這比那些頑固守舊,毫無好奇心的已經高一著了。
  同樣,在創作上,我們可以說,最理想的藝術是說其所當說,不說其所不當說:理想,因為做得到的實在太少了。一般作者姑勿論,就是以文章名世的,有多少個不詞浮於意?我們往往忘記最高的騎術並非縱橫馳騁于平原上,而是能夠臨崖勒馬。
  你想說服我,得先說服你自己;想感動我,得先感動你自己。
  你得受你底題材那麼深澈地滲透,那麼完全地佔有,以致忘記了一切:忘記了讀者,忘記了你自己,尤其是你底虛榮心,你底聰明,而只一心一德去聽從題材底指引和支配。然後你底聲音才變成一股精誠,一團溫熱,一片純輝。
  否則你在執筆的時候刻刻忘不了對讀者說:"看我多聰明!看我多精巧!"任你花槍掉得多麼高明,終不免是個沒有靈魂的賣藝者,至多亦不過博得門外漢底-陣喝采而已。
  一九三六年五月一日
  (載一九三六年五月十五日《大公報·詩特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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