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側影:當代中國詩歌的兩例個案

  • 馬驊



差不多是在六年前吧,某位著名的第三代詩人到我所在的大學裡參加詩歌朗誦會。他氣宇軒昂的朗誦使在場的很多女生頗為傾倒。他還講到了中國評論界和思想界對當代中國詩歌的無知和漠然。「我希望中國也能出現海德格爾和本雅明那樣的哲學家和思想家,象他們研究荷爾德林和波德萊爾那樣來研究當代中國的詩歌和詩人。」他以這樣的期望結束了朗誦會。
六年過去了,這位詩人據說是因為某項刑事罪而身陷囹圄,而且很可能是在秦城監獄服刑。如今更不可能期待什麼人來研究他和他的詩歌了。當然另一個問題是:在中國既沒有海德格爾和本雅明,也沒有荷爾德林和波德萊爾——這才是最重要的。
然而中國的詩歌照樣在一首一首的寫著,雖然成為或自認為已經成為著名詩人的只是極少數。很多人離開了這個殘酷的戰場,有些人又加入進來;有的人成功了——在個人的知名度或作品的客觀價值上,更多的人失敗了。
選擇韓博和高曉濤來作解讀的樣本也是有原因的。首先他們兩人是復旦大學的同一屆學生,在校期間詩歌的創作就已非常成熟;其次,他們本科畢業後一個留在上海,一個分配到了北京——佔據了中國的兩大文化上最有代表性的城市,而他們的詩歌風格又是那麼的不同;同時,他們的作品這幾年在各種民間的詩歌刊物上已屢見不鮮,從某種意義上講,他們已經是個「成名」的詩人了;以上的三點都使他們倆的作品具有很強的可比性,而最後一個原因是,我恰巧對他們的作品和本人比較熟悉,用簡單的話講,我和他們的私人關係還算不錯。
韓博具有這一代詩人中少有的高起點。生在北國冰天雪地的他在少年時代就結識了當時第三代的幾位風雲人物——「北方詩群」的朱淩波和宋詞以及上海的大鬍子孟浪。特別是朱和宋二人,更是在中學期間就給韓博灌輸了許多詩歌理念。所以韓博在中學時就能在《星星詩刊》等當時很有影響力的主流詩歌雜誌上發表作品也就不奇怪了。這是他在高中時寫下的一首詩《植物贗品》:
這也是一種快樂
(吧)

你背對著黃昏
將今後一年的窗子統統打開
那些窗外的鳥
象一粒粒早熟的果實
從長滿葉子的雲端
生硬的飛走

你的表情消失在窗外
你的手指
一下又一下,習慣的挖著窗框
那些木質結構逐漸塌陷
象一棵喝多了的大樹
正一點一點
被大水拖向地幔深處

(在你之外發著芽
在你之外抽著枝
在你之外開著花
在你之外氾濫起浩瀚的種子
一株植物
在水中,突然看到自己那勃起的纖維
盛愛後的虛脫
這是幸福啊)

你延續著剩下的動作
打開並不存在的窗子
期待有鳥重新飛動
那些高懸的白雲
正幻想著把自己開成一朵大花
籍此逃避動物

木窗:構思起植物的年齡

這也是一種快樂
(嗎)

特有的修辭手法和語感已經成型,一種可能是出生地的氣候所帶來的冷靜和譏誚的語氣也很清晰。在這裡還能看到他正努力進行著某種文體的實驗,而以後在他詩歌裡一直揮之不去的性的暗示也開始出現了。你很難想像到這是一個剛剛年滿十七周歲的少年的作品,老練而有節制,有一種非常清醒的把握整體結構的意識。實際上,韓博的創作雖然受到朱、宋二人的影響,但對其個人風格的形成具有決定性影響的恐怕還是來自上海的孟浪。但我絕不是說,韓博的風格承襲孟浪。當然,韓博與孟浪的詩在語言的冷或冷靜這一點上確實非常接近,但又有著非常明顯的差異。如果說孟浪的風格是「冷峻」的話,那麼韓博的風格就是「冷峭」。由於年齡和時代的區別,兩人的風格呈現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冷」。孟浪在骨子裡是一個激情詩人,語言本身的簡練和平靜掩蓋不住內裡的尖銳;而韓博的輕鬆可能更徹底一些,是來自骨子裡的,他對自己所描述的現實場景總是有著一種說不出的譏誚,而不是憤怒。從這個意義上講,他可能更「後現代」。在語言的風格追求上,可以看出普拉斯對韓博的影響顯然也不是無足輕重的。
在大學本科期間的一本打印詩集《獻給屠夫的女兒和一本黑皮書》中,韓博這樣自述:
如果將詩歌揭示巨大風景背後的基本元素這一指向撤消,而是向著另一個方向努力:執意對日常行為進行完全主觀的重新構建,讓平庸的,皺巴巴的日常生活在語言的介入下煥發出別致的意義。使語言成為語言,使我們生活在對生活的描述中。
會怎麼樣呢?
多少還能看到一些「他們」的影子。但是和「他們」強調生活的原生狀態不同的是,韓博清醒地意識到了語言對生活的「介入」,意識到了通過這種介入使日常生活發生了細微的改變。
我們再看看他在1993年寫的一首《在盲目的懷念中上演》:

在褪色的倉庫裡,在我的胸口
不斷支撐起撲打的翅膀下
我拉亮了燈
一根老式的燈繩,是舊時代的門
是蹣跚著爬上舊時代的閣樓
一架笨拙的木梯。

塵土蒙上的句子,語言的裸體
四行一節地插進舊時代的子宮。
我們搬來桌椅,擦洗燈光
一絲絲,舊時代的妖嬈
仍舊在陣痛的愛情中服食藥物
傳染整個劇組。

掩飾得密不透風的雙腳
在當代的劇情裡裹足不前
女主角端坐在灰塵深處
賣力地塗著唇膏

……

灰塵上的花紋愈發明朗
一個面帶血跡的男孩,在童年觀望
他隱匿在閣樓的潮濕中
看到我們,這些被燈光細密梳洗的人
疑慮重重,乍然閃現。他說,

「看!那些肥碩赤裸的詞匯
為什麼在一片綠色的草地上
被語法拋棄?為什麼
他們象一條活著的河
卻既不悲涼
也不溫暖?

「他們的胸膛
樓房一般白光閃爍
他們的翅膀清白。為什麼
他們不肯從胸口探出手來
象合攏一場暴雨,輕輕地說:

「愛情。」

作為潛在主題的「愛情」一直在語言表面所陳列的場景中時隱時現:「在陣痛的愛情中服藥」,「我時而闖入情節,時而/退回自身。」而獨特的修辭和奇特的意象拼接又一個接著一個:「塵土蒙上的句子,語言的裸體/四行一節的插入舊時代的子宮」;「掩飾得密不透風的雙腳/在當代的劇情中裹足不前」——一種非常有力的對比。這些屬￿韓博個人的語彙,非常精確的把握了一種瞬間的內心不可名狀的變化,使之清晰獨特而又不流於晦澀。這是韓博最大的長處,也是他在當代中國詩人中最出色的所在。詩在白描式地勾勒了幾個場景之後,突然通過一張男孩兒的口變得溫柔起來:「「他們的胸膛/樓房一般白光閃爍/他們的翅膀清白。為什麼/他們不肯從胸口探出手來象合攏一場暴雨,輕輕地說://「愛情。」」一種若有若無的迷惑浮現出來,令半開放式的結尾顯的別有韻味。
在一次閒談中,韓博講到剛讀過的孟浪的一首詩《落木的開蒙》。韓博對這首詩非常欣賞,說到:「寫得太純淨了,非常放鬆。」從這裡我們也可以看到那一時期韓博的創作觀。「純淨」是指文本意義上的語言的乾淨和準確,而「放鬆」則是指寫作者本身的狀態。
《開門》就是這樣一首用「放鬆」的狀態寫出來的「純淨」的詩。

速度在山前變鈍
方向才實用,山谷裡又一個靈活的轉身

學校,望不見了
緊張離得我更近

後半夜的思考露出矯情
後半夜的愛情,微醉了,一場俗氣的心裡話

方向倦怠,夜宿山間圖書館
前一生的燈火,前一年的自己

在短短的四段八行中,寥寥數筆,把一個場景,一種瞬間心緒的波動刻劃得非常清晰準確,這是典型的韓詩,在輕微的反諷中透出一股飄逸和清冷。這也是韓博在學生時代最出色的作品之一。
在《苗圃》裡,我們看到了韓博譏誚、刻薄的一面:

春光稀疏。
卡車向購買樹苗的小姐致敬
沙子,空曠,卷了刃的風
一路讚頌撲面而來的春天

哦組長,教材之外的性生活
刺痛他的決心:
「方向!」教育需要一柄尺
(狼牙棒上的刻度釘含苞欲放)
廁所裡的組員們過於年輕、胡亂旺盛
「需要一個方向!」
我們太傷組長的心

清晨出發,午後返回
從時間表的刻度開始
普查青春多餘的水份
要學習,向北方的春天
培養一批植物
喉嚨綁在血管上
演說的內容取決於食物
「這是方向!」……需要

青年,在苗圃
驗證了自身的乾癟,不堪一擊
樹苗是他們的草藥
車廂裡的呼嚕聲
鋪展開一批大同小異的白日夢

……大紅花,大紙花
傻笑起來的草藥花

一串故做的影射、反語、戲謔:「需要一個方向!」,「狼牙棒上的刻度釘含苞欲放」,「普查青春多餘的水分」,既尖刻又有分寸。最奇特的最後兩句。當我們沿著慣性讀完前面的二十多行詩,隨著思路的發展,「組長」和「組員」這一壓抑者和被壓抑者之間的對立慢慢清晰,「青年」的形象作為一個「遺棄兒」或「不合時宜者」凸現出來時,當我們覺得韓博開始對青年的失落流露出同情或傷感時:「青年,在苗圃/驗證了自身的乾癟,不堪一擊」,韓博突然做了一個強有力的童謠般反諷的結尾:「大紅花,大紙花/傻笑起來的草藥花」。閱讀的慣性被破壞了,對前面幾行的解讀產生了自我懷疑,「組長」和「組員」的對立模糊了,我們不得不回頭再看看前面的句子,重新考慮作者在前面的修辭背後所掩蓋的、以及結尾有意造成的歧意後的真實含義。這確實是一個非常韓博化的結構構思。
可以說韓博在處理這些不超過四十行的短詩時,有著同代人難以達到的成熟和輕鬆自如,修辭上的天賦和把握結構上的老道,使韓博成為當代技術(我多不想用這個詞)最出色的詩人之一。而且韓博是個非常清醒的詩人,他沒有象很多人那樣,匆匆忙忙地炮製幾首「鴻篇巨制」的長詩來加重自己在所謂「詩壇」上的分量,而是一直冷靜地寫著最能表現個人特色的較為短小的作品,直到最近才寫出了一些60行以上的詩。韓博還是個惜墨如金的人,不光寫得短,而且寫得少,這也保證了他的作品的質量。從某種意義上講,韓博是一個靠「智性」寫作的人,這也是他控制產量的一個原因。
最後我還想提一下他最近的新作《沐浴在本城》。隨著徹底脫離校園生活,韓博的內心和寫作肯定會有一些非常激烈的轉型。最簡單的例子,象《沐浴在本城》這樣每一行的的句子都很長的詩,在以前他是絕不會寫出來的。
在這首詩裡,「細小的雪」這一意象一直遊移不定。在第一段裡:「細小的雪在暗處推動我」讓人覺得它可能是在暗示一種情緒,一種外來的內心刺激而非實在的雪花。而在第二段裡:「細小的雪覆蓋了我和腳下農民承包的田埂」,我們又發現這可能是實寫客觀存在的雪。到了結尾處:「細小的雪從內部擠壓我」,我們終於發現「雪」仍然是一個暗示,一個象徵。在最後一段裡:
細小的雪從內部擠壓我。新續的菊花
在我黑暗的管道中流淌。寫詩的時候,我
夢見了什麼,一種魔法?一種敘述不是來自
主動者,而是來自被動者,它就孕育著避雷針的
魔力?我洗浴著,我蒸發著,我陰乾著
我提著壺,我運著力,我掀開鏡子,我取出帽子
我忍受著怪味、汗水、疲憊、厭倦,我點上
一枝煙,然後又掐滅,我失足跌進水池。
敘述與替代使我蘇醒,我扳動了
流水的軸,它就在那裡,它改變著沖刷的速度
它衡量著快樂的密度,它為肉體的田野作證
它是蘭湯,它是時光,它就是容納我衰老的渾濁。

這是我近幾年讀到的最動人心魄的一段詩。一串急促的句子,簡短有力,一層疊上一層,有一種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壓迫感,顯示了韓博出色的駕禦節奏的能力。一絲因為成熟或衰老所帶來的傷感在其中充盈。這種身世的自憐並沒有以一種柔弱的方式,而是以一種咄咄逼人的語氣抒發出來。《沐浴在本城》無疑是一首非常優秀的詩,也是韓博在告別校園、心態調整後的一個標誌:成熟的氣質明顯了,多了些激情和底蘊,但「少年韓博」所特有的那種奇特的感覺在淡化。我不知道這對他來說是好事還是壞事。從最近他寫的一些詩來看,敘事的成分明顯增加了,反諷用得更多了,而過去常見的別出心裁的獨特修辭手法少了。或許,成熟總是要付出一定代價的。
從心底裡,韓博對自己所生活的這個世界有一種疏離感和發自內心的蔑視,這既造成了他詩歌和行文的獨特風格,也很有可能會限制他的進一步深入和發展。

如果說在韓博那裡,內心的風景完全是掩蓋在文本所描述的現實場景背後的話,那麼在高曉濤那裡則完全相反,日常的生活場景只不過是內心風景的一個載體或陪襯。
和韓博相比,高曉濤顯然要晚熟一些,至少在校園期間,他的寫作還沒有真正成型,在某種程度上,他還是一個「地域詩人」。馬、麥粒、星光、果實甚至是神諭、巫師這些帶有鮮明西北色彩的詞匯和概念在他的詩歌中充當著主人公,而不是一些具體的人物或事物。
在寫於1994年的一首詩《夢與時間的序列:冬天雪落如蠶》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這一點:
肉體是自由的 靈魂屬￿病魔
劈下白晝的骨頭 肚腸乾淨
劈下另一半:火和固執的血。病體嬰兒
一把刀的使命 直捷絢爛

音樂寬闊 而她背面的那把刀
獨立成章,剖開跳舞之馬腹下的白斑
象繭中抽絲 割斷琴聲

折斷的年華 固守陽光和樹葉
期盼一刻 絕唱的演出
在刀與刀之間 作出選擇 暗處
刀在肉體之外 音樂
在病房明亮的光之外 暗處
甬道中麻木的臉後 蠶蟲白淨
獨自歌唱刀 及其他

自由與病魔 寬闊或銳利
夢中紀事:喪葬演出。白胖的蠶
日漸空曠 跨上繭的刀口

暴亮的雙手 捕捉飛行物
宿命歌聲的碎片 持久誘惑遙遠的天空
音樂略一側身 捅入病魔的河川
一把戰場的刀 不辱使命
在鱗翅上最後一閃
絕響

我們臉上的雪把我們劈開

在這首詩裡,現實的場景並不存在,主題的展開完全是在一片內心的風景中。「雪」或是「蠶」這一中心意象一會兒是「刀」的客體,一會兒又變成了「刀」本身,這種奇特的扭曲和自我同化造成了文本的遊移不定。而語言的張力在這種遊移中取得了最強烈的效果。在這裡,不管是「雪」、「刀」或者是「繭」和「骨頭」,都是一種象徵和隱喻,和現實生活中具體存在的這些物體沒什麼關聯。它們僅僅作為一種概念、一些符號在詩裡出現。而詩的整體取向則是完全向內的。
我不敢說高曉濤個人風格的形成受到什麼人的影響,但我想,超現實主義中的某些邊緣人物肯定是他在大學期間所樂於閱讀的,我說的是狄倫.托馬斯、聖.瓊.佩斯甚至是美國的羅伯特.布萊。他們那種摒棄現實風景而一心在內心風景上通過詞語的碰撞營造一個世界的寫法在高曉濤那裡得到了響應。
高曉濤身上的陰鬱的青春氣質使他在學生時代的作品都充滿了一種緊張到爆炸的壓力和憤怒,不是乾燥的,而是一種潮濕的壓抑。陰冷的氣質,相互間呈現一種猙獰磨礪狀態的語言總讓我想起他的前輩昌耀。
在1993年4月所寫的一首散文體的詩歌《漠高之所》裡,語言甚至有意以一種古風或漢賦的形態出現,使整首詩都有一種神諭的味道,警句疊出。
看一下他在1994年10月寫下的一首詩《挽歌》:
風趕大地
風趕兩岸大水。

茂盛的人間
棲滿白火焰的大舫
秋天深了。

蒼天庇佑水上的生靈
庇佑水中受傷的魚群。
蒼天庇佑狼牙草場
庇佑死去的願望和愛情。

天下的水趕走大風
趕來一陣陣秋涼!

相殘的生靈都受庇佑
死去的人必有相應的幸福。

很容易讓人想起海子的《秋》。短小,乾脆,所有的名詞都是一種象徵,最後以兩句有力的警句收尾——這種形式的寫作在高曉濤的創作中曾占了相當大的比例,他是個喜歡用警句寫作的詩人。「秋天」這一時間所指,顯然是暗示著萬物結局到來的某個時刻,或是充滿殺伐之氣的時間。「茂盛的人間」顯然還雙關著暗示作者自身的內心世界。而「生靈」(或內心的各種欲望)們則在這一時刻中各安其命,得到各自應有的庇佑(或結局)。在語言上,「大舫」、「庇佑」這些詞的出現也造成了與現實空間的距離感。這種以先知口吻或語氣的寫作顯然是受到托馬斯的某些影響。在這些詩裡,高曉濤以一個憤世嫉俗的先知,一個現世罪惡的審判者,自我內心欲望的爭辯者的面目出現。但由於象徵的過度滑動,多多少少會令人對作者的意圖有些模糊。
這種完全內斂形的、依賴激情支撐、充滿爆炸力的寫作從長遠上看,對寫作者本身是危險的。在大學裡,我和韓博在一次玩笑中甚至建議他去自殺,也做一個所謂的「詩歌烈士」,而我們兩人就可以以烈士的摯友和倖存的同道者的身份借機成名,象當時的某些著名詩人一樣。這只是一個玩笑,幸好只是一個玩笑,而高曉濤也理智地拒絕了。但危險仍然存在。
幸運的是,離開校園和到北京獨自工作和生活的經歷挽救了高曉濤,也使他的創作更上層樓,出現了某些新的跡象。壓力、緊張、激情和憤怒這些特質沒有變化,真正變化的是,以前完全內斂的方式終於開始向外在的現實世界敞開了。可以說從這個時候起,他已經脫去了身上的「地域詩人」的色彩,而完全是一個成熟的寫作者了。
這是他在1998年12月寫下的《被迫的態度》:
歌在風中滾落在地
我偽善的歌喉
不再言情
我的床鋪上 淩亂之火的婚戒
枕著最後一筆宣言
我要把自己縫起
送給不接受的人
我是一條中魔的魚
堅硬的下顎抵住手術臺
「我是魚,先生。」
我的子宮還很柔弱、透明
我要用僅有的一切擲向你
拆我信的人、被嫉妒燒紅眼的看門人
在我與愛人整夜的歡娛中
夾在門縫裡的肮髒的小新聞
我為又一個十年的罪準備刀和沉默
我喝了酒,為了護衛將去的孩子和
他(她)輕小無言的媽媽。

這顯然是一首關於未能出世的孩子和他的父母的詩。奇怪的是,「我」一會是這孩子的母親:「我的子宮還很柔弱、透明」,一條無助地躺在手術臺上的「魚」,一會有變成了那孩子的父親:「我喝了酒,為了護衛將去的孩子和/他(她)輕小無言的媽媽」。這種變換造成了一種很奇特的效果,仿佛是那父親和母親輪流向著世界爭辯。聲調是高昂的,激越的,而又帶著一絲沉痛。從開頭到「枕著最後一筆宣言」,語調還有些平穩,而之後,就開始了一連串緊密的憤怒的「最後一筆宣言」。而到了結尾處,一句「他(她)輕小無言的媽媽」又使語氣一下子低沉下來。在短短得二十多行詩裡,情緒幾起幾落,人稱來回的變換,卻沒有什麼滯澀或牽強的感覺,他確實做到了收放自如。這也是我個人非常喜歡的詩。它沒有象作者以前的作品那樣一味用力,而是有放有收,閱讀起來又有一種一氣呵成的快感。
但高曉濤本人顯然更鍾情於自己的另一類作品。
和同齡人相比,高曉濤很早就開始了長詩的寫作嘗試。在大學階段,他就開始以一種系列化的組詩開始了這方面的嘗試。1993年,他寫了組詩《夢與時間的序列》, 1994年底,他又寫出了近300行的《幽靈》,到了1999年底,他更是完成了近千行的長詩《蒼蠅的兩隻內在腳》。《夢與時間的序列》還是一個嘗試,而《幽靈》,這可能是他早期最用心最有分量的作品。
這首作品的基調,從他自己寫的引子當中就可以看出:
眾多幽靈花朵般的皮膚,賣唱鴿子啼血的刀子,跳出大腦。混沌的水面,大船晃過的白色旗幟,裹住妖嬈的水神。在路上:門還沒有開?
仍然未脫去早期內心幻象的寫作巢窠,質問與陰暗場景的陳列相互交錯,宛如啟示錄般的讖語和警句連綿不斷:「幽靈的一生,註定是/無可挽回的。」「走向終點站:瘋子的家園/儲滿了最後的蜜酒」。然而正如他自己所寫到的:「做夢的人,徹底孤獨,將他鑰匙形的頭/在塞鎖的鎖眼中,妄自轉動。」
或許他自己也意識到了,依靠這種純粹內心的想像是無法真正打開世界的鎖的。
來到北京後,高曉濤終於向外在世界張開了他的感知觸角,《蒼蠅的兩隻內在腳》可以看作是他這幾年生活與創作的一個總結。解讀、闡述這首近千行的長詩肯定是件受累不討好的事,而且也是件無法真正完成的事,而且我們現在看到的面貌據作者本人講還只是個初稿。或許有一天由他本人來闡述會更清楚更準確一些。不過,總的來說,這首詩的脈絡還是很清晰的。「兩隻內在腳」一隻指向內心的欲望、憤怒,指向母性,原始的激情,指向個人的生活體驗;另一隻則指向了現實場景、歷史事件,指向外部世界的荒謬。或者從另一個角度講,這「兩隻腳」是來自作者內心中的兩中不同的聲音。作品本身的標題就顯示了一個清晰的結構:
A. 母神們
引子
1. 「月黑風高夜,嫦娥舞翩躚」
2. 蘇珊娜
3. 阿裡得涅的老鼠
4. 沉默嗎,薩福?
5. 一個操翻一切的和絃
附:媽媽給兒子的兩支催眠曲
B. 三女兒的小喜樂
1. 小康營,我把你們一路踢回家去
2. 環線鐵路與漂移的加入者
3. 小話劇
開頭的引子肯定是解讀這首詩的關鍵,在這裡,作者用一段讖語般的抒情揭開了長詩的帷幕:「她的智慧與泥土/腹中的蛇蠍/將在未來的一刻顯現/這預言期期艾艾/有如另一種迷宮」。從某種意義上講,這首詩本身很可能就是那「另一種迷宮」。引子中的抒情非常沉鬱,有一種有意克制的低沉,在最後作者感歎道:「所以你將只看到喉管上的針腳/卻永不會知道/什麼樣的針尖已斷」。這樣的沉痛在他以前的作品中是很少見的,他自己可能也意識到了要繼續歌唱所要付出的代價。
接下來的兩章在用揶揄的口吻戲謔了傳統歷史場景(「在楚國的路上,班婕的路上/民國的路上/借問下凡為何?曰:董永。」)後,直接將矛頭指向了當下的生存場景:「『秧歌怎麼和鼓機一個樣?』/都是一個樣!/豬都是一個樣!!」在這裡高曉濤還嘗試了一種文白相間,很有頓挫感的語言,以及各種掌故、引語的拼貼,象:「苦艾酒或者波德萊爾/1瓶XO=人民幣986元」,「二十多年來我只學會了羞愧」(對崔健歌詞的戲仿),還有下面這段:
1980年代,電影包場
昏光裡聚起的人/小集體=「部分的」自由交流
昏暗——戈達爾在@城
以及:
聖人曰:非禮勿聽,非禮勿視。
我突然意識到這非禮來得蹊蹺
「可憐身上衣正單」
「安得廣廈千萬間」
大幅度的跳躍,眼花繚亂的拼貼,龐雜的意象——顯然多多少少是來自于龐德的影響。在接下來的第三章,語氣又從跳躍般的揶揄切換到了陰暗的欲望世界,在「無光的煤倉」裡「我」遇到了一隻象徵著無法控制的內心欲望的「地鼠」。而這一章「阿裡得涅的地鼠」就是圍繞著這一主題展開,在這裡還出現了作者自己對長詩的一個中心闡述:
我是惡毒的
並且膽怯
對付世界的辦法就如蚊蟲
一隻蒼蠅有兩隻內在腳
一個人的心中有多少帶鉤的軟足
就有多少聲音說話。
下面的第四章「沉默的薩福」則是關於詩歌本身的一段詩,語言非常乾淨、整齊而簡短,從中也可以看出一些高曉濤本人的詩歌觀念:
我就要用噩夢一樣的語言
說出無法控制的手
怎樣遊浪著、遮蔽著
掀起你胸衣的花浪、斷線的腰

幸福的獵狗迫使野兔慌張
滾圓的思想拋了錨
有人在為樂趣奔逐
你在為生命奔跑

我們尋找史詩般的天地
已沒有可能。
第五章又回到了引言中的向母性致敬的主題, 然後以兩段童謠般的詩句結束了長詩的上半部。
從下半部開始,語言開始變得平靜,作者向我們展示了一個家族的生存剪影。歷時態的平穩的敘事在這裡替代了上半部共時態的天馬行空般的抒情與針砭。只是在第二章中出現了一連串無標點的長句呈現了作者本人成長的一個內心側面。但我總覺得這一段和上下文的總體氛圍有些不太和諧。
第一章回顧了父輩在荒謬時代中生存的艱難,而第二章始終圍繞「地鐵」這一中心意向展示了一個現實畫卷,發出了這樣的聲音:「薩繆爾森說,導致搖擺的內因/是木馬自身的構造/兒童只是一劑——/催肥的藥」。從木馬到地鐵,外部世界的轉換伴隨了作者的內心成長,先後出現兩次的這一段集中表達了高本人對這種變化的看法:
而我們再次撞入一個運動的肉體中
馬的四蹄縮成鐵輪
馬肉如美元一樣膨脹了
尋找平衡的搖擺轉為兜圈子
在他看來,世界的進步是個虛妄的結論,變化的僅僅是形式,本質上世界甚至可能是向後退了一步。
在長詩的結尾部分,高曉濤以一種古希臘戲劇般的體例,用兩個人對話的形式表達了一種自我的反思和內心的爭辯。車站長與瞎信使之間的對話既可以看成是作者與外部世界的對話,也可以看成是他本人的內心爭辯,內心的兩種聲音:
瞎信使:再寫一會兒
我就沉入沉沉的永夜
而這一會兒的閱讀、抒寫
不能提供一刻的證明
二十四節,一口氣提著
車站長:忘掉你的使命吧——
自負的人!
在結尾處,作者借車站長之口,說出了關於詩人命運的一個預言:
而些少頭顱的思考
讓信使們暴躁成性
大聲著說出所傳之口實
圍觀的聽眾突然要喊出嫉恨

總的來說,這是一首非常出色的長詩,結構清晰,語言上極富變化,既有現實堅實的材料,又有天馬行空般的自由揮灑。作者的本意可能只是想寫出內心的自我爭辯,但作者的激情、底蘊和詩歌語言的內在的推動力使文本最終跳出了作者的最初框架,不可避免的成為了一個令人眼花繚亂的當代啟示錄。在這種長詩的結構把握上,高曉濤顯示了非常成熟的技巧。只是在我個人看來,有些地方的憤怒有些略顯突兀,象小標題和其中的幾個引言:「至今仍有一些牛皮扯淡蒙蔽了朋克的真實含義!」以及「一個操翻一切的和絃——致敬!Janis Joplin/Patti Smith」我覺得多少有些莫名其妙,而且破壞了作品的整體氛圍。這些過於激動的標題甚至給人一種有些滑稽的感覺。當然,現在的這首長詩僅僅是一個初稿,我相信最後的定稿肯定比我們現在看到的樣子更精彩。
從內心的感覺上講,高曉濤不是個讓人很容易接受的詩人,因為他的詩太過咄咄逼人,他的激情過於密集和強烈。包括我本人,有時也對他旺盛的憤怒和激情感到吃驚。一個外表文雅、現實生活中有著令人羡慕的工作的年輕人對世界居然有如此深的痛恨,確實是件令人驚訝的事。但在某些時候,高曉濤太容易被這些充沛的情緒所左右而沉迷其中了,所以在閱讀他的作品時要麼覺得非常酣暢,要麼就是有些摸不清頭腦。從這個意義上講,他算得上是個為自己寫作的人。而強烈的情緒化既使詩歌充滿了生命力,但有時也會造成文本的過於封閉。


韓博和高曉濤,兩個寫作和生活上的同路人,一個對現實生活充滿鄙視和嘲諷,一個充滿了激越的憤怒;一個惜墨如金,一個揮字如土;一個熱衷於打造精緻短小的現代諷喻歌,一個狂熱地獻身於炮製鴻篇巨制般的當代啟示錄。兩個在各個方面形成了鮮明對比、而又自成一格的、優秀的年輕詩人,為我們勾勒出當代中國詩歌的一個清晰的側影。



1999.2初稿
1999.4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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