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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論


  詞之作必須合律,然律非易學,得之指授方可。若詞人方始作詞,必欲合律,恐無是理,所謂千里之程,起於足下,當漸而進可也。正如方得離俗為僧,便要坐禪守律,未曾見道,而病已至,豈能進於道哉。音律所當參究,詞章先宜精思,俟語句妥溜,然後正之音譜,二者得兼,則可造極玄之域。今詞人才說音律,便以為難,正合前說,所以望望然而去之。苟以此論制曲,音亦易諧,將于於然而來矣。詞之語句,太寬則容易,太工則苦澀。如起頭八字相對,中閑八字相對,卻須用功著一字眼,如詩眼亦同。若八字既工,下句便合稍寬,庶不窒塞。約莫寬易,又著一句工致者,便覺精粹。此詞中之關鍵也。

  詞不宜強和人韻,若倡者之曲韻寬平,庶可賡歌。倘韻險又為人所先,則必牽強賡和,句意安能融貫,徒費苦思,未見有全章妥溜者。東坡次章質夫楊花水龍吟韻,機鋒相摩,起句便合讓東坡出一頭地,後片愈出愈奇,真是壓倒今古。我輩倘遇險韻,不若祖其元韻,隨意換易,或易韻答之,是亦古人三不和之說。

  大詞之料,可以斂為小詞,小詞之料,不可展為大詞。若為大詞,必是一句之意,引而為兩三句,或引他意入來,捏合成章,必無一唱三歎。如少游水龍吟雲:「小樓連苑橫空,下窺繡轂雕鞍驟」,猶且不免為東坡所誚。

  近代詞人用功者多,如陽春白雪集,如絕妙詞選,亦自可觀,但所取不精一。豈若周草窗所選絕妙好詞之為精粹。惜此板不存,恐墨本亦有好事者藏之。

  難莫難於壽詞,倘盡言富貴則塵俗,盡言功名則諛佞,盡言神仙則迂闊虛誕,當總此三者而為之,無俗忌之辭,不失其壽可也。松椿龜鶴,有所不免,卻要融化字面,語意新奇。

  近代陳西麓所作,本制平正,亦有佳者。

  詞欲雅而正,志之所之,一為情所役,則失其雅正之音。耆卿、伯可不必論,雖美成亦有所不免。如「為伊淚落」,如「最苦夢魂,今宵不到伊行」,如「天便教人,霎時得見何妨」,如「又恐伊,尋消問息,瘦損容光」,如「許多煩惱,只為當時,一晌留情」,所謂淳厚日變成澆風也。

  詩之賦梅,惟和靖一聯面已。世非無詩,不能與之齊驅耳。詞之賦梅,惟姜白石暗香疎影二曲,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自立新意,真為絕唱。太白雲:「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誠哉是言也。

  美成詞只當看他渾成處,於軟媚中有氣魄。采唐詩融化如自己者,乃其所長。惜乎意趣卻不高遠。所以出奇之語,以白石騷雅句法潤色之,真天機雲錦也。

  東坡詞如水龍吟詠楊花、詠聞笛,又如過秦樓、洞仙歌、蔔算子等作,皆清麗舒徐,高出人表。哨遍一曲,隱括歸去來辭,更是精妙,周、秦諸人所不能到。

  秦少游詞體制淡雅,氣骨不衰。清麗中不斷意脈,咀嚼無滓,久而知味。

  晁無咎詞名冠柳,琢語平帖,此柳之所以易冠也。

  近代楊守齋精於琴,故深知音律,有圈法周美成詞。與之游者,周草窗、施梅川、徐雪江、奚秋崖、李商隱,每一聚首,必分題賦曲。但守齋持律甚嚴,一字不苟作,遂有作詞五要。觀此,則詞欲協音,未易言也。

  辛稼軒、劉改之作豪氣詞,非雅詞也。于文章餘暇,戲弄筆墨,為長短句之詩耳。

  元遺山極稱稼軒詞,及觀遺山詞,深於用事,精於煉句,有風流蘊藉處,不減周、秦。如雙蓮、雁邱等作,妙在模寫情態,立意高遠,初無稼軒豪邁之氣。豈遺山欲表而出之,故雲爾。

  康、柳詞亦自批風抹月中來,風月二字,在我發揮,二公則為風月所使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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