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岱 > 石匱書後集 | 上頁 下頁 |
卷二十八 |
|
死義諸臣列傳 劉斯球 華允誠 楊廷樞 劉曙 續孔教 沈履祥(唐禧) 鄺露 蔡孺法 ▼劉斯球,號大容,江西南昌人;萬曆丙辰進士。由吏科都給事,升大理寺右寺丞。崇禎中,推右僉都禦史。命未下,國變;賊誅金,創甚。清師入,間歸田居。 及金聲桓反正,清以固山譚太率京兵恢復;斯球隱紫溪,絕跡城市。己醜春正旦,斯球以主歲預掛一單堂柱,黎明各冠帶儼來,意私臘其祖。仇者高承龍偵得之,以脅斯球;責貨不滿,偽告密於清。清以密騎猝就其家廟擒之,則峨冠大袍、發完加網如明制。時督撫朱延慶欲姑生之,譚太不可,必以為違清;並其子明經北京武學教授元鑒,於二月十三日父子對戮于市。幼子元钅盡避他處,不及難。 又上元吳漢章,亦宦裔。嘗一見金聲桓江右中興檄,持歸,吟哦不去口;以硃筆顏色之,複加評贊。有叛奴竊此紙聞當事,當事疑其與聲桓合,刑之通市。頭既落,身移時不倒;行刑之人亦驚,遁去。 ▼華允誠,號鳳超,常州無錫人;天啟壬戌進士。癸亥,選工部都水司主事。會魏奄用事,諸名賢皆放逐,允誠假歸。崇禎己已,起補營繕司主事;尋升員外郎。其冬,東兵入塞,都城戒嚴,諸曹郎守城門,多以守禦不備杖闕下,有死者;而允誠守德勝門獨完,調兵部職方員外。乞休,不允。允誠見當時銓閣比周,舉錯徇私,上疏言「三大可惜、四大可憂」;可憂一條言:「國家罷設丞相,用人之職,吏部掌之;閣臣不得侵焉。今次輔、塚臣,以同邑為朋比,惟異己之驅除。閣臣兼操吏部之權,吏部惟阿閣臣之意;線索呼吸,機關首尾:庇同鄉則逆党可公然保舉,排正類則講官可借題逼逐。」又言:「喪師誤國之王化貞,宜正罪;潔己愛民之餘大成,有可矜。」疏入,奉旨切責回話。又再疏直糾次輔溫體仁、塚臣閔洪學罪狀,言尤切直;體仁、洪學疏辯。幸上明察,頗得其情,允誠僅得罰俸。未幾,以終養歸。上尋釋余大成於獄、置王化貞於法、逐唐世濟而罷閔洪學,皆用允誠之言。裡居十餘年,而有京師之變。 南渡後,起補吏部驗封司員外郎,署選司事。允誠見時事日非,曰:「內無李、趙,外無韓、嶽,欲為建炎、紹興,亦何可得!」遂謝歸。南京陷,允誠惟飾巾待盡,杜門者三年。戊子,以不剃髮,為人所告,執去見殺。從孫尚濂,字靜觀,年十九;平日舉動,皆效允誠。同日遇害。 允誠登第,出賀文忠之門,而師事高忠憲;嘗帥弟子靜坐終日,如泥塑人。忠憲臨難,特書一帖授允誠曰:「心如太虛,本無生死!」是時,允誠遂豁然於生死之際矣。臨刑,神色不變。義僕朱孝、薛成從死。 ▼楊廷樞,蘇州吳縣人;舉崇禎庚午南京解元。以文名世,學者稱為「維鬥先生」。 乙酉,金陵失守,廷樞攜其妻費氏並其女匿洞庭山中,三年不至城市。一日,為縣官所跡,報聞土國寶,差兵擒獲。諸校縛置舟中,索筆墨不得,咬斷一指,以白衫寫遺囑曰:「蘇州有明朝遺士楊廷樞者,幼讀聖賢之書,長懷忠孝之志。作士林鄉黨之規模,庶幾東京郭有道;負綱常名教之重任,願為宋室文文山。為孝廉者一十五載,生世間者五十三年。嗟時命之不猶,未登朝而食祿;值中原之多故,遂蒙難以捐生。其年則丁亥之歲,某日則孟夏之中:方隱山阿,忽罹羅網;時遭其變,命付於天。雖雲突如其來,亦已知之久矣。有妻費氏,歸余一十餘載;有女觀慧,年已二十餘齡。罵賊全貞,不媿丈夫氣概;舍生就死,絕勝男子鬚眉。一家視死如歸,舉室成仁何恨!但懷忠莫展,報國無能;未竟生平欲完之事,尚辜累朝所受之恩!魂炯炯而升天,願為厲鬼;氣英英以墮地,將待來生。舟中書此,不能盡言。留此血衣,付兒永訣;如痛父母,即思忠孝!」寫畢,付諸校曰:「小兒來贖,必有以相酬;幸藏之毋失!」諸校擁見國寶,國寶下階相勞曰:「楊先生負天下重名,奈何不目愛,尚靳此數莖發,以自取僇辱耶!」廷樞曰:「廷樞世受國恩,不能即死以報先帝,赧顏實甚!今既見收,有死無二。惟願早殺,以遂生平!」國寶曰:「楊先生天下名士,養其身以有用,何得輕死!即不屑用世,少芟數莖,優遊林下,何如?」廷樞曰:「此與鼠尾何異!廷樞惟有一死,不敢奉命!」國寶曰:「今亦有剃髮為僧者,先生何不出此?」廷樞曰:「全發偷生,已非本願;況剃髮逃死,愈趨愈下矣。廷樞無顏再活人世,願即賜死!」國寶乃曰:「楊先生忠義如此,不得不為先生成此大節。」廷樞點首謝曰:「敬受賜!」遂慷慨就戮。臨刑,但呼「太祖高皇帝」!不屈膝。頭將落,猶呼「大明」二字而死。後交遊醵五十金贖出血衣,流傳海內。其鄉人葉襄雲:「維鬥妻女尚在,無死節事。」 ▼劉曙,號稚圭,南直長洲人;崇禎癸未進士。生時,母徐夢漢壽亭侯持送雷雨中。幼敏慧,年十三知名。庚午,試南闈,已擬第一;知貢舉者爭不可,竟落。壬午,舉於鄉;明年,捷南宮。蓋自曙為名士者三十年,困棘闈者九而始一遇。 甲申,曙家居聞變,與徐太史汧、顧同年鹹正草檄討其鄉之從賊某者,義聲著三吳。乙酉,就選南都,得南昌知縣,不果行。六月,自浙歸吳,丁外艱,護髮蠡口,絕跡城市;當事心銜之。而往從賊蒙討者益恨不欲與曙俱生,倡言諸當事:「曙等必欲為忠臣,可畏!」丁亥六月,撫軍使人即曙伺虛實,曙呼偵者入,露發示之曰:「吾頭可付,一莖發不與也。負發者在,若可令某自來!」偵者如曙言告撫軍。十三日,乘吳鴻、欽浩事,猝拘曙蠡口,並繫二子蕃、蓀於郡城。曙訣母曰:「兒今日以忠報吾君,以得為忠臣報吾母。」顧蕃、蓀:「吾以身詔矣!」佔絕命一詞,灑泣去。比見撫軍,南向立。左右聲曰「屈膝」;曙怒叱之:「屈誰膝!我世受國恩,起義復仇其分。惜父死未葬、生母在堂,今死不足塞責!」語不擇音。卒箠楚下,頭創血濡地,曙不為屈。縛讞金陵,人見有衣冠長丈餘者隨其後,異之;謂生時夢中之人翼之也。清臬坐鞫曙為明兩榜,曙以義督之。引謁內院,為極陳先皇帝恩眷種種語。未卒,輒引獄候報。時二子亦被繫,曙慮同死,書以決之;有雲:「我為忠臣,汝為孝子;當作吉祥善事觀,弗以為苦!」獄中倣文信國,亦自為年譜。而從父劉晉允百艱難為奔走,幾不免。久之,複與子書曰:「吾得死所矣!先帝自從社稷,吾死不愧為先帝臣。先座師汪先生文烈從容殉節,同門孟章明從之、顧鹹建繼之。吾死,不愧為汪夫子門人,孟、顧兩君子同年及友。吾先世仲理公政以解首出方正學之門,後靖難兵起,不食七日,嘔血死。吾死,不愧為先靖節裔。吾祖母胡與從祖母,兄弟也;偕苦寡,邀恩得旌雙節。吾死,不愧為兩節母孫。吾得死所矣;死若不識,觀吾左膊創痕。初,汝祖疾篤,吾刲寸肉以療,此不化耳。」告刑者:「善語諸公,吾劉某今日死歡喜!」連呼二祖、列宗而盡。二子得免死——為丁亥九月之十有九日。 ▼續孔教,處州衛世襲指揮。甲申國變,即捐貲集義旅,守衛本州。 丙戌,北兵入括蒼,力不敵;乃散家資,與麾下士入山避之。有言孔教姓名於當道者;孔教命僕自言于太守曰:「續孔教固不剃頭,剃則寧死!」太守遣人捕之,索其資。孔教手數金予之曰:「家貲向已散盡;今所存者,貲身物也。除予就死前支給外,悉以予若。」入見太守,不少屈。太守亦心敬之,勸令去發;孔教不可。乃解至省,冠服雍容,談笑自若。人問之曰:「何惜發乃爾?」曰:「余欲往見先皇帝故爾。」比至省,撫按亦勸之曰:「去發即可得生。」孔教堅不肯;曰:「江山已失,何惜一頭!」遂笑而受戮。 ▼沈履祥,字其旋,浙江慈谿人。崇禎丁醜進士,授侯官知縣,憂去;補甌寧。 乙酉,魯王監國,以禦史奉差台州運米,因留台。明年六月,紹興失守,監國複至台入海,履祥不及扈駕。清兵至台,台人皆奉令剃髮,履祥獨否。遂與總戎李唐禧同被執。欲降之,履祥不屈;口占一律,有「山河破碎遺今恨,家室飄零任去塵」之句。收獄。尋赴刑,索明冠帶,西向拜者再、南向拜者再,然後出,談笑不改色。 唐禧,松江金山衛指揮,欽命總理恢剿浙直總兵;亦以護髮死之。 ▼鄺露,字湛若,廣東南海人。少有才名,為諸生,縱放不羈,喜詼諧。工書,嘗以五家書法。應督學歲試,□劣棄去。游吳、越、燕、趙,睥睨一時。為詩綿麗清和,婉而多風。鶴然儔伍之中,緩熊清言,有晉代風流;故一時少年爭慕效之。永曆初,以薦,授中書舍人;不屑也。 清初下廣,護髮還鄉里。庚寅冬,清複入廣,露幅巾縞衣,抱其所愛綠綺古琴步。遇兵中途,褫其衣巾盡,乃赤身仍抱琴立,甚雨中不去。兵以刃睨之,露曰:「此何物,乃以相戲!」兵以為瘋,釋之。剃髮令下,曰:「豈有此理!」走入官衙,懸樹死——時年四十有七也。 ▼蔡孺法,浙德清諸生也。乙酉至九月,諸義敗,無不奉令剃髮;有不奉令,鄉之人群妒發之。故非深山密林,無漏者;又強無賴,每指為奇貨,索金錢。孺法獨抗不如制,群以其素剛幹畏之。舉兵二百餘舟,走應陳萬良德清城下。戰不利,徐懋功死之,萬良脫,孺法亦亡去。清當事蹟縛其父與弟,索孺法。孺法出,發猶在頂;爭曰:「獨孺法受江東命,事不遂,當死。父、弟常苦諍我!」因活父、弟而孺法死。 石匱書曰:余嘗讀「文文山集」,有剃髮詩雲:「回看鬢少原非我,只要心存尚是人」;則文山亦曾剃髮。諸君子之死護髡頭至以身殉,非謂此發不剃,為勝過文山;第恐文山之發一落、文山之心與發俱落,故不若留發殺身,反得保全。此魯男子之所以善學柳下惠也。嗚呼,難哉!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