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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三


  蔣德璟、黃景昉、吳甡列傳

  蔣德璟,號八公,福建晉江人。天啟壬戌進士,改庶吉士,授編修。曆升詹事府正詹事,修「大明會典」,充副總裁;教習庶吉士。

  崇禎庚辰,升禮部右侍郎,知起居注。四月十三日,上傳召對平臺,德璟在列。上以北騎在義州已經半月,垂問籌劃;複將御筆「滅寇雪恥」四字,傳示群臣。德璟出班奏曰:「我皇上「滅寇雪恥」四字,就是中興大有為根本。臣每見皇上傳諭戶、兵各部及申飭各邊督、撫等官,睿慮精詳,無不周密;只是各邊未有力行。就如練兵一事,申飭再三;其實兵何曾練,只是將花名文冊點操一番,花刀、花槍全無實著。臣每讀「會典」,見太祖高皇帝教練軍士律,以弓弩刀鎗分別試驗,立行賞罰:此是練軍之法。凡衛所總小旗補役,以並槍勝負為升降;凡襲替官舍比試,必須騎射嫻習,方准頂襲:此是練將之法。當時百戰百勝,只是兵練得精。高皇帝身在兵間十有七年及登大寶三十餘年,這四十七年間所為聖子、神孫帝王萬世之計,那一件不是周到?難道二、三百年來並無一兵,到皇上才要設兵;難道本無一餉,到皇上才要加餉?」上起聽,曰:「聞所未聞!」璟對:「軍即是兵,總計內外衛所三百余萬軍,兵盡足用。且養軍之屯田鹽糧甚多,二、三百年並不曾加派,餉盡足用。如今只將祖制振舉,件件實做,自可滅敵。」上曰:「再奏,從容奏來!」璟奏:「今全盛天下,何憂小丑!肅皇帝時,北有俺答,南有倭奴蹂躪浙、直、福、廣諸省,亦極猖獗。只用俞大猷、戚繼光諸好將官,無不掃靖。以皇上神武同符世宗,滅此亦何難!臣嘗纂有「俞大猷劍經」、「戚繼光練兵書」,的是今日練兵要著。」上曰:「「練兵書」,朕亦看過。」璟對:「是書雖經御覽,只各將官不曾實行。中間練刀、練槍、練火器諸技,各有教師訓課如父兄子弟一般,所以可用。」上曰:「「練兵書」還說練膽。」璟對:「練膽是第一義;兵若無膽,如何站住。然必技藝精熟。繼光雲:「藝高則膽壯也」。」上曰:「今敵在義州,作何籌劃?」璟對:「義州距錦州九十裡、錦州距寧遠六十裡,寧遠入山海關至京近千里。北騎在瀋陽,相距甚遠,決不從關內外來;只恐占住義州,徑至大寧僅二百六十裡,便可犯薊、犯宣,卻是可慮!」上曰:「裡數亦不須算,只說目前要著。」璟對:「總不外「練兵」二字。練兵雖平日工夫,對臨時亦只此一件。即今錦州八城,要戰要守,總須兵站得住。與敵上陣,總要兵精;兵如不精,別無奇策。傳聞兵十萬,虛冒每有一半,蠹餉不貲;此是最病痛處。皇上每患餉銀之少,在臣卻患餉銀之多。祖制各邊養軍,只屯、鹽、民運三項,原無京運銀兩;自正統間始有京運數萬兩,至萬曆末亦止三百餘萬分運各邊。自戊午後,漸漸加派至九百余萬,名曰「遼餉」;又有「剿餉」,並舊餉約計二千余萬,比萬曆末加至五、六倍。民窮財盡,而兵反少於往時。且兵食米麵、馬食草豆,今本色津運甚多,郤多置之浥爛;而動輒索銀,解去千萬,正不知作何銷耗?到得臨敵,又只是借名鼓噪;挾貲竄逃、逗遛劫掠,無所不至。就如賈莊之戰,總督戰死,兩總兵徑行逃歸;依舊充為軍官,立功戴罪。如此行兵,誰肯用命!」上曰:「兩總兵何名?」璟對:「臣偶記不真。」上曰:「汝記得的!」璟對:「似是楊國柱、虎大威兩個奴才。今天下之大、豪傑之多,何患無將。國初中山王徐達、開平王常遇春諸名將,都是高皇帝駕馭得好。禁中頗、牧,何患無人!且古來大將,如宋嶽少保、韓蘄王,皆出自行伍。其所以破鹵之法,皆用步兵。蓋金以騎難當,惟步兵用藤牌及火器,可以制之。」上曰:「馬亦少不得。」璟對:「馬政自當修舉。國初設兩京太僕寺及各邊行太僕寺、苑馬寺,好馬良多。今以萬乘之尊,日日市馬,安望富強!至衛所官軍,尤為急著。文皇帝設軍衛七十二,計軍可四十萬;畿內八府軍二十八萬。又有中都、太甯、山東、河南班軍十六萬,春秋入京操演,得居重禦輕之勢。今班軍只是做工,虛冒包攬,不可勝詰。且自來累朝征討,皆用衛所官軍;軍有父母妻子,與烏合不同。自嘉靖末募兵,至今遂置軍不用;以致加派日增,兵民俱困。臣家福建海邊,幼時見海賊登岸,無不驚怕;後各家練幾個勇軍橫槊海上,賊便不敢登岸。以此知軍之可用。」上曰:「這奏亦有可采。」璟又奏:「如今京營十余萬,亦是衛所軍卒。既可行于京師,則各省自然行得,總只在賞罰嚴明。皇上昨表章關外守將金國鳳,大家無不感奮!唐太宗有「雪恥酬百王,除凶報千古」之句;彼英主尚能擒頡利諸鹵,況皇上神武百倍太宗,何患小丑!惟願憲章二祖,修復初制,自然指日中興。」奏畢,俯伏;起,歸西班。是年,聖駕幸學、郊天、耕耤、享太廟,皆璟引導;祈雪山川壇,委璟行禮:記注詳悉,備載愨書。

  壬午五月,枚蔔閣臣,上以吏部廷推多拘資格,憑藉奧援;不列外官,多徇情面。是以宸衷獨斷,以召對稱旨,特簡詞臣蔣德璟、黃景昉、外任吳甡同升禮部尚書、東閣大學士。德璟輩受事一年半載,賜坐三次、賜宴二次、賜騎馬遊西苑一次;召對六十餘次,每呼「先生」而不名。其間申救李日宣、張瑄、章正宸、房可壯、宋玫、張三謨、黃道周、劉宗周、金光宸等,拯救正類,力可回天。璟當召對,每以「加派太多,民不堪命」及各邊虛冒情弊,激切敷陳;隨將九邊十六鎮山川險要、屯鹽民運、新舊兵餉、塞外部落纂為「御覽備邊冊」十二套,次第進呈。複請停鈔法,罷采北直、山東、河南、浙江桑穰二百萬斤,蠲免召買米豆一百萬戶,乞裁減練餉七百三十萬兩,諸多戇直。遂于甲申正月間擬票科臣光時亨疏有「向前聚斂小人,倡為練餉及搜括諸議,以致民窮禍結,誤國良深」等語,上震怒,面加譴責;璟叩頭待罪。同官陳演等申救,乃蒙恩宥;隨即出直,具疏以足疾求斥。後連控二疏,上准回籍調理,仍賜銀幣、乘傳以行。離京數日,舟在津滄,都城忽陷;遂易小舟,潛居村落,與地方官急議恢復。及聞吳三桂殺賊遠遁,逡巡歸裡。

  弘光監國,遣行人張廷榜趨召;以疾力辭。後上「恢復機宜」八款,以效忠悃。家居,考終。

  生平博覽群書,所學甚富,著作甚多。尤精於詩學,為作「原詩」一篇,考核精詳;具見胸中博洽。使職居侍從,如虞世南為唐之行秘書,則晉江二相亦為吾明之行秘書矣。

  黃景昉,字太稚,號東崖;福建晉江人。天啟乙丑進士,選庶吉士。楚禦史吳裕中建言廷杖,景昉躬撫之榻前。比沒,楚人無敢臨其喪者;景昉獨解橐賻之,人服其膽。時璫焰方張,即請假歸,以避其鋒。

  戊辰,思宗登極,始入都,授編修。曆官中書、知起居注、編纂誥敕;諸所撰誥敕,尤為時所傳誦。庚午,典試三楚。辛未,丁祖憂。

  甲戌,還朝;升左中允,充日講官。丙子,轉左諭德,複典畿闈。其在經筵,奏對剴直,語侵政府;首揆蓄怒。戊寅,轉右庶子。召對平臺,因奏:「考選未盡公道,如推官成勇、朱天麟,廉能最著,不獲預清華選。」遂俱得旨改館員科道者十數人。大司寇鄭公三俊以詿誤系獄,景昉面救;又複疏陳,極言其清正,得釋系。首揆益加嫉忌,景昉即以封差行。抵饒州,盡卻淮府饋贈,信宿即行;省貧藩無算。庚辰,差竣報命,轉少詹事,同詹翰官入對。時太監高起潛擁重兵關外,驟撤回,未至;中外慮有他變,無敢言及者。又黃道周謫江右幕員,撫疏薦及之,至蒙逮系;舉朝震恐。景昉面對時,即昌言御前,以「纔撤回監視,而遼撫即有警報,疑此中或有隱情」;複以「用舍喜怒之間,須再加斟酌」為言,實為黃道周稍寓規諷。兩班聽者,皆為咋舌。辛巳,以詹事署掌府篆,複以原官改掌翰林院印。黃道周獄久未解,為陰請之政府司寇甚力,始得從編戍去。

  壬午,會推閣員,召對中極殿稱旨,遂欽點升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入直辦事。在閣受事半載,賜坐三次、賜宴二次、賜騎馬遊西苑一次;召對六十餘次,每呼「先生」而不名:皆異數也。

  癸未,見時事日非,遂懷去志。緣先帝性明察,而于大機宜顧屢多違拂,喜怒旋更;所施行,往往惟意。以此,終不能有所濟,惟有急求引退而已。具疏求去,得旨馳驛歸。

  北變之後,家居二十年,以壬寅歲視履考終。所著「湘隱堂集」二十四卷、「甌安館詩」三十卷、「續詠」十二卷、「左史唯疑」十六卷、「國史唯疑」十二卷行世。

  吳甡,號鹿友,揚州興化人。萬曆癸醜進士,知邵武縣事,調繁晉江。壬戌,考選授山西道禦史,彈劾不避權貴。

  思宗二年,欽定逆案,召廷臣于文華殿。先是,禦史毛九華劾禮部尚書溫體仁有媚璫詩刊本,上問體仁;體仁謂出自錢謙益誣論。又出禦史任贊化參體仁疏,其語褻;上不懌,謫贊化於外。吳甡出班言:「上因溫體仁,前削章允儒,降房可壯、瞿式耜,今又斥任贊化,班行無色。乞召還言官!」不聽。體仁大拜後,心惡甡;甡亦緘默,以避其鋒。

  體仁去位,甡始入職。浮沈十四、五年;至壬午,始與蔣德璟、黃景昉三人同大拜,升禮部尚書、東閣大學士,入直辦事;未轉侍郎,遽加尚書,出自特眷。時因召對,三人力言黃道周「清修博學」並永戍窮苦狀。上意動,遂有賜環命。初,會推時,忽有昔人封還詔書遺意。

  癸未,敘輔佐勳,晉太子少保、戶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給三代誥命,蔭一子入監讀書。後見時事日非,在揆扉止十有五月,遂執意乞歸;癸未,得請。

  未幾,即值國變。三人皆不與難,時人服其見幾。

  石匱書曰:思宗枚卜宰相,廷臣會推,皆以情面資格,血戰玄黃;上乃自出虛公,夢求良弼,特相三君子于崇禎末。蓋三君子者,處則為慧業文人,出則為救時宰相;乃運遭陽九,數月揆扉不究其用,殊為可惜!但三君子皆學富五車,文起八代。談言微中,可以解紛;用以拯救正人,挽回冤獄:則三君子之相業,不在楊士奇、李東陽之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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