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奏參江西巡撫陳啟邁折


  (咸豐五年六月十二日)

  奏為江西巡撫陳啟邁劣跡較多,恐誤大局,恭折奏聞,仰祈聖鑒事。

  竊惟東南數省,賊勢蔓延,全賴督撫得人,庶幾維持補救,轉危為安。臣至江西數月,細觀陳啟邁之居心行事,證以輿論,實恐其貽誤江省,並誤全域,有不得不縷陳於聖主之前者。

  已革總兵趙如勝,系奉旨發往新疆之員。上年奏留江省效用,陳啟邁派令管帶戰船百余號、水勇四千餘人、大小炮位七百餘尊。十一月初五紮泊吳城鎮,一聞賊至,趙如勝首先逃奔,各兵勇紛紛獸散,全軍覆沒,船隻、炮械盡為賊有。其實賊匪無多,民間至今相傳僅長髮九十餘人耳。聞風先逃,殊可痛憾。乃陳啟邁入奏之詞,則日趙如勝奮不顧身,力戰終日,其所失船數百餘,炮數七百,並不一一奏明,含糊欺飾,罔恤人言。又派趙如勝防堵饒州等處,正月間敗逃三次。賊破饒州,陳啟邁含混入奏,不惟不加趙如勝之罪,並其原定新疆罪名,亦曾不議及,始終怙非袒庇,置賞罰綱紀於不問。已革守備吳錫光,系被和春參劾、奉旨正法之員。吳錫光投奔江西,籲求救全。陳啟邁奏留江西效用,倒填月日,謂留用之奏在前,正法之旨在後,多方徇庇,虛報戰功,既奏請開脫罪名,又奏保屢次超升,又奏請賞給勇號。吳錫光氣質強悍,駕馭而用之,尚不失為偏裨能戰之才。至其貪婪好淫,縱兵擾民,在南康時,軍中婦女至百余之多;過樵舍時,將市肆搶掠一空,實為遠近紳民所同惡。而陳啟邁一力袒庇,顛倒是非。

  正月二十九日,吳錫光縱其麾下貴州勇無故殺死龍泉勇一百八十七名,合省軍民為之不平。陳啟邁既不奏聞,又不懲辦,乃于武寧縣囚內取他勇之曾經犯案者,假稱貴勇,縛而殺之,以掩眾人之耳目。而眾人愈積憤于吳錫光,道路以目矣。饒州之賊屯聚於四十裡街,三月二十八日,吳錫光攻剿饒州,僅殺賊數十人,此紳庶所共見共聞。而陳啟邁張皇入奏,謂克復饒郡,殺賊三千,焚船百餘。吳錫光與其子侄,均保奏超升;即素在巡撫署內管帳之胡應奎亦隨折奏保。義寧州之陷,實系興國、崇通等處土匪居多,長髮尚少,吳錫光驕矜散漫,倉卒敗亡,並非有大股悍賊與之交鋒也。乃陳啟邁粉飾入奏,則日鏖戰竟日,殺賊千餘。吳錫光薪水、口糧較別營獨多,且帶勇七百,支領八百人之餉,此陳啟邁所面囑司道總局者。乃入奏則日,系自備資斧。種種欺飾,實出情理之外。

  自軍興以來,各路奏報,飾勝諱敗,多有不實不盡之處,久為聖明所洞鑒。然未有如陳啟邁之奏報軍情,幾無一字之不虛者。茲風不改,則九重之上,競不得知外間之虛實安危,此尤可慮之大者也。臣等一軍,自入江西境以來,於大局則慚愧無補,於江西則不為無功。塔齊布駐九江,防陸路之大股;臣國藩駐南康,防水中之悍賊;羅澤南克復一府兩縣,保全東路。此軍何負於江西,而陳啟邁多方掣肘,動以不肯給餉為詞。臣軍前後所支者,用侍郎黃贊湯炮船捐輸銀四十余萬兩、奏准漕折銀數萬,皆臣軍本分應得之餉,並非多支藩庫銀兩。即使盡取之江西庫款,凡餉項絲毫,皆天家之餉也,又豈陳啟邁所得而私乎?乃陳啟邁借此挾制,三次諮文,疊次信函,皆雲不肯給餉,以此掣人之肘而市已之恩。臣既恐無餉而兵潰,又恐不和而誤事,不得不委曲順從。羅澤南克復廣信以後,臣本欲調之折回饒州、都昌,以便與水師會攻湖口。陳啟邁則調之防景德鎮,又調之保護省城,臣均已曲從之矣。旋又調之西剿義甯,臣方復函允從,而陳啟邁忽有調往湖口之信;臣又復函允從,而陳啟邁忽有仍調義寧之信。朝令夕更,反復無常,雖欲遷就曲從而有所不能。

  二月間,臣與陳啟邁面商江西亦須重辦水師,造船數十號,招勇千餘人,以固本省鄱湖之門戶,以作楚軍後路之聲援,庶與該撫正月之奏案相符。陳啟邁深以為然,與臣會銜劄委南河候補知府劉于潯董理其事。業已興工造辦,忽接陳啟邁諮稱,江西本省毋庸設立水師,停止造船等因。臣既順而從之矣,因另劄劉於潯在市汊設立船廠,專供臣軍之用。忽又接陳啟邁諮稱,欲取廠內船隻,交吳錫光新募之水軍;又飭令廠內續造十五號。船廠委員亦遵從之矣。迨船既造成,陳啟邁又批飭不復需用。倏要船倏不要船,倏立水軍倏不立水軍,無三日不改之號令,無前後相符之諮劄。不特臣辦軍務難與共事,即為屬員者亦紛然無所適從。

  數年以來,皇上諭旨諄諄,飭各省舉行團練,類皆有虛名而鮮實效。臣所見者,惟湖南之平江縣、江西之義寧州辦團各有成效,兩省奏牘亦常言之。以本地之捐款練本地之壯丁,屢與粵賊接仗,殲斃匪黨甚多。故該二州縣為賊所深恨,亦為賊所甚畏也。去年義寧州屢獲勝仗,捐款甚巨,事後論功,陳啟邁開單保奏,出力者不得保,捐貲者不得保;所保者,多各署官親幕友。陳啟邁署中幕友陳心齋,亦得保升知縣。義寧州紳民怨聲沸騰,在省城張貼揭帖,謂保舉不公,團練解體;賊若再來,該州民斷不捐錢,亦不堵賊等語。陳啟邁不知悛悔,悍然罔顧。迨四月間賊匪攻圍州城,該州牧葉濟英疊次稟請救援,陳啟邁亦不撥兵往救。困守二十餘日,州城果陷,逆匪素恨團練,殺戮至數萬之多,百姓皆切齒于巡撫保舉之不公,致團散而罹此慘禍也。

  去年四月,塔齊布在湘潭大戰獲勝,餘賊由靖港下竄嶽州,其敗殘零匪由醴陵竄至江西,萍鄉、萬載等縣並皆失守。萬載縣知縣李峼棄城逃走,鄉民彭才三等或以馬送賊,或以米饋賊、冀得免其劫掠。賊過之後,舉人彭壽頤倡首團練,糾集六區合為一團,刊刻條規,呈明縣令李岵批准照辦。乃彭才三愚而多詐,謂饋賊可以免禍,謂團練反以忤賊,抗不入團,亦不捐貲,遂將團局攪散,反誣告彭壽頤一家豺狼,恐釀逆案等語。縣令李岵受彭才三之賄,亦袒庇彭才三而誣陷彭壽頤,朦混通稟。該舉人彭壽頤恨己以剛正而遭誣,以辦團而獲咎,遂發憤訐告李峼棄城逃走、彭才三饋賊阻團,控訴各衙門。袁州府知府紹德,深以彭壽頤之練團為是,彭才三之饋賊為非,嚴批將李峼申飭。巡撫陳啟邁批詞含糊,不剖是非,興訟半年,案懸未結。

  今年正月,臣至江西省城,彭壽頤前來告狀。臣以軍務重大,不暇兼理詞訟,置不批發;而觀其所刊團練章程,條理精密,切實可行,傳見其人,才識卓越,慷慨有殺賊之志。因與陳啟邁面商,言彭壽頤之才可用,其訟事無關緊要,擬即帶至軍營效用。兩次諮商,陳啟邁堅僻不悟。不特不為彭壽頤伸理冤屈,反以其辦團為咎;不特以其辦團為咎,又欲消弭縣令棄城逃走之案,而坐彭壽頤以誣告之罪,顛倒黑白,令人髮指。自粵匪肆逆,所過殘破,府縣城池,動輒淪陷,守土官不能申明大義,與城存亡,按律治罪,原無可寬。

  各省督撫因失守地方太多,通融辦理,寬減處分,亦常邀諭旨允准。即以本年江西而論,饒州、廣信兩府失守,鄱陽、興安等縣失守,陳啟邁通融入奏,寬減府縣各守令之處分,均蒙諭旨允准。此系一時權宜之計,朝廷法外之仁,並非謂守土者無以身殉城之責也。該縣令李峼棄城逃走,陳啟邁能奏參治罪,固屬正辦;即欲寬減其處分,亦未始不可通融入奏。乃存一見好屬員之心,多方徇庇,反欲坐彭壽頤誣告之罪,此則紀綱大壞,臣國藩所為反復思之而不能平也。

  鄉民劫于粵匪之凶威,或不敢剃髮,或不敢練團,或饋送財物,求免擄掠,名日納貢,此亦各省各鄉所常有。其甘心從賊者,重辦可也;其愚懦無知者,輕辦可也不辦亦可也。彭才三以財物饋賊,既經告發,陳啟邁自應酌量懲治,何得反坐彭壽頤以誣告之罪,使奸民得志,烈士灰心。

  頃於五月二十九日,陳啟邁飭令臬司惲光宸嚴訊,勒令舉人彭壽頤出具誣告悔結。該舉人不從,嚴加刑責,酷暑入獄,百端淩虐,並將褫革參辦。在陳啟邁之心,不過為屬員李峼免失守之處分耳。至於釀成冤獄,刑虐紳士,大拂輿情,即陳啟邁之初意,亦不自知其至此。臬司惲光宸不問事之曲直,橫責辦團之縉紳,以伺奉上司之喜怒,亦屬諂媚無恥。方今賊氛猶熾,全賴團練一法,以紳輔官,以民殺賊,庶可佐兵力之不足。今義寧之團既以保舉不公而毀之,萬載之團又以訟獄顛倒而毀之,江西團練安得再有起色。

  至於殘破府縣,縱不能督辦團練,亦須有守令蒞任,以撫恤難民而清查土匪。乃臣駐紮南康兩月,陳啟邁並不派員來城署理南康府、縣之任,斯亦紀綱廢弛之一端也。臣與陳啟邁同鄉、同年、同官翰林,向無嫌隙。在京師時見其供職勤慎,自共事數月,觀其顛倒錯謬,迥改平日之常度,以致軍務紛亂,物論沸騰,實非微臣意料之所及。目下東南賊勢,江西、湖南最為吃重,封疆大吏,關係非輕。臣既確有所見,深恐貽誤全域,不敢不瑣敘諸事,瀆陳於聖主之前,伏惟宸衷獨斷,權衡至當,非臣下所敢妄測。所有江西巡撫陳啟邁劣跡較多,恐誤大局緣由,恭折縷晰具奏,伏乞皇上聖鑒,訓示施行。謹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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