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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劉孟容 道光二十五年


  孟容足下:

  二年三辱書,一不報答,雖槁木之無情,亦不恝置若此。性本懶怠,然或施于人人,豈謂施諸吾子,每一伸紙,以為足下意中欲聞不肖之言,不當如是已也,輒複置焉。日月在上,惟足下鑒之。伏承信道力學,又能明辨王氏之非,甚盛甚盛!

  蓋天下之道,非兩不立,是以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乾坤毀則無以見《易》;仁義不明,則亦無所謂道者。傳曰:天地溫厚之氣,始于東北,而盛于東南,此天地之盛德氣也,此天地之仁氣也;天地嚴凝之氣始於西南,而盛於西北,此天地之尊嚴氣也,此天地之義氣也。斯二氣者,自其後而言之,因仁以育物,則慶賞之事起;因義以正物,則刑罰之事起。中則治,偏則亂。自其初而言之,太和細縕流行而不息,人也,物也,聖人也,常人也,始所得者均耳。人得其全,物得其偏,聖人者,既得其全,而其氣質又最清且厚,而其習又無毫髮累,於是曲踐乎所謂仁義者,夫是之謂盡性也。推而放之凡民而准,推而放之庶物而准,夫是之謂盡人性、盡物性也。常人者,雖得其全而氣質拘之,習染蔽之,好不當則賊仁,惡不當則賊義,賊者日盛,本性日微,蓋學問之事自此興也。

  學者何?複性而已矣;所以學者何?格物誠意而已矣。格物則剖仁義之差等而縷晰之,誠意則舉好惡之當于仁義者而力卒之,茲其所以難也。吾之身與萬物之生,其理本同一源,乃若其分,則紛然而殊矣。親親與民殊,仁民與物殊,鄉鄰與同室殊,親有殺,賢有等,或相倍蓰,或相什佰,或相千萬,如此其不齊也。不知其分而妄施焉,過乎仁,其流為墨;過乎義,其流為楊。生於心,害於政,其極皆可以亂天下,不至率獸食人不止。故凡格物之事所為委曲繁重者,剖判其不齊之分焉爾。

  朱子曰:「人心之靈,莫不有知。」此言好惡之良知也。曰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於理有未窮,故其知有不盡。此言吾心之知有限,萬物之分無窮,不究乎至殊之分,無以洞乎至一之理也。今王氏之說,曰致良知而已,則是任心之明,而遂曲當乎萬物之分,果可信乎?冠履不同位,鳳凰鴟鶚不同棲,物所自具之分殊也。瞽瞍殺人,皋陶執之,舜負之;鯀堙洪水,舜殛之,禹郊之,物與我相際之分殊也。仁義之異施,即物而區之也。今乃以即物窮理為支離,則是吾心虛懸一成之知於此,與凡物了不相涉,而謂皆當乎物之分,又可信乎?朱子曰:「知為善以去惡,則當實用其力,務決去而求必得之。」此言仁義之分,既明則當,畢吾好惡以既其事也。今王氏之說,曰「即知即行,」「格致即誠意功夫」,則是任心之明,別無所謂實行。心苟明矣,不必屑屑於外之跡,而跡雖不仁不義,亦無損於心之明,是何其簡捷而易從也。循是說而不辨,幾何不胥天下而浮屠之趨哉?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之學豈有他與?即物求道而已。物無窮,則分殊者無極,則格焉者無已時,一息而不格,則仁有所不熟,而義有所不精。彼數聖人者,惟息息格物,而又以好色惡臭者竟之,乃其所以聖也。不如是,吾未見其聖也。自大賢以下,知有精粗,行有實不實,而賢否以次區焉。

  國藩不肖,亦謬欲從事於此。凡倫類之酬酢,庶務之磨礱,雖不克衷之於仁,將必求所謂藹然者焉;雖不克裁之於義,將必求所謂秩然者焉。日往月來,業不加修,意言意行,尤悔叢集,求付一物之當其分而不可得,蓋陷溺者深矣。自維此生,縱能窮萬一之理,亦不過窺鑽奇零,無由底于逢原之域,然終不敢棄此而他求捷徑,謂靈心一覺,立地成聖也。下愚之人甘守下愚已耳,智有所不照,行有所不慊,故常餒焉。不敢取彼說者,廓清而力排之。愚者多柔,理有固然。今足下崛起僻壤,乃能求先王之道,開學術之蔀,甚盛甚盛!此真國藩所禱祀以求者也。

  此間有太常唐先生,博聞而約守,矜嚴而樂易,近著《國朝學案》一書,崇二陸二張之歸,辟陽儒陰釋之說,可謂深切著明,狂瀾砥柱。又有比部六安吳君廷尉、蒙古倭君,皆實求朱子之指而力踐之。

  國藩既從數君子後,與聞末論,而淺鄙之資,兼嗜華藻,篤好司馬遷、班固、杜甫、韓愈、王安石之文章,日夜以誦之不厭也。故凡僕之所志,其大者蓋欲行仁義於天下,使凡物各得其分;其小者則欲寡過於身,行道于妻子,立不悖之言以垂教於宗族鄉黨。其有所成與,以此畢吾生焉;其無所成與,以此畢吾生焉。辱知最厚,輒一吐不怍之言,非敢執途人而斷斷不休如此也。

  賤軀比薄弱不勝思,然無恙,合室無恙。郭大棲吾舍,又有馮君卓懷課吾兒,都無恙,且好學。國藩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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