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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仲舒·對賢良策三


  制曰:蓋聞善言天者,必有征於人;善言古者,必有驗於今。故朕垂問乎天人之應,上嘉唐、虞,下悼桀、紂,寢微寢滅寢明寢昌之道,虛心以改。今子大夫明于陰陽所以造化,習於先聖之道業,然而文采未極,豈惑乎當世之務哉?條貫靡竟,統紀未終,意朕之不明與?聽若眩與?夫三王之教,所祖不同,而皆有失。或謂久而不易者道也,意豈異哉?今子大夫既已著大道之極,陳治亂之端矣,其悉之究之,孰之複之。詩不雲乎:「嗟爾君子,毋常安息,神之聽之,介爾景福。」朕將親覽焉,子大夫其茂明之。

  仲舒複對曰:

  臣聞《論語》曰:「有始有卒者,其唯聖人乎?」今陛下幸加惠,留聽於承學之臣,複下明冊以切其意,而究盡聖德,非愚臣之所能具也。前所上對,條貫靡竟,統紀不終,辭不別白,指不分明,此臣淺陋之罪也。

  冊曰:「善言天者,必有征於人;善言古者,必有驗於今。」臣聞天者,群物之祖也,故遍覆包函而無所殊,建日月風雨以和之,經陰陽寒暑以成之。故聖人法天而立道,亦溥愛而亡私,布德施仁以厚之,設誼立禮以導之。春者,天之所以生也;仁者,君之所以愛也;夏者,天之所以長也;德者,君之所以養也;霜者,天之所以殺也;刑者,君之所以罰也。由此言之,天人之征,古今之道也。孔子作《春秋》,上揆之天道,下質諸人情,參之于古,考之於今。故《春秋》之所譏,災害之所加也;《春秋》之所惡,怪異之所施也。書邦家之過,兼災異之變,以此見人之所為,其美惡之極,乃與天地流通而往來相應,此亦言天之一端也。古者修教訓之官,務以德善化民,民已大化之後,天下常亡一人之獄矣。今世廢而不修,亡以化民,民以故棄仁誼而死財利,是以犯法而罪多,一歲之獄以萬千數。以此見古之不可不用也,故《春秋》變古則譏之。天令之謂命,命非聖人不行;質樸之謂性,性非教化不成;人欲之謂情,情非度制不節。是故王者上謹于承天意,以順命也;下務明教化民,以成性也;正法度之宜,別上下之序,以防欲也。修此三者,而大本舉矣。人受命于天,固超然異於群生,人有父子兄弟之親,出有君臣上下之誼,會聚相遇,則有耆老長幼之施。粲然有文以相接,歡然有恩以相愛,此人之所以貴也。生五穀以食之,桑麻以衣之,六畜以養之,服牛乘馬,圈豹檻虎,是其得天之靈,貴於物也。故孔子曰:「天地之性,人為貴。」明於天性,知自貴於物。知自貴於物,然後知仁誼。知仁誼,然後重禮節。重禮節,然後安處善。安處善,然後樂循理。樂循理,然後謂之君子。故孔子曰「不知命,亡以為君子」,此之謂也。

  冊曰:「上嘉唐、虞,下悼桀、紂,寢微寢滅寢明寢昌之道,虛心以改。」臣聞眾少成多,積小致巨,故聖人莫不以崦致明,以微致顯。是以堯發于諸侯,舜興乎深山,非一日而顯也,蓋有漸以致之矣。言出於己,不可塞也;行發於身,不可掩也。言行,治之大者,君子之所以動天地也。故盡小者大,慎微者著。《詩》雲:叫唯此文王,小心翼翼。」故堯兢兢日行其道,而舜業業日致其孝,善積而名顯,德章而身尊,此其寢明寢昌之道也。積善在身,猶長日加益,而人不知也;積惡在身,猶火之銷膏,而人不見也。非明乎情性、察乎流俗者,孰能知之?此唐、虞之所以得令名,而桀、紂之可為悼懼者也。夫善惡之相從,如景鄉之應形聲也。故桀、紂暴謾,讒賊並進,賢知欣,惡日顯,國日亂,晏然自以如日在天,終陵夷而大壞。夫暴逆仁者;非一日而亡也,亦以漸至,故桀、紂雖亡道,然猶享國十餘年,此其寢微寢滅之道也。

  冊曰:「三王之教,所祖不同,而皆有失,或謂久而不易者道也,意豈異哉?」臣聞夫樂而不亂、複而不厭者,謂之道。道者,萬世亡弊,弊者,道之失也。先王之道必有偏而不起之處,故政有吒而不行,舉其偏者以補其弊而已矣。三王之道,所祖不同,非其相反,將以救溢扶衰,所遭之變然也。故孔子曰:「亡為而治者,其舜乎!」改正朔,易服色,以順天命而已,其餘盡循堯道,何更為哉?故王者有改制之名,亡變道之實。然夏上忠,殷上敬,周上文者,所繼之救,當用此也。孔子曰:「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此言百王之用。以此三者矣。夏因于虞,而獨不言所損益者,其道如一,而所上同也。道之大原出於天,天不變,道亦不變,是以禹繼舜,舜繼堯,三聖相受而守一道,亡救弊之政也,故不言其所損益也。由是觀之,繼治世者,其道同;繼亂世者,其道變。今漢繼大亂之後,若宜少損周之文、致用夏之忠者。

  陛下有明德嘉道,湣世俗之靡薄,悼王道之不昭,故舉賢良方正之士,論誼考問,將欲興仁誼之休德,明帝王之法制,建太平之道也。臣愚不肖,述所聞,誦所學,道師之言,僅能勿失耳。若乃論政事之得失,察天下之息毛,此大臣輔佐之職,三公九卿之任,非臣仲舒所能及也。然而臣竊有怪者。夫古之天下,亦今之天下;今之天下,亦古之天下。共是天下,古亦大治,上下和睦,習俗美盛,不令而行,不禁而止,吏亡奸邪,民亡盜賊,囹圄空虛,德潤草木,澤被四海,鳳皇來集,麒麟來遊。以古准今,壹何不相逮之遠也?安所繆整而陵夷若是?意者有所失于古之道與?有所詭於天之理與?試跡之古,返之於天,黨可得見乎?

  夫天亦有所分予,予之齒者去其角,傅其翼者兩其足,是所受大者不得取小也。古之所予祿者,不食於力,不動於末,是亦受大者不得取小,與天同意者也。夫已受大,又取小,天不能足,而況人乎?此民之所以囂囂苦不足也。身寵而載高位,家溫而食厚祿,因乘富貴之資力,以與民爭利於下,民安能如之哉?是故眾其奴婢,多其牛羊,廣其田宅,博其產業,畜其積委,務此而亡已,以迫蹴民,民日削月朘,寢以大窮。富者奢侈羨溢,貧者窮急愁苦。窮急愁苦,而上不救,則民不樂生。民不樂生,尚不避死,安能避罪?此刑罰之所以蕃而奸邪不可勝者也。故受祿之家,食祿而已,不與民爭業,然後利可均布,而民可家足。此上天之理,而亦太古之道,天子之所宜法以為制,大夫之所當循以為行也。故公儀子相魯,之其家,見織帛,怒而出其妻;食於舍而茹葵,慍而拔其葵,曰:「吾已食祿,又奪園夫紅女利乎?」古之賢人君子在列位者皆如是,是故下高其行,而從其教;民化其廉,而不貪鄙。及至周室之衰,其卿大夫緩于誼而急於利。亡推讓之風,而有爭田之訟。故詩人疾而刺之曰:「節彼南山,維石岩岩,赫赫師尹,民具爾瞻。」爾好誼,則民鄉仁而俗善;爾好利,則民好邪而俗敗。由是觀之,天子大夫者,下民之所視效,遠方之所四面而內望也。近者視而放之,遠者望而效之,豈可以居賢人之位而為庶人行哉!夫皇皇求財利常恐乏匱者,庶人之意也;皇皇求仁誼常恐不能化民者,大夫之意也。《易》曰:「負且乘,致寇至。」乘車者,君子之位也;負擔者,小人之事也。此言居君於之位而為庶人之行者,其禍患必至也。若居君子之位,當君子之行,則舍公儀休之相魯,亡可為者矣。

  《春秋》大一統者,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也。今師異道,人異論,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統,法制數變,下不知所守。臣愚以為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並進。邪辟之說滅息,然後統紀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從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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