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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修·集古錄跋尾十首


  〖後漢公昉碑〗

  右漢《公昉碑》者,乃漢中太守南陽郭芝為公昉修廟記也。漢碑今在者類多摩滅,而此記文字僅存,可讀。所謂公昉者,初不載其姓名,但雲「君字公昉」爾。又雲「耆老相傳,以為王莽居攝二年,君為郡吏,啖瓜。旁有真人,左右莫察。君獨進美瓜,又從而敬禮之。真人者遂與期穀口山上,乃與君神藥曰:『服藥以後,當移意萬里,知鳥獸言語。』是時府君去家七百餘裡,休謁往來,轉景即至。闔郡驚焉,白之府君,徙為禦史。鼠齧被具,君乃畫地為獄,召鼠誅之,視其腹中果有被具。府君欲從學道,頃無所進,府君怒,敕尉部吏收公昉妻子。公昉呼其師告以厄,其師以藥飲公昉妻子,曰:『可去矣。』妻子戀家不忍去。於是乃以藥塗屋柱,飲牛馬六畜。須臾,有大風雲來迎公昉妻子,屋宅、六畜翛然與之俱去」。其說如此,可以為怪妄矣。

  嗚呼!自聖人歿而異端起,戰國、秦、漢以來奇辭怪說紛然爭出,不可勝數。久而佛之徒來自西夷,老之徒起於中國,而二患交攻,為吾儒者往往牽而從之。其卓然不惑者,僅能自守而已,欲排其說而黜之,常患乎力不足也。如公昉之事,以語愚人豎子,皆知其妄矣,不待有力而後能破其惑也。然彼漢人乃刻之金石,以傳後世,其意惟恐後世之不信,然後世之人未必不從而惑也。治平元年四月二十三日,以旱開宮寺祈雨五日,中一日休務假書。

  〖後漢太尉劉寬碑陰題名(中平二年)〗

  右漢《太尉劉寬碑陰題名》。寬碑有二,其故吏門生各立其一也。此題名在故吏所立之碑陰,其別列於後者,在寬子松之碑陰也。寬以漢中平二年卒,至唐咸亨元年,其裔孫湖城公爽以碑歲久皆僕於野,為再立之,並記其世序。嗚呼!前世士大夫世家著之譜牒,故自中平至鹹亨四百餘年,而爽能知其世次如此之詳也。蓋自黃帝以來,子孫分國受姓,曆堯、舜、三代數千歲間,詩書所紀,皆有次序,豈非譜系源流,傳之百世而不絕歟!此古人所以為重也。不然,則士生於世,皆莫自知其所出,而昧其世德遠近,其所以異於禽獸者,僅能識其父祖爾,其可忽哉!唐世譜牒尤備,士大夫務以世家相高。至其弊也,或陷輕薄,婚姻附托,邀求貨賂,君子患之。然而士子修飭,喜自樹立,兢兢惟恐墜其世業,亦以有譜牒而能知其世也。今之譜學亡矣,雖名臣巨族,未嘗有家譜者。然而俗習苟簡,廢失者非一,豈止家譜而已哉!治平元年六月十四日書。

  〖晉王獻之法帖一〗

  右王獻之法帖。余嘗喜覽魏、晉以來筆墨遺跡,而想前人之高致也。所謂法帖者,其事率皆吊哀、候病、敘睽離、通訊問,施于家人朋友之間,不過數行而已。蓋其初非用意,而逸筆餘興,淋漓揮灑,或妍或醜,百態橫生。披卷髮函,爛然在目,使人驟見驚絕。徐而視之,其意態愈無窮盡,故使後世得之以為奇玩,而想見其人也。至於高文大冊,何嘗用此!而今人不然,至或棄百事,敝精疲力,以學書為事業,用此終老而窮年者,是真可笑也。治平甲辰秋社日書。

  〖唐豳州昭仁寺碑(貞觀二年)〗

  右《昭仁寺碑》,在豳州唐太宗與薛舉戰處也。唐自起義,與群雄戰處,後皆建佛寺,雲為陣亡士薦福。湯、武之敗桀、紂,殺人固亦多矣,而商、周享國各數百年,其荷天之祐者,以其心存大公,為民除害也。唐之建寺,外雖托為戰亡之士,其實自贖殺人之咎爾。其撥亂開基,有足壯者,及區區於此,不亦陋哉!碑文朱子奢撰,而不著書人名氏,字畫甚工,此餘所錄也。治平甲辰秋分後一日書。

  〖唐放生池碑(天寶十年)〗

  右《放生池碑》,不著書撰人名氏。放生池,唐世處處有之。王者仁澤及於草木昆蟲,使一物必遂其生,而不為私惠也。惟天地生萬物,所以資於人,然代天而治物者常為之節,使其足用而取之不過,故物得遂其生而不夭。三代之政如斯而已。《易大傳》曰:「庖犧氏之王也,能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作結繩而為網罟,以佃以漁。」蓋言其始教民取物資生,而為萬世之利,此所以為聖人也。浮圖氏之說,乃謂殺物者有罪,而放生者得福。苟如其言,則庖犧氏遂為地下之罪人矣。治平元年八月十日書。

  〖唐司刑寺大腳跡敕(長安二年)〗

  右司刑寺大腳跡並碑銘二,閻朝隱撰。附詩曰「匪手攜之,言示之事」,蓋諭昏愚者不可以理曉,而決疑惑者難用空言,雖示之已驗之事,猶懼其不信也。此自古聖賢以為難。《語》曰「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者,聖人非棄之也,以其語之難也。佛為中國大患,非止中人以下,聰明之智一有惑焉,有不能解者矣。方武氏之時,毒被天下,而刑獄慘烈,不可勝言,而彼佛者遂見光跡於其間,果何為哉?自古君臣事佛,未有如武氏之時盛也,視朝隱等碑銘可見矣。然禍及生民,毒流王室,亦未有若斯之甚也。碑銘文辭不足錄,錄之者所以有警也。俾覽者知無佛之世,詩書雅頌之聲,斯民蒙福者如彼;有佛之盛,其金石文章與其人之被禍者如此,可以少思焉。嘉祐八年重陽後一日書。

  〖唐華陽頌(天寶九年)〗

  右《華陽頌》,唐玄宗詔附。玄宗尊號曰「聖文神武皇帝」,可謂盛矣。而其自稱曰「上清弟子」者,何其陋哉!方其肆情奢淫,以極富貴之樂,蓋窮天下之力,不足以贍其欲。使神仙道家之事為不無,亦非其所可冀,矧其實無可得哉。甚矣,佛老之為世惑也!佛之徒曰無生者,是畏死之論也;老之徒曰不死者,是貪生之說也。彼其所以貪畏之意篤,則棄萬事、絕人理而為之,然而終於無所得者,何哉?死生天地之常理,畏者不可以苟免,貪者不可以苟得也。惟積習之久者,成其邪妄之心。佛之徒有臨死而不懼者,妄意乎無生之可樂,而以其所樂勝其所可畏也。老之徒有死者,則相與諱之曰彼超去矣,彼解化矣,厚自誣而托之不可詰。或曰彼術未至,故死爾。前者苟以遂其非,後者從而惑之以為誠然也。佛、老二者同出於貪,而所習則異,然由必棄萬事、絕人理而為之,其貪於彼者厚,則舍於此者果。若玄宗者,方溺於此,而又慕於彼,不勝其勞,是真可笑也。治平元年正月四日書。

  〖唐令長新戒(開元中)〗

  右《令長新戒》。唐開元之治盛矣,玄宗嘗自擇縣令一百六十三人,賜以丁寧之戒。其後天下為縣者,皆以《新戒》刻石,今猶有存者。余之所得者六,世人皆忽不以為貴也。玄宗自除內難,遂致太平,世徒以為英豪之主,然不知其興治之勤,用心如此,可謂為政知本末矣。然鮮克有終,明智所不免,惜哉!《新戒》凡六:其一河內,其二虞城,其三不知所得之處,其四汜水,其五穰,其六舞陽。嘉祐八年六月十日書。

  〖唐李德裕平泉草木記(開成五年)〗

  右《平泉草木記》,李德裕撰。餘嘗讀鬼穀子書,見其馳說諸侯之國,必視其為人材性賢愚、剛柔緩急,而因其好惡喜懼憂樂而捭闔之,陽開陰塞,變化無窮,顧天下諸侯無不在其術中者,惟不見其所好者,不可得而說也。以此知君子宜慎其所好。蓋泊然無欲,而禍福不能動,利害不能誘,此鬼穀之術所不能為者,聖賢之高致也。其次簡其所欲,不溺於所好,斯可矣。若德裕者,處富貴,招權利,而好奇貪得之心不已,或至疲敝精神於草木,斯其所以敗也。其遺戒有雲「壞一草一木者非吾子孫」,此又近乎愚矣。治平元年七月二十四日,中書東廳後閣書。

  〖唐華嶽題名(開元二十三年)〗

  右《華嶽題名》。自唐開元二十三年,訖後唐清泰二年,實二百一年,題名者五百一人,再題者又三十一人。往往當時知名士也。或兄弟同游,或子侄並侍,或寮屬將佐之鹹在,或山人處士之相攜。或奉使奔命,有行役之勞;或窮高望遠,極登臨之適。其富貴貧賤、歡樂憂悲,非惟人事百端,而亦世變多故。開元二十三年丙午,是歲天子耕籍田,肆大赦,群臣方頌太平,請封禪,蓋有唐極盛之時也。清泰二年乙未,廢帝篡立之明年也。是歲石敬塘以太原反,召契丹入自雁門,廢帝自焚於洛陽,而晉高祖入立,蓋五代極亂之時也。始終二百年間,或治或亂,或盛或衰。而往者、來者、先者、後者,雖窮達壽夭,參差不齊,而斯五百人者,卒歸於共盡也。其姓名歲月,風霜剝裂,亦或在或亡,其存者獨五千仞之山石爾。故特錄其題刻,每撫卷慨然,保異臨長川而歎逝者也。治平元年清明後一日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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