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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遺 策問三篇


  擬試製科王平甫策問一道

  問:蓋聞至治之世,教化明而風俗美,士之處者皆篤于自治,而仕者皆能稱其官。當是之時,百度修而萬事理,故上下富足,百姓和樂而臻于仁壽,施及鳥獸草木,皆遂其性,至於蠻夷戎狄莫不欣欣附焉。其所繇者何術而至於斯歟?今士寡廉恥,而希合茍且之俗盛,至於舉選甚弊而百職未修,上下之財不贍於用,元元匱急而輕於抵罪,鳥獸草木未盡遂其性,蠻夷戎狄至勤於禦備之策焉。其不能方古者何謂歟?夫事其末而欲及其本,與泥其跡而求合其變,皆不可也。然則仿于古而不迂,近於今而不卑,必有其道可得而言焉。昔孔子語為邦曰:乘商之輅,服周之冕,樂則曰韶舞。今考其事尚可複於當世歟?如不可複,則興今之禮樂者將何說歟?子大夫其悉陳焉。〈《南豐曾子固先生集》卷十二〉

  策問十四道

  問:孔子曰:「德之流行,速於置郵而傳命。」而孟子亦曰:「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如此則用先王之道以治國家天下,其見效豈不速哉?然而又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後仁。善人為邦百年,可以勝殘去殺矣。如是則積德累善,曠世綿祀而後有成,又何其迂且久也?夫憔悴之民望其恩德,與願治之主望其治之效,期月猶且遲,而可以一世百年期哉?豈聖人之道大,施用之際難歟?抑遲速之間繇所遭之時異歟?二三子可辨之。

  問:官有德,爵有功,所從來尚矣。今爵虛器也,凡有功者固以官賞之矣。其可乎?其亦有不可者乎?

  問:「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然而視聽言動一於禮,則不合於俗者有矣。順俗則自枉,不合於俗則怨且怒,且指目以謗者行焉。謗怒非君子之所憂也,然君子之于道德非獨自足而已,將以有為也。如與一世人不合不識,其能有為乎?是則其所積累者小而為害於事大矣。孟子亦曰:枉尺而直尋者,以利言也。如以利言,則枉尋而直尺亦可為歟?又曰:「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如孟子之意,則亦自信而已矣。然則君子之道,其無以紓謗怒,便於時,合於眾人之心者乎?今觀孔子、孟子之所以自為者,則亦從優遊,不皆不合於世也。是亦何道乎?二子者豈無說乎?吾子其言之。

  問:錢為物,非無形而不可見者也。不藏于國,必藏於民;不在於民,必在於國;出於此,必在於彼,勢理然也。今大農之錢常不足,而民間尤甚。是物也,不外天而沉泉,其安所歸?而孰繇致其然歟?將欲使上下之用俱足,有無之求兩通,豈無說乎?

  問:《易》曰:天地之道簡易。而於《乾》則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又曰:「大哉乾元,萬物資始。」其於《坤》亦曰:「牝馬地類,行地無疆。」又曰:「承天而時行。」又曰:「至哉乾元,萬物資生。」夫至健以動於上而不息,至柔以承之於下,勤孰甚焉?始萬物生萬物焉,不為不煩也,其於大體,不與夫簡易雲者戾耶?而孔子之雲爾何也?又曰:「易簡之善配至德。」又曰:「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其又可屬之於人事邪?願質其所以然而見教。

  問:三王之世,用當歲之入,其餘以禦凶荒。下而至漢,其用度亦不加少焉。然孝文時悉弛租稅與民,民與國皆有餘。今之用度視漢固若無異然,然租稅之外,山澤關市之利取之殆既焉而不足,國與民平歲皆甚病,此其故何也?其有以救乎否也?

  問:《春秋左氏傳》說晉文公之入也,利其民而歐之以禮信之教,然後用之,一戰而霸。夫能使其民得其利而入於禮義信之教,聖人之所以為治之具豈易此耶?然而不曰斯道也王道然也,何以哉者?其道固亡異而說者卑之邪?抑不然也?欲釋其所以然,則將孰質焉而可矣?而王道之本末深淺何如也?

  問:教之不洽於人也,曰處於位者莫為之先也。欲為之先則何施焉而可?古之道何者近於今?今之所當始者何事焉?吾子其言之也。

  問:移風易俗莫善於樂,安上治民莫善於禮。孔子雲然,其無不然也,不疑矣。既然,則功美豈寡哉?而於《記》則曰:功成作樂,治定制禮。信其如是也,則夫禮樂雲者,不足以就功治耶?不然,何功成治定矣,而始區區為也?無亦與孔子異意哉?孟子又曰:今樂猶古樂也,而唐太宗亦指陳聲以明悲樂,柳子厚又稱孟子,是則製作雲者,其不必事耶?抑雖事之而非所以為本邪?黃帝以來孰為而不相沿襲也?本之要如何也?為今議者,於吾子意孰安?

  問:周下文武至於夷王未久也,而其治已替。漢與唐也,治不掩亂。於戲!天下之于治也何寡,而亂數如此。今固承大敝之後,而所承者將緬而戾于周歟?抑止于漢與唐也?漢與唐也,其治孰愈?其當時之制,有合于周乎?抑皆不合也?求其可以尚行於今者,倘有之乎無也?欲如周之盛時,其道易施而其驗易見者,願以開於今。

  問:乾六位,未嘗有陰焉,而坤之為體,不可以為剛也。然《繫辭》則曰: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信夫陰與陽、剛與柔也,天地當並用之也,則將于乾坤何合焉?又曰「兼三才而兩之」,今之人其信於天地,通乎不也?吾子當習於其說。

  問:伊尹亡夏而歸湯。湯,聖人也,知伊尹足信不疑,故以之相,而商為大治焉。世頌湯與伊尹無窮也。令湯雖聖人,不得伊尹之助,未可以有為也;伊尹雖自任以天下之重,不與湯相值,亦未得志也。下湯與伊尹,其治未嘗非主與臣相值也,其亂亦未嘗非主與臣相戾。主與臣固常相須,而其合何少也?欲主之無不知賢足信不疑,而賢臣之必得行其道於天下,如之何而可?世之所以治亂之本不於是在耶?

  問:《論語》曰:「茍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又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後仁。」又曰:善人為邦百年,可以勝殘去殺。是皆聖人之言也,聖人之言也宜壹,今其不合如此,不可考據也,豈其記者之妄歟?抑信然也?信其然也,則將何質焉而可以壹也?古之遠者難道矣,唐太宗至於今未久也。唐太宗之為治也,甫三年爾,人之產皆有餘。越之望隴為絕域也,其相之者,不持糧與兵而足無患。天下斷獄,歲三十人而已,為安且治至此盛也。「三年有成」雲者,非已然歟?今治天下以累世之漸,然而人之產皆不足,盜或襲州縣,斷獄歲以千數,必世、百年雲者或過而幾矣,然而不至於安且治也。所貴乎學者非徒習于文而已,今其可行也,吾子盍言所以得失之繇,而通于聖人之所雲爾以諗于時耶?

  問:李德裕曰:「正必去邪,邪必害正。」德裕之自道固不然也,其道邪正之勢則適然矣。天下之所以治非它焉,用舍邪正是而已矣;其不治非它焉,用舍邪正惑而已矣。人主未嘗不欲治,然於惑也,不終有焉,則間有焉者多矣。終有焉者何議焉?間有焉者則可諗之矣。以天下之大也,行之于國與民非一事也,群臣之多也,其言與行非一跡也。邪正之歸,何以與知而不惑也?可以聖與賢而不言,學者而不知乎?〈同上〉

  策問一十道

  《乾》之二五皆曰「利見大人」,《屯》之二六皆曰「乘馬班如」,《歸妹》、《泰》之六五皆曰「帝乙歸妹」,《損》之六五、《益》之六二皆曰「或益之,十朋之龜」,《履》之六三曰「眇能視,跛能履」,而《歸妹》則初九曰「跛能履」,九二曰「眇能視」,《既濟》之初九曰「曳其輪,濡其尾」,而《未濟》則初六「濡其尾」,九二曰「曳其輪」,或有離之象,而多曰利用獄,或有巽之象,而多曰「利涉大川」。凡此者,其辭或離或合,或同或異,其象各有系,其義各有所當,《易》學者之所宜盡心也,宜別白其旨,而是著於篇。

  問:孔子曰:「志于道,據於德,依于仁,游於藝。」老子曰:「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韓子曰:「道與德為虛位,仁與義為定名。」老子、韓愈亦各以其所得于聖人者自為一家之言邪?抑其有所激抗而其言不得不然邪?抑會其歸不與孔子異意邪?其辯二子之得失,而推孔氏之意,凡四者之所謂如何?悉書以對。

  問:二帝三王之治天下,豈出於求之材,開言路,用賞罰,明好惡?而當時大治,後世稱之至今。今之所以別賢不肖而進退於朝廷,未嘗有一士或遺於下;廣諫諍之途而聰明視聽,未嘗有一言不通於上;罰罪而賞功,以懲勸之意,未嘗有一事不以其宜;好善而惡惡,以明化道之方,未嘗有一事動不求當,與古之所以治天下者豈異?而今之治未足以跡於二帝三王之盛,其何謂邪?盍亦言焉?

  問:韓愈曰:「吾讀孟軻書,然後知孔子之道尊,得揚雄、荀卿之書,而益尊孟子,以謂二子者皆聖人之徒。」然今世學者好詆詘三子之說者甚眾。三子者誠詭於道,而愈之書又過於言乎?抑今之學者未達于三子之說而好辯以妄議乎?如三子之說不詭,韓愈之所謂者不過,而今之學者皆是,其不有害於世、亂于聖人之道?欲使其能達於三子之說,而以其好辭妄議之心抑有達乎?自古至今,百家之說眾矣,其亦有可取者乎?抑皆無可取者乎?聖人之所以自得而不同於百家者于經何說?百家之所以失而不合于聖人者于經何謂?而三子之書,尤惡百家之學者,又何也?願聞其所以。

  問:《中庸》曰:「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子學禮,能言六者之所謂,其著於篇。

  問:今舉天下之士,開間歲之制以收遺滯,定保行之法以革驁悖,修土著之令以息奸妄。策問之試,使明於治亂之體者得畢其說。設明經之科,使通于聖人之意者得申其學。子以謂如此可以得天下之賢材而變近世之風俗乎?

  問:六經之書,太極以來至於天地人神事物之變、遠近小大微顯之際、異同之旨無不備者,而其要則在於使學者知順性命之理、正心修身、治國家天下、盡天地鬼神之宜、遂萬物之性而已。然其言不一,其意難知。今欲聞太極以來至於天地鬼神之際與學者之所以順性命之理,而正心修身者其要安在,至於國家天下者之其本末先後如何,盡天地鬼神之宜、遂萬物之性者何方而可,此學者之務也,其勿務於虛詞,而據經之言,以其遠近大小微顯之義、異同之說以對。

  問:《書》曰:命夔典樂教胄子,直而溫,寬而栗,柔而立,願而恭,剛而無有虐,簡而無有傲。又曰:神人以和,祖考來格。又曰:鳥獸蹌蹌,百獸率舞,鳳皇來儀。《記》曰:國君無故不徹鐘磬,士無故不徹琴瑟。又曰:功成作樂,事與時並,名與功偕。又曰:知禮樂之情者能作,識禮樂之文者能述。孔子曰:移風易俗,莫善於樂。今樂猶古樂也。夫禮樂刑政皆治天下之具,而有虞氏以來,教人者必本于樂,何也?其救人之性,使之直溫寬栗柔立願恭,而剛簡者無虐與傲,是果何以哉?鐘磬琴瑟無故則不傲,然則樂之急如是邪?功成作樂,事與時並,名與功偕,則樂者象功德而已,其使之風移而俗易,至於動天地、感鬼神而及於飛走異類無知之物,莫不皆化,是出於至治之極,所感者如此,樂者文之而已邪?抑感之者非他,固獨在於樂邪?如欲作禮樂,則其情之可考于古者何近?如欲述禮樂,則文之可用於今者何宜?孟子以謂今古之樂同者,其合於經邪?生其務極其意而各以經言。

  問:《詩》之序曰:太平之君子能長育人材,則天下喜樂之。而《孟子》亦曰:得天下之英材而教育之,一樂也。今之君子有長育人材之勢,而又能有其志者,固少矣。有其志而以士之難知也,進以文辭而不奉於理,則浮華以亂實、險怪以亂正者將有取焉,是不害於道邪?進之以行義而本於理,則繁禮而飾貌、好奇以詭眾者將有取焉,是不害於道邪?夫育人材者固將長育成就人之材,以勸天下而移風俗也。今其害若是,知其溺於浮華之可患而寧進繁禮飾貌好奇之人,庶乎其有激,而幸乎其有實也,其可乎?抑其猶不可也乎?古之君子長育人材而能本於理者,其要如宜,具書以對。〈《南豐曾子固先生集》卷十三。本篇題作「一十道」,疑有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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