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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然集》詩序


  貞佑南渡後,詩學為盛,洛西辛敬之,淄川楊叔能,太原李長源,龍坊雷伯威,北平王子正之等,不啻十數人,稱號專門;就諸人中,其死生於詩者,汝海楊飛卿一人而已。李內翰欽叔工篇翰,而飛卿從之遊。初得「樹古葉黃早,僧閑頭白遲」之句,大為欽叔所推激。從是遊道日廣,而學亦大進。客居東平將二十年,有詩近二千首,號《陶然集》。所賦《青梅》《瑞蓮》《瓶聲》《雪意》,或多至十餘首。其立之之卓,鑽之之堅,得之之難,積之之多乃如此。此其所以為貴也歟!

  歲庚戌,東平好事者求此集刊布之。飛卿每作詩,必以示予,相去千餘裡,亦以見寄,其所得予亦頗能知之。飛卿于海內詩人,獨以予為知己,故以集引見托。

  或病吾飛卿追琢功夫太過者,予釋之曰:詩之極致,可以動天地,感鬼神;故傳之師,本之經,真積之力久而有不能復古者。自「匪我愆期,子無良媒」,「自伯之東,首如飛蓬」,「愛而不見,搔首踟躕」,「既見複關,載笑載言」之什觀之,皆以小夫賤婦滿心而發,肆口而成,見取於采詩之官,而聖人刪詩亦不敢盡廢。後世雖傳之師,本之經,真積力久而不能至焉者。何古今難易不相侔之如是耶?蓋秦以前,民俗醇厚,去先王之澤未遠,質勝則野,故肆口成文,不害為合理。使今世小夫賤婦,滿心而發,肆口而成,適足以汙簡牘,尚可辱采詩官之求取耶?故文字以來,詩為難;魏、晉以來,復古為難;唐以來,合規矩準繩尤難。

  夫因事以陳辭,辭不迫切,而意獨至,初不為難。後世以不得不難為難耳!古律歌行,篇章操引,吟詠謳謠,詞調怨歎,詩之目既廣,而詩評、詩品、詩說、詩式,亦不可勝讀。大概以脫棄凡近、澡雪塵翳、驅駕聲勢、破碎陣敵、囚鎖怪變、軒豁幽秘、籠絡今古、移奪造化為工,鈍滯僻澀、淺露浮躁、狂縱淫靡、詭誕瑣碎、陳腐為病。「毫髮無遺恨」,「老去漸於詩律細」,「佳句法如何」,「新詩改罷自長吟」,「語不驚人死不休」,杜少陵語也。「好句似仙堪換骨,陳言如賊莫經心」,薛許昌語也。「乾坤有清氣,散入詩人脾,千人萬人中,一人兩人知」,貫休師語也。「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難」,半山翁語也。「詩律傷嚴近寡恩」,唐子西語也。子西又言:「吾于它文,不至蹇澀,惟作詩極難苦,悲吟累日,僅自成篇。初讀時未見可羞處,姑置之;後數日取讀,便覺瑕釁百出,輒複悲吟累日,反復改定,比之前作稍有加焉;後數日複取讀,疵病複出,凡如此數四,乃敢示人,然終不能工。」李賀母謂賀必欲嘔出心乃已,非過論也。今就子美而下論之,後世果以詩為專門之學,求追配古人,欲不死生於詩,其可已乎?

  雖然,方外之學,有為道日損之說,又有學至於無學之說,詩家亦有之。子美夔州以後,樂天香山以後,東坡海南以後,皆不煩繩削而自合,非技進於道者能之乎?詩家所以異于方外者,渠輩談道不在文字,不離文字。詩家聖處不離文字,不在文字。唐賢所為「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耳。以吾飛卿立之之卓,鑽之之堅,得之之難,異時霜降水落,自見涯涘。吾見其溯石樓,曆雪堂,問津斜川之上,萬慮洗然,深入空寂,蕩元氣於筆端,寄妙理於言外。彼悠悠者,可複以昔之隱者見待耶?《陶然》後編,請取此序證之,必有以予為不妄許者。

  重九日,遺山真隱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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