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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武任君墓碣銘


  前泌陽令任嘉言亨甫狀其考忠武君之行,涕泗百拜,謂某言:「先君子棄養十年,惟是轉徙南北,不得以時安厝。今北還矣,期以明年春勉卒大事。墓當有碣,碣當有銘,敢以撰述為請。」某於亨甫有州裡通家之舊,不可以不敏辭,乃為論次之,並著予之所感焉。

  按任氏世為汾陽人,有諱才珍者,登天會六年進士第,由洪洞令入為尚書省令史。皇統中,坐吏部田侍郎瑴之党,歿於貶所。田初為朝廷所倚用,慨然以分別流品、慎惜名器自任,群小積不能平,造作飛語,構成大獄鍛煉,田以下伏首惡者八人,以敢為朋黨、誑昧上下、擅行爵賞之權,皆置極刑。自餘除名為民、杖決徙遠方者,又二十八人。明昌初,始蒙昭雪,洪洞預贈典,複朝散大夫。生子微,以蔭補官,監惠民司。君即惠民之元子也。

  諱德懋,字君範。資稟醇雅,有受學之質。弱冠就舉,屢為鄉府所薦。惠民早世,事繼母無間言。泰和南征,以良家子被推擇,署軍中千夫長,積官忠武校尉。已而罷歸,閒居鄉里,愈更樂易,雖在愚幼,皆知其為善人君子。嘗為人言:「先大夫以直道立朝,橫被羅織,自明昌昭雪之後,右丞蘇公而下凡二十有六家,往往將絕而複續,稍微而更盛,吾知吾子孫必不獨為神理所遺也。」乃力課亨甫學,其後果以正大庚寅收世科,鄉里榮之。中歲之後,即置家事不問,惟日誦《般若》而已。積習既久,靈應昭著,休咎多前知之。避貞佑之亂于鄜、於京兆,以天興壬辰五月十有六日,春秋六十有七,終於鄧州之寓舍。臨終遺命,以所誦經內懷中。纊息定,家人發哀,良久複開目:「經安在?」家如言奉之,怡然而逝,其明瞭如此。

  先娶柳氏,再娶劉氏。子男三人:長即亨甫,次震亨、鼎亨,皆早亡。女一人,適士子白季昌。皆柳出也。亨甫以某年奉君之柩祔于郡西南洪哲裡之東原。

  嗚呼,朋黨之禍,何其易起而屢作也!宣政之季,蔡京、呂惠卿輩至指司馬丞相為元佑奸黨魁,列其姓名,著之金石,自謂彰善癉惡,可為萬世臣子不忠不孝者之戒。碑石甫立,隨為雷火所擊,惠卿等懼大禍將及,乃赦党人死者複官,流徙者複還。自今觀之,元佑黨禁,不過追削竄逐,禁其子弟不得至京師而已,曾不若皇統之禍之慘也!餘嘗深求讒夫之心,而後知讒之所以為病者,蓋心魄既喪,猝為謾疾所乘,嘗糞為甘,嗅足為香,口鼻耳目皆失所守而不自知。謾疾不已,矯亢忌嫉,合而為聖癲,始於天地一我,卒之古今一我。敢為大言,居之不疑,造大謗、起大獄,視正人端士若有血仇骨怨,期必報而後已。苟可以售其術,雖殺身滅親、亡人之國,有不恤焉者。余觀於成敗之變多矣,自有天地以來,未有食人而不為人所食者。凡為讒夫者,其才智類出於人遠甚,甯不知事有必至,理有固然?乃今至於殺身滅親、亡人之國而莫之恤焉者獨何歟?殆受病既深,至於中風狂走,雖和、扁操萬金良劑,亦無如之何耳。古語有之:「憂心悄悄,慍於群小。」又曰:「朕堲讒說殄行,震驚朕師。」又曰:「惡利口之覆邦家者。」蓋聖人之所惡,又其所甚畏者也。人無所不至,惟天不容偽。奸人敗類交亂四國,作於其心,害於其事,不有人禍,必有天刑。生為天下所咀嚼,死為海內所痛快,唯遺臭無窮,是所得耳!蔡、呂諸人,欲以黨議誣天下士,而天下反以不預溫公黨為恥;又欲以党禍絕士大夫之世,而後之名卿才大夫賢宰相皆出於党人之門。然則為朋黨之論者,其亦未之思歟!銘曰:

  善為吉先,壽為福元。
  有子而賢,卒歸骨于九原。
  惟其有之,是以似之。
  吾得推其源,至於人眾勝天,
  而天定亦能破人者,盍當以家為知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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