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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林余話全文


  ◎序

  余撰《書林清話》刻成後,以前所采宋、元、明人及近今諸儒說部、筆記涉於刻書之事者未得編次收入,又己所論述為前所遺者拉雜存之書簏,其中或有裨掌故,或足資談助,既不忍割棄,又不成條例,於是略事理董,分上下二卷。名曰《餘話》,謂不足以續前話也。癸亥初秋記。

  ◎卷上

  宋無撰人《愛日齋叢鈔》一云:《通鑒》:「後唐長興三年二月辛未,初令國子監校定《九經》,雕印賣之。」

  又云:「自唐末以來,所在學校廢絕。蜀毋昭裔出私財百萬營學館,且請刻版印《九經》。蜀主從之。由是蜀中文學複盛。」

  又云:「唐明宗之世,宰相馮道、李愚請令判國子監田敏校定《九經》,刻版印賣,朝廷從之。後周廣順三年六月丁巳版成,獻之。由是雖亂世,《九經》傳佈甚廣。」此言宰相請校正《九經》印賣,當是前長興三年事,至是二十餘載始辦。田敏為漢使楚,假道荊南,以印本《五經》遺高從誨。意其廣順以前,《五經》先成。

  王仲言《揮麈錄》云:「毋昭裔貧賤時,嘗借《文選》於交遊間,其人有難色。發憤異日若貴,當版以鏤之遺學者。後仕王蜀為宰相,遂踐其言刊之。印行書籍,創見於此。事載陶岳《五代史補》。後唐平蜀,明宗命太學博士李鍔書《五經》,仿其製作,刊版於國子監,為監中印書之始。」仲言自雲家有鍔書印本《五經》,後題「長興二年」。今史雲三年,中書奏請依《石經》文字刻《九經》印版,從之。又他書記馮道取西京鄭覃所刊《石經》,雕為印版,則非李鍔書。仿蜀製作,或別本也。

  《金石錄》又云:「李鶚五代時仕至國子丞,《九經》印版,多其所書,前輩頗貴重之。」鶚即鍔也。《猗覺寮雜記》云:「雕印文字,唐以前無之,唐末益州始有墨版。後唐方鏤《九經》,悉收人間所有經史,以鏤版為正。見《兩朝國史》。」此則印書已始自唐末矣。

  按:柳氏《家訓序》:「中和三年癸卯夏,鑾輿在蜀之三年也,余為中書舍人。旬休,閱書於重城之東南。其書多陰陽雜說、占夢相宅、九宮五緯之流,又有字書小學。率雕版印紙,浸染不可盡曉。」葉氏《燕語》,正以此證刻書不始于馮道。而沈存中又謂版印書籍,唐人尚未盛為之。自馮瀛王始印《五經》,自後典籍皆為版本。大概唐末漸有印書,特未能盛印,遂以為始於蜀也。當五季亂離之際,經籍方有托而流布于四方,天之不絕斯文信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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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邵伯溫《聞見錄》十六云:潞州張仲賓,字穆之。其為人甚賢,康節先生門弟子也。自言其祖本居襄源縣,十五六歲時猶為兒戲。父母誨責之,即自奮治生。曰:「外邑不足有立。」遷於州。三年,其資為州之第一人。又曰:「一州何足道哉。」又三年,豪於一路。又曰:「為富家而止耶?」因盡買國子監書,築學館,延四方名士與子孫講學。從孫仲容、仲賓同登科,仲安次榜登甲科。可謂有志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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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邵博《聞見後錄》二十云:東坡倅錢唐日,答劉道原書云:「道原要刻印《七史》固善。方新學經解紛然,日夜摹刻不暇,何力及此。近見京師經義題『國異政,家殊俗』。國何以言異,家何以言殊?又有『其善喪厥善』,其厥不同,何也?又說《易》觀卦本是老鸛,《詩》大小雅本是老鴉。似此類甚眾,大可痛駭。」時熙甯初,王氏之學務為穿鑿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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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邵博《聞見後錄》五云:唐以前文字未刻印,多是寫本。齊衡陽王鈞手自細書《五經》,置巾箱中。巾箱《五經》自此始。後唐明宗長興二年,〔家伯寅公菉竹堂殘鈔本作三年。〕宰相馮道、李愚請令判國子監田敏校正《九經》,刻版印賣。朝廷從之。雖極亂之世,而經籍之傳甚廣。予曾大父遺書,皆長興年刻本。委于兵火之餘,僅存《儀禮》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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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孔平仲《珩璜新論》云:昔時文字,未有印版,多是寫本。《齊宗室傳》:「衡陽王鈞嘗手自細寫《五經》,置於巾箱中。」巾箱《五經》自此始也。至後唐明宗長興三年,宰相馮道、李愚請令判國子監田敏校正《九經》,刊版印賣。朝廷從之。是雖在亂世,《九經》傳播甚廣。至周廣順中,蜀毋昭裔又請刻印版《九經》,於是蜀中文字複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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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蘇軾《仇池筆記》上云:近世人輕以意改書。鄙賤之人,好惡多同,從而和之,遂使古書日就舛訛。孔子曰:「吾猶及史之闕文也。」蜀本《莊子》云:「用志不分,乃疑於神。」此與《易》「陰疑于陽」、《禮》「使人疑女于夫子」同,今四方本皆作凝。陶潛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采菊之次,偶見南山,境與意會,今皆作「望南山」。杜子美雲「白鷗沒浩蕩」,蓋滅沒于煙波間。而宋敏求雲鷗不解沒,改作「波」。二詩改此兩字,覺一篇神氣索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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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邵博《聞見後錄》十九云:蘇仲虎言,有以澄心紙求〔刻本無求字,曹倦圃藏鈔本有求字,今據補。〕東坡書者。令仲虎取京師印本《東坡集》誦其詩,即書之。至「邊城歲莫多風雪,強壓香醪與君別」,東坡閣筆怒目仲虎云:「汝便道香醪!」仲虎驚懼。久之,方覺印本誤「春醪」為「香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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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周煇《清波雜誌》云:印版文字,訛舛為常。蓋校書如掃塵,旋掃旋生。葛常之侍郎著《韻語陽秋》評詩一條云:「沈存中云:『退之城南聯句「竹影金鎖碎」者,日光也。恨句中無日字耳。』餘謂不然。杜子美云:『老身倦馬河堤永,踏盡黃槐綠榆影。』亦何必用日字。作詩正要如此。」葛之說雲爾。煇考此詩乃東坡召還至都門先寄子由,首雲「老身倦馬河堤永,踏盡黃槐綠榆影」,終篇皆為子由設,當是誤書子瞻為子美耳。此猶可以意會,若麻沙本之差舛,誤後學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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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朱彧《萍州可談》云:姚祐元符初為杭州學教授,堂試諸生。《易》題出:「乾為金,坤亦為金,何也?」先是福建書籍刊版舛錯,「坤為釜」遺二點,故姚誤讀作金。諸生疑之,因上請。姚複為臆說,而諸生或以誠告。姚取官本視之,果釜也。大慚曰:「祐買著福建本。」升堂自罰一直。其不護短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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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陸遊《老學庵筆記》七云:三舍法行時,有教官出《易》義題云:「乾為金,坤又為金,何也?」諸生乃懷監本《易》至簾前請云:「題有疑,請問。」教官作色曰:「經義豈當上請?」諸生曰:「若公試固不敢,今乃私試,恐無害。」教官乃為講解大概。諸生徐出監本複請曰:「先生恐是看了麻沙本,若監本則坤為釜也。」教授皇恐,乃謝曰:「某當罰。」即輸罰改題而止。然其後亦至通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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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五云:尹少稷強記,日能誦麻沙版本書厚一寸。嘗于呂居仁舍人坐上記曆日,酒一行記兩月,不差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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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車若水《腳氣集》云:張主一有《春秋集注》、《集傳》,予未嘗見。忽得本於瑞州守董華翁,蓋其刻在瑞州,見惠新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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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費袞《梁溪漫志》六云:蜀中石刻東坡文字稿,其改竄處甚多。玩味之,可發學者文思。今具注二篇於此。《乞校正陸贄奏議上進劄子》「學問新下」雲「而臣等才有限,而道無窮」,於「臣」上塗去「而」字。「竊以人臣之獻忠」,改作「納忠」。「方多傳于古人」,改作「古賢」,又塗去「賢」字,複注「人」字。「智如子房而學則過」,改「學」字作「文」。「但其不幸所事暗君」,改「所事暗君」作「仕不遇時」。「德宗以苛察為明」,改作「以苛刻為能」。「以猜忌為術而贄勸之以推誠」,「好用兵而贄以消兵為先」,「好聚財而贄以散財為急」,後於逐句首皆添注「德宗」二字。「治民馭將之方」,先寫「馭兵」二字,塗去,注作「治民」。「改過以應天變」,改作「天道」。「遠小人以除民害」,改作「去小人」。「以陛下聖明,若得贄在左右,則此八年之久,可致三代之隆」,自「若」字以下十八字並塗去,改雲「必喜贄議論,但使聖賢之相契,即如臣主之同時」。「昔漢文聞頗牧之賢」,改「漢文聞」三字作「馮唐論」。「取其奏議編寫進呈」,塗去「編」字,卻注「稍加校正繕」五字。「臣等無任區區愛君憂國感恩思報之心」,改雲「臣等不勝區區之意」。《獲鬼章告裕陵文》自「孰知耘耒予之勞」而下,雲「昔漢武命將出師,而呼韓來廷,效于甘露,憲宗厲精講武,而河湟恢復,見於大中」,後乃悉塗去不用。「獷彼西羌」,改作「憬彼西戎」。「號稱右臂」,改作「古稱」。「非愛尺寸之疆」,改作「非貪」。自「不以賊遺子孫」而下,雲「施於沖人,坐守成算,而董氈之臣阿裡骨,外服王爵,中藏禍心,與將鬼章首犯南川」,後乃自「與將」而上二十六字並塗去,改雲「而西蕃首領鬼章,首犯南川」。「爰敕諸將」,改作「申命諸將」。「蓋酬未報之恩」,改作「爭酬」。「生擒鬼章」,改作「生獲」。其下一聯,初雲「報谷吉之冤,遠同強漢,雪渭川之恥,尚陋有唐」,亦皆塗去。乃用此二事別作一聯雲「頡利成擒,初無渭水之恥,郅支授首,聊報谷吉之冤」。末句「務在服近而柔遠」,改作「來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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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朱弁《曲洧舊聞》四云:穆修伯長,在本朝為初好學古文者。始得韓、柳善本,大喜。自序云:「天既饜我以韓,而又飫我以柳。謂天不予饗,過矣!」欲二家文集行於世,乃自鏤版鬻于相國寺。性伉直,不容物。有士人來酬價,不相當,輒語之曰:「但讀得成句,便以一部相贈。」或怪之,即正色曰:「誠如此,修豈欺人〔一作相欺。〕者。」士人知其伯長也,皆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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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張邦基《墨莊漫錄》四云:王洙原叔內翰嘗云:「作書冊,粘葉為上。久脫爛,苟不逸去,尋其次第,足可鈔錄。屢得逸書,以此獲全。若縫繢,歲久斷絕,即難次序。初得董氏《繁露》數冊,錯亂顛倒。伏讀歲餘,尋繹綴次,方稍完複,乃縫繢之弊也。嘗與宋宣獻談之,宋悉令家所錄者作粘法。」予嘗見舊三館黃本書及白本書,皆作粘葉,上下欄界出於紙葉。後在高郵借孫莘老家書,亦如此法。又見錢穆父所蓄亦如此。多只用白紙作標,硬黃紙作狹籤子。蓋前輩多用此法。予性喜傳書,他日得奇書,不復作縫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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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洪邁《夷堅丙志》十二云:紹興十六年淮南轉運司刊《太平聖惠方》版,分其半于舒州。州募匠數十輩,置局於學。日飲酒喧嘩,士人以為苦。教授林君以告郡守汪希旦,徙諸城南癸門樓上,命懷甯令甄倚監督之。七月十七日,門傍小佛塔高丈五尺,無故傾摧。明旦,天色廓清。至午,黑雲倏起西邊,罩覆樓上,迅風暴雨隨之。時群匠及市民賣物者百餘人,震雷一擊,其八十人隨聲而僕,餘亦驚慴失魂。良久,樓下飛灰四起,地上火珠並流,皆有琉黃氣。經一時頃,僕者復蘇。作頭胡天祐白于甄令,入按視。內五匠曰蘄州周亮、建州葉濬、楊通、福州鄭英、廬州李勝,同聲大叫,踣而死,遍體傷破。尋詢其罪,蓋此五人尤嗜酒懶惰,急於版成,將字書點畫多及藥味分兩隨意更改以誤人,故受此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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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王明清《投轄錄》云:近歲淮西路漕司下諸州分開《聖惠方》。而舒州刊匠以佐食錢不以時得,不勝忿躁。凡用藥物,故意令誤,不如本方。忽大雷電,匠者六而震死者四。昭昭不可欺也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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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甲部《經籍會通》四云:今海內書,凡聚之地有四:燕市也,金陵也,閶闔也,臨安也。閩、楚、滇、黔,則餘間得其梓。秦、晉、川、洛,則余時友其人。旁諏曆閱,大概非四方比矣。兩都、吳、越,皆餘足所曆。其賈人世業者,往往識其姓名。聊紀梗概於後。

  燕中刻本自希。然海內舟車輻輳,筐篚走趨,巨賈所攜,故家之蓄,錯出其間,故特盛於他處。第其直至重,諸方所集者,每一當吳中二,道遠故也。輦下所雕者,每一當越中三,紙貴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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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云:越中刻本亦希。而其地適東南之會,文獻之衷,三吳七閩,典籍萃焉。諸賈多武林龍丘,巧於壟斷。每瞷故家有儲蓄而子姓不才者,以術鉤致,或就其家獵取之。〔此蓋海內皆然。〕楚、蜀交通便道,所攜間得新異。關、洛、燕、秦,仕臣橐裝所挾,往往寄鬻市中。省試之歲,甚可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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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云:吳會、金陵擅名文獻,刻本至多。钜帙類書,鹹會萃焉。海內商賈所貲,二方十七,閩中十三,燕、越勿與也。然自本方所梓外,他省至者絕寡。雖連楹麗棟,搜其奇秘,百不二三,蓋書之所出而非所聚也。至薦紳博雅、勝士韻流,好古之稱籍籍海內,其藏蓄當甲諸方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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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云:凡燕中書肆多在大明門之右,及禮部門之外,及拱宸門之西。每會試舉子,則書肆列於場前。每花朝後三日,則移於燈市。每朔望並下浣五日,則徙於城隍廟中。燈市極東,城隍廟極西,皆日中貿易所也。燈市歲三日,城隍廟月三日,至期百貨萃焉,書其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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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云:凡徙,非徙其書肆也。輦肆中所有,稅地張幕,列架而書置焉,若棋繡錯也。日昃,複輦歸肆中。惟會試,則稅民舍於場前。月余,試畢賈歸,地可羅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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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云:凡武林書肆多在鎮海樓之外,及湧金門之內,及弼教坊,及清河坊,皆四達衢也。省試,則間徙于貢院前。花朝後數日,則徙於天竺,大士誕辰也。上巳後月餘,則徙于岳墳,遊人漸眾也。梵書多鬻于昭慶寺,書賈皆僧也。自餘委巷之中,奇書秘簡,往往遇之,然不常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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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云:凡金陵書肆多在三山街及太學前,凡姑蘇書肆多在閶門內外及吳縣前。書多精整,然率其地梓也。余二方皆未嘗久寓,故不能舉其詳。他如廣陵、晉陵、延陵、就李、吳興,皆間值一二,歙中則餘未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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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云:凡刻之地,有三吳也,越也,閩也。蜀本宋最稱善,近世甚希。燕、粵、秦、楚,今皆有刻,類自可觀,而不若三方之盛。其精,吳為最;其多,閩為最:越皆次之。其直重,吳為最;其直輕,閩為最:越皆次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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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云:凡印書,永豐綿紙上,常山柬紙次之,順昌書紙又次之,福建竹紙為下。綿貴其白且堅,柬貴其潤且厚。順昌堅不如綿,厚不如柬,直以價廉取稱。閩中紙短窄黧脆,刻又舛訛,品最下而直最廉。餘筐篋所收,十九此物,即稍有力者弗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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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云:近閩中則不然,以素所造法演而精之。其厚不異于常,而其堅數倍於昔,其邊幅寬廣亦遠勝之。價直既廉而卷軸輕省,海內利之。順昌廢不售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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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云:餘他省各有產紙,餘弗能備知。大率閩、越、燕、吳所用刷書,不出此數者。燕中自有一種紙,理粗龐、質擁腫而最弱,久則魚爛,尤在順昌下。惟燕中刷書則用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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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云:惟滇中紙最堅。家君宦滇,得張愈光、楊用修等集,其堅乃與絹素敵,而色理疏慢蒼雜,遠不如越中。高麗繭絕佳,純白滑膩,如舒雪,如勻粉,如鋪玉,惟印記用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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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云:凡書之直之等差,視其本,視其刻,視其紙,視其裝,視其刷,視其緩急,視其有無。本視其鈔刻,鈔視其訛正,刻視其精粗;紙視其美惡;裝視其工拙;印視其初終;緩急視其時,又視其用;遠近視其代,又視其方。合此七者參伍而錯綜之,天下之書之直之等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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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云:凡本,刻者十不當鈔一,鈔者十不當宋一。三者之中自相較,則又以精粗、久近、紙之美惡、用之緩急為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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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云:凡刻,閩中十不當越中七,越中七不當吳中五,吳中五不當燕中三,〔此以地論,即吳越閩書之至燕者,非燕中刻也。〕燕中三不當內府一。五者之中自相較,則又以其紙、以其印、其裝為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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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云:凡印,有朱者,有墨者,有靛者;有雙印者,有單印者。雙印與朱必貴重用之。凡版漶滅,則以初印之本為優。凡裝,有綾者,有錦者,有絹者;有護以函者,有標以號者。吳裝最善,他處無及焉,閩多不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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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云:有裝印紙刻絕精而十不當凡本一者,則不適於用,或用而不適於時也。有摧殘斷裂而直倍于全者,有模糊漶滅而價增於善者,必代之所無與地之遠也。夫不適於時者遇,遇則重。不適於用而精焉,亦遇也。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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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云:葉少蘊云:「唐以前,凡書籍皆寫本,未有模印之法。人以藏書為貴,人不多有。而藏書者精於讎對,故往往皆有善本。學者以傳錄之艱,故其誦讀亦精詳。五代時,馮道始奏請官鏤版印行。國朝淳化中,複以《史記》、《前後漢》付有司摹印。自是書籍刊鏤者益多,士大夫不復以藏書為意。學者易於得書,其誦讀亦因滅裂。然版本初不是正,不無訛誤。世既一以版本為正,而藏本日亡,其訛繆者遂不可正。甚可惜也!」此論宋世誠然,在今則甚相反。蓋當代版本盛行,刻者工直重钜,必精加讎校,始付梓人。即未必皆善,尚得十之六七。而鈔錄之本往往非讀者所急,好事家以備多聞,束之高閣而已。以故謬誤相仍,大非刻本之比。凡書市之中無刻本,則鈔本價十倍。刻本一出,則鈔本鹹廢而不售矣。〔今書貴宋本,以無訛字故。觀葉氏論,則宋之刻本患正在此,或今之刻本當又訛于宋邪?余所見宋本訛者不少,以非所習不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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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云:葉又雲天下印書,以杭為上,蜀次之,閩最下。余所見當今刻本,蘇、常為上,金陵次之,杭又次之。近湖刻、歙刻驟精,遂與蘇、常爭價。蜀本行世甚寡。閩本最下。諸方與宋世同。〔葉以閩本多用柔木,故易就而不精。今杭本雕刻時義亦用白楊木,他方或以烏桕版,皆易就之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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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云:葉少蘊云:「世言雕版始自馮道,此不然,但監本始馮道耳。柳玭《訓序》言其在蜀時,嘗閱書肆,所鬻字書小學率雕版,則唐固有之。」陸子淵《豫章漫鈔》引《揮麈錄》云:「毋昭裔貧時嘗借文選不得,發憤雲異日若貴,當版鏤之以遺學者。後至宰相,遂踐其言。」子淵以為與馮道不知孰先,要之皆出柳玭後也。載閱陸《河汾燕閑錄》云:「隋文帝開皇十三年十二月八日,敕廢像遺經悉令雕版,此印書之始。」據斯說,則印書實自隋朝始,又在柳玭先,不特先馮道、毋昭裔也。第尚有可疑者,隋世既有雕版矣,唐文皇胡不擴其遺制廣刻諸書,複盡選五品以上子弟入弘文館鈔書何邪?余意隋世所雕特浮屠經像,蓋六朝崇奉釋教致然,未及概雕他籍也。唐至中葉以後,始漸以其法雕刻諸書。至五代而行,至宋而盛,於今而極矣。〔活板始宋畢昇,以藥泥為之,見沈氏《筆談》十八卷甚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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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云:遍綜前論,則雕本肇自隋時,行于唐世,擴於五代,精于宋人,此余參酌諸家確然可信者也。然宋盛時,刻本尚希。蘇長公《李氏山房記》謂國初薦紳即《史》、《漢》二書不人有,《揮麈錄》謂當時仕宦多傳錄諸書,他可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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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云:今世欲急於印行者,有活字。然自宋已兆端。《筆談》云:「版印書籍,唐人尚不盛為之。自馮瀛王始印《五經》,已後典籍皆為版本。慶曆中,有布衣畢昇,又為活版。其法用膠泥刻字,薄如錢唇。每字為一印,火燒令堅。先設一鐵版,其上以松脂蠟和紙灰之類冒之。欲印,則一鐵範置鐵版上,乃密佈字印,滿鐵範為一版。待就火煬之,藥稍鎔,則以一平版案其面,則字平如砥。若止印三二本未為簡易,若印數十百千本則極為神速。常作二鐵版,一版印刷,一版已自布字。此印者才畢,則第二版已具。更互用之,瞬息可就。每一字皆有數印,如『之』、『也』等字,每字有二十余印,以備一版內有重複者。不用,則以紙貼之。每韻為一貼,木格貯之。有奇字素無備者,旋刻之,以草火燒,瞬息可成。不以木為之者,木理有疏密,沾水則高下不平,兼與藥相黏不可取,不若播土。用訖再火,令藥鎔,以手拂之,其印自落,殊不沾污。」昇死後,藥印為其群從所得,至寶藏之。右俱《筆談》所載。今無以藥泥為之者,惟用木稱活字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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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云:今人事事不如古,固也。亦有事什而功百者,書籍是已。三代漆文竹簡,冗重艱難,不可名狀。秦、漢以還,浸知鈔錄。楮墨之功,簡約輕省,數倍前矣。然自漢至唐,猶用卷軸。卷必重裝,一紙表裡,常兼數番。且每讀一卷或每檢一事,細閱卷舒,甚為煩數。收集整比,彌費辛勤。至唐末宋初,鈔錄一變而為印摹,卷帙一變而為書冊。易成難毀,節費便藏,四善具焉。溯而上之,至於漆書竹簡,不但什百而且千萬矣。士生三代後,此類未為不厚幸也。〔又前代篆隸與今楷書,書工亦有難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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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云:洪景盧云:「國初承五季亂離之後,所在書籍印版至少,宜其焚蕩,了無孑遺。然太平興國中編次《御覽》,引用一千六百九十種,其綱目並載於首卷,而雜書古詩賦又不能具錄。以今考之,無傳者十之七八矣。」此論未然。《太平御覽》蓋因襲唐諸類書、《文思博要》、《三教珠英》等,仍其前引書目,非必宋初盡存也。亦有宋世不存而近世往往迭出者,又以鈔拾類書得之。此皆餘所目驗,故知之最真。洪以博洽名,而早列清華,或未曉此曲折,諸家亦鮮論及。漫爾識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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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云:畫家有賞鑒,有好事。藏書亦有二家:列架連窗,牙標錦軸,務為觀美,觸手如新,好事家類也;枕席經史,沈湎青箱,卻掃閉關,蠹魚歲月,賞鑒家類也。至收羅宋刻,一卷數金,列於圖繪者,雅尚可耳,豈所謂藏書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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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云:王長公小酉館在弇州園涼風堂後,藏書凡三萬卷。二典不與,構藏經閣貯焉。爾雅樓庋宋刻書皆絕精。余每讀《九友歌》,輒泠然作天際真人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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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云:次公亦多宋梓。一日燕汪司馬,盡出堂中,並諸古帖畫卷列左右。坐客應接不暇,司馬謂「此山陰道上行」也。司馬公尤好古,匯刻《墳》《雅》諸書,今盛傳於世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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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云:鄴下宗正灌父最蓄書,饒著述,賓客傾四方。嘗餉餘秘籍數種,並五言八韻寄余,餘時尚十五六。今廿載餘,愧不能萬一副也。頃聞已逝,因錄其詩志餘感雲。〔北郡詞林冠,申陽藝苑英。斯人誰繼美,之子獨成名。氣掇香山秀,才如瀫水清。鏗然同謝朓,邈矣邁陰鏗。綺麗風應遠,沉冥思更精。建安那用數,大曆詎堪評。著作千秋事,流傳四海名。吾慚下裡調,焉敢應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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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云:黎惟敬博雅好古,嘗罄秘書俸入刻《劉夢得集》,中多是正,較他傳本為精。余有元人陳君采、柳文肅二集,黎過瀫水,並攜去,約刻成寄餘。餘以二集刻本漶滅,因舉贈,俾完此舉。不三載,惟敬下世,遂並二書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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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云:龍邱童子鳴家,藏書二萬五千卷。餘嘗得其目,頗多秘帙,而猥雜亦十三四,至諸大類書則盡缺焉。蓋當時未有雕本,而鈔帙故非韋布所辦,且亦不易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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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云:裡中友人祝鳴皋,束髮與余同志,書無弗窺。每燕中朔望日,拉餘往書市,競錄所無。賣文錢悉輸賈人,諸子啼號凍餒罔顧。惜年僅四十而夭,每念輒損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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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云:右四君俱餘生平同志,余筐篋所藏往往與互易者。今相率遊岱,故稍記其略,以識餘懷。自餘交親中,雅尚甚眾。幸俱健匕箸,未敢概及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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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云:永樂中,命胡廣王洪等輯《永樂大典》二萬二千八百七十七卷,一萬一千九十五冊,目錄六十卷。其表文載《蟫精雋》中,蓋古今創見書也,惜卷帙繁重未傳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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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陸容《菽園雜記》十云:古人書籍多無印本,皆自鈔錄。聞《五經》印版自馮道始,今學者蒙其澤多矣。國初書版惟國子監有之,外郡縣疑未有,觀宋潛溪《送東陽馬生序》可知。宣德、正統間,書籍印版尚未廣。今所在書版日增月益,天下右文之象愈隆於前已。但今士習浮靡,能刻正大古書以惠後學者少,所刻皆無益,令人可厭。上官多以饋送往來,動輒印至百部,有司所費亦繁。偏州下邑寒素之士,有志占畢而不得一見者多矣。嘗愛元人刻書,必經中書省看過下所司乃許刻印。此法可救今日之弊,而莫有議及者,無乃以其近於不厚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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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澄《雞窗叢話》云:國朝著作家,其考訂之精確,自顧亭林、閻百詩兩先生外,當以錢遵王、何義門為冠。蓋錢、何二公俱能購宋元善本及前輩讎校之本,親自鈔錄勘對。即一字之亥豕,必遍閱群書,互相引證。故其評定諸書,俱為學者所宗。錢有《讀書敏求記》四冊,秘不示人。時竹垞方著《經義考》,欲假其《敏求記》而不肯。竹垞乃以白金銀鼠裘賂其侍書竊出,預備書人二十輩,一日夕錄畢。竹垞之好學,古今所未有也。惜義門無著述流傳,其所評選制藝行遠諸集,風行海內。

  〔按《義門讀書記》五十八卷,《四庫全書》著錄,澄殆未見耳。義門《讀書敏求記跋》云:「絳雲未燼之先,藏書至三千九百餘部。而錢遵王所記凡六百有一種,皆紀宋版元鈔及書之次第完闕,古今不同。手披目覽,類而載之,遵王畢生之精華萃於斯矣!書既成,扃之枕中,出入每自攜。靈蹤微露,竹垞謀之甚力,終不可見。既應召,後二年典試江左,遵王會于白下。竹垞故令客置酒高宴,約遵王與偕。私以黃金翠裘與侍書小史啟檆,豫置楷書生數十於密室,半宵寫成而仍返之。當時所錄,並《絕妙好詞》在焉。詞既刻,函致遵王。漸知竹垞詭得,且恐其流傳於外也,竹垞乃設誓以謝之。」又跋云:「遵王纂成此書,秘之笈中,知交罕得見者。竹垞檢討校士江南日,龔方伯遍召諸名士大會秦淮河,遵王與焉。是夕私以黃金青鼠裘予其侍史,啟篋得是編。命藩署吏鈔錄,並得《絕妙好詞》。既而詞先刻,遵王疑之。竹垞為之設誓而謝之,不授人也。」義門以同時人記當時事,意必見聞甚確。然柯崇樸《絕妙好詞序》略云:「往與朱檢討竹垞有《詞綜》之選,摭拾散佚,採摘備至。所不見者數種,周草窗《絕妙好詞》其一也。嗣聞虞山錢子遵王藏有寫本,餘從子煜為錢氏族婿,因得假歸。然傳寫多訛,迨再三參考,始釐然複歸於正。爰鏤版以行之。」據此,則《絕妙好詞》從遵王借鈔,非竊得也。此書既非竊鈔,則《敏求記》之非竊鈔,更可知矣。《敏求記》稿本向藏揭陽丁日昌持靜齋,今已散出,為吾同年張菊生侍郎元濟所獲。曾借讀一遍,與今刻本門類之出入,文句之異同,大足以資考索。若如義門所雲,則是朱刻以前先有改定之正本,恐其事皆傳聞失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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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嚴元照《蕙櫋雜記》云:成容若侍衛刻《通志堂經解》,徐健庵尚書蒞刻,三月而成。侍衛畀尚書四十萬金,故急潰于成。通志堂,侍衛之堂名也。《經解》卷帙浩繁,唯方望溪曾遍為點閱一過。何義門悉以其付刻之原本與本之完缺及校勘失當者錄成一冊,沈椒園按察刻行之,錢廣伯曾以刻本示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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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元之《竹葉亭雜記》四云:《駢字類編》書版久不存,人家有藏者,亦據為奇貨。嘉慶甲戌夏,武英殿奏請清查版片書籍。時同年謝峻生編修為提調官,查至南薰殿,見爐坑內〔燒火炕出灰之坑,都中名曰爐坑。〕有物貯焉。命啟之,版片堆積。審之,則《駢字類編》版也。核版短二千頁,因奏請刻版千補之。〔版兩面刻字,故只用千版。〕今此書發賣,士子俱得見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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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云:武英殿書籍,其存而不發賣者,向貯於殿之後敬思殿。甲戌夏清查,將完好者移貯前殿。其殘缺者變價,符咒等書悉付之丙。於是敬思殿空為貯版片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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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云:活字版始造于宋。沈括《筆談》雲宋慶曆中畢昇為活字版,以膠泥燒成。陸深《金台紀聞》則雲毗陵人初用鉛字,視版印尤巧妙。蓋其始或以泥或以鉛也。乾隆三十九年,金侍郎簡請廣《四庫全書》中善本。因仿宋人活字版式,鐫木單字二十五萬餘。高宗以活字版之名不雅,賜名曰聚珍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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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葵生《茶餘客話》云:萬曆甲午,南祭酒陸可教請刻《永樂大典》,分頒巡方禦史,各任一種,校刻匯存,分貯兩雍,以成一代盛事。當時議允,終未頒行。竊謂文皇與穆宗兩番鈔錄,已費不貲,鏤版通行,談何容易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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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虔《柿葉軒筆記》云:文瀾閣《四庫全書》,書皆鈔本。每葉十六行,行二十一字。長六寸,寬三寸七分。每本用寶二,前曰「古稀天子之寶」,後曰「乾隆御覽之寶」。每部首載提要及總纂名,而列總校名於每本之末。其面簽皆用絹,經以綠,史以赤,子以碧,集以淺絳。楠木匣盛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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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云:俞長城選名家制義,首載北宋二人,南宋五人。〔王荊公、蘇潁濱、楊誠齋、陸象山、陳君舉、汪立信、文文山。〕其文雖不類近代所為八股,然終不知錄自何處。且盡《四書》中文,亦不似宋人所為。蓋後人訛托,而桐川誤采之也。明朱方〔字良矩,浙江永康人。正德甲戌進士,官雲南參政。〕刻《經義模範》,文凡十六篇。內惟張才叔「自靖人自獻于先王」一篇見《宋文鑒》,〔張才叔「乃遇汝鳩汝方,作汝鳩汝方」;「惠迪吉」;「巢伯來朝,芮伯作旅巢命」;「異畝同穎,獻諸天子」;「念哉聖謨洋洋」;「恭默斯道」二句。姚孝寧「反復其道」二句。吳師孟「章子有一於是乎」。張孝祥「作歸禾作嘉禾」;「我見舅氏,如母存焉」。姚孝甯「聖人亨以享上帝」;「利用賓于王」。張孝祥「我心之憂」二句;「歸馬于華山之陽」二句;「俾以形旁求於天下」。共十五篇。〕餘亦不知所本。王廷表作序,稱方得自楊升庵,則真偽猶未敢定也。〔《明志》有楊慎《經義模範》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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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文達元《杭州靈隱書藏記》〔《研經室三集》二。〕云:《周官》諸府掌官契以治藏,《史記》老子為周守藏室之史。藏書曰藏,古矣。古人韻緩,不煩改字。收藏之與藏室,無二音也。漢以後曰觀,曰閣,曰庫,而不名藏。隋唐釋典大備,乃有開元釋藏之目。釋道之名藏,蓋亦摭儒家之古名也。明侯官曹學佺謂釋道有藏,儒何獨無,欲聚書鼎立。其意甚善,而數典未詳。嘉慶十四年,杭州刻朱文正公、翁覃溪先生、法時帆先生諸集將成,覃溪先生寓書于紫陽院長石琢堂狀元曰:「《複初齋集》刻成,為我置一部於靈隱。」仲春十九日,元與顧星橋、陳桂堂兩院長暨琢堂狀元、郭頻伽、何夢華上舍、劉春橋、顧簡塘、趙晉齋文學,同過靈隱食蔬筍。語及藏《複初齋集》事,諸君子複申其議曰:「史遷之書,藏之名山,副在京師。白少傅分藏其集于東林諸寺。孫洙得《古文苑》於佛龕。皆因寬閑遠僻之地,可傳久也。今《複初齋》一集尚未成箱篋,盍使凡願以其所著、所刊、所寫、所藏之書藏靈隱者皆裒之,其為藏也大矣。」元曰:「諾。」乃於大悲佛閣後造木廚,以唐人「鷲嶺鬱岧嶢」詩字編為號,選雲林寺玉峰、偶然二僧簿錄管鑰之。別訂條例,使可永守。複刻一銅章,遍印其書。而大書其閭扁曰「靈隱書藏」。蓋緣始于《複初》諸集,而成諸君子立藏之議也。遂記之。

  條例

  一、送書入藏者,寺僧轉給一收到字票。

  一、書不分部,惟以次第分號。收滿「鷲」字號廚,再收「嶺」字號廚。

  一、印鈐書面暨書首葉,每本皆然。

  一、每書或寫腦,或掛綿紙簽,以便查檢。

  一、守藏僧二人,由鹽運司月送香燈銀六兩。其送書來者,或給以錢,則積之以為修書增廚之用;不給勿索。

  一、書既入藏,不許複出。縱有翻閱之人,但在閣中,毋出閣門。寺僧有鬻借霉亂者,外人有攜竊塗損者,皆究之。

  一、印內及簿內「部」字之上,分經史子集填注之,疑者缺之。

  一、唐人詩內複「對」、「天」二字,將來編為「後對」、「後天」二字。

  一、守藏僧如出缺,由方丈秉公舉明靜謹細知文字之僧充補之。

  *

  又《焦山書藏記》云:嘉慶十四年,元在杭州立書藏於靈隱寺,且為之記。蓋謂漢以後,藏書之地曰觀,曰閣,而不名藏。藏者本于《周禮》宰夫所治,《史記》老子所守。至於開元釋藏,乃釋家取儒家所未用之字以示異也。又因史遷之書藏之名山,白少傅藏集于東林諸寺,孫洙得《古文苑》於佛龕,閑僻之地,能傳久遠,故仿之也。繼欲再置焦山書藏,未克成。十八年春,元轉漕於揚子江口。焦山詩僧借庵〔巨超〕、翠屏洲詩人王君柳村〔豫〕來瓜洲舟次,論詩之暇,及藏書事,遂議于焦山亦立書藏。以《瘞鶴銘》「相此胎禽」等七十四字編號,屬借庵簿錄管鑰之。複刻銅章,書樓扁,訂條例,一如靈隱。觀察丁公百川〔淮〕為治此藏事而蕆之。此藏立,則凡願以其所著、所刊、所寫、所藏之書藏此藏者,皆裒之。且即以元昔所捐置焦山之宋、元鎮江二志為「相」字第一、二號,以志緣起。千百年後,當與靈隱並存矣。

  條例

  一、送書入藏者,寺僧轉給一收到字票。

  一、書不分部,惟以次第分號。收滿「相」字號廚,再收「此」字號廚。

  一、印鈐書面及書首葉,每本皆然。

  一、每書或寫書腦,或掛綿紙簽,以便檢查。

  一、守藏僧二人,照靈隱書藏例,由鹽運司月給香燈銀十兩。其送書來者,或給以錢,則積之以為修書增廚之用;不給勿索。

  一、書既入藏,不許複出。縱有翻閱之人,照天一閣之例,但在樓中,毋出樓門。煙燈毋許近樓。寺僧有鬻借霉亂者,外人有攜竊塗損者,皆究之。

  一、印內及簿內「部」字之上,分經史子集填注之,疑者闕之。

  一、守藏僧如出缺,由方丈秉公舉明靜謹細知文字之僧充補之。

  一、編號以「相此胎禽華表留唯仿佛事亦微厥土惟寧後蕩洪流前固重爽塏勢揜亭爰集真侶作銘」三十五字,為三十五廚。如滿,則再加「歲得于化朱方天其未遂吾翔也乃裹以玄黃之幣藏乎山下仙家石旌篆不朽詞曰徵君丹楊外尉江陰宰」四十二字,為四十二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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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研經室集》八卷:《四月十日同顧星橋吏部〔宗秦〕、陳古華太守〔廷慶〕、石琢堂狀元〔韞玉〕三院長暨朱椒堂兵部〔為弼〕、蔣秋吟太史〔詩〕、華秋槎〔瑞潢〕、何夢華〔元錫〕、王柳村〔豫〕、項秋子〔墉〕、張秋水〔鑒〕諸君子集靈隱置書藏紀事》五古一首云:

  「《尚書》未百篇,《春秋》疑斷爛。列史志藝文,分卷本億萬。
  傳之千百年,存世不及半。近代多書樓,難聚易分散。
  或者古名山,與俗隔崖岸。岧嶢隱靈峰,琳宮敞樓觀。
  共為藏書來,藏室特修建。學人苦著書,難殺竹青汗。
  若非見著錄,何必弄柔翰。舟車易遺忘,水火為患難。
  子孫重田園,棄此等塗炭。朋友諾黃金,文字任失竄。
  或以經覆瓿,或以詩投溷。當年無副本,佚後每長歎。
  豈如香山寺,全集不散亂。名家勒巨帙,精神本注貫。
  逸民老田間,不見亦無悶。雖不待藏傳,得藏亦所願。
  我今立藏法,似定禪家案。諸友以書來,收藏持一券。
  他年七十廚,卷軸積無算。或有訪書人,伏閣細披看。
  古人好事心,試共後人論。既泛西湖舟,旋飽蔬筍飯。
  出寺夕陽殘,鷲嶺風泉渙。」

  按自曹石倉學佺有儒藏之說,言藏書者每以為一重公案,然其事固不可行也。乾隆中,曆城周書昌編修永年作《儒藏說》,未知其說如何。桂馥《晚學集·周先生傳》云:「先生見收藏家易散,有感于曹石倉及釋道藏,作《儒藏說》。約余賣田築借書園,祀漢經師伏生等。聚書其中,招致來學。苦力屈不就,顧餘所得書悉屬之矣。」此文達以前倡儒藏之議者。藏書與刻書本二事,餘前撰《清話》未及此。然諸先生殷殷好事之心,所望後之人紹述前修,成此美舉。靈隱、焦山二藏,究不知當日成功如何。讀文達兩記一詩,亦可想見其提倡之至意。今仍補記以告來學,庶得有所觀感雲。

  ◎卷下

  石經為經本之祖。自漢熹平刻石立於太學鴻都,當時如漢末人注經,罕見徵引。惟《公羊·昭二十五年》傳,「既哭以人為菑」。何休《解詁》云:「菑,周埒垣也,所以分別內外衛威儀。今太學辟雍作側字。」唐徐彥疏云:「今太學辟雍作側字者,謂何氏所注者是菑字,今漢時太學辟雍所讀者作側字,雲既哭以人為側。」阮元校勘記云:「此即東漢熹平立石之公羊傳也。」按漢末人經注惟此引一條。何劭公與鄭康成、蔡伯喈為同時人,不知鄭注《禮》時何以不及。據《後漢書·蔡邕傳》,邕乃自書丹於碑,使工鐫刻,立於太學門外。於是後儒晚學,鹹取正焉。據此,知當時太學石經,已為人所重視,劭公偶一引用之耳。自後魏正始立三體石經,唐開成立十二經石經,孟蜀廣政立十三經石經,宋至和立二體石經,高宗南渡立禦書石經于杭州學宮。此皆元明以前舊本,今惟開成石經獨存。次則高宗禦書各經,十存六七。然開成石經一誤于乾符之修改,再誤於後樑之補刊,三誤於北宋之添注,四誤於明人之磨勘。及至版本代興,各相沿誤。去古日遠,偽體難裁。余嘗欲據唐石經刊定四誤,別為善本,以復古而信今。歲月蹉跎,有志未逮。偶從莫楚生觀察處獲見縮刻唐石經木本,止《易》、《書》、《詩》三經,似是未刻完之本。審其避諱缺筆,當刻於嘉、道間。是固先得我心,惜乎未見全經,即此三經亦流傳極鮮也。

  *

  今世凡刻書,闕文處用白匡或墨塊。白者謂之空白,墨者謂之墨釘,亦謂之墨等,又謂之等字。俗語謂留為等,此墨等、等字,蓋謂留此以待補刻也。此其由來甚古。《論語》曰,「吾猶及史之闕文也」。《集解》包曰:「古之良史,於書字有疑,則闕之以待知者。」按:史之闕文,見於《春秋》者,桓十四年經「夏五」。《左傳》杜預注:「不書月,闕文。」《公羊傳》:「夏五者何,無聞焉爾。」何休《解詁》不詳。《穀梁傳》:「孔子曰:聽遠音者,聞其疾而不聞其舒。望遠者,察其貌而不察其形。立乎定哀以指隱桓,隱桓之日遠矣。夏五,傳疑也。」范甯集解:「孔子在於定哀之世而錄隱桓之事,故承闕文之疑,不書月。皆實錄。」顧其原文下必有空白之處,經孔子修之而始刪去。莊二十四年《經》「郭公」亦同,蓋「郭公」下闕其名與事。〔其上文《經》雲「赤歸於曹」,《左》無傳。《公》、《穀》以「赤歸於曹郭公」二句連文。《公羊傳》云:「赤歸於曹郭公。赤者何,曹無赤者,蓋郭公也。郭公者何,失地之君也。」《穀梁傳》云:「赤蓋郭公也,何為名也。禮,諸侯無外歸之義,外歸非正也。」《左傳》杜預注:「無傳,蓋經闕誤也。自『曹羈』以下,《公羊》、《穀梁》之說既不了,又不可通之于左氏,故不採用。」〕古書有可比例者,如汲塚中《逸周書》、《穆天子傳》,其中多方白匡,皆闕文也。前人往往不識。《大戴禮·武王踐祚》:「機之銘。闕皇皇惟敬口生㖃口戕口。」盧辨注:「㖃,恥也。言為君子榮辱之主,可不慎乎?㖃,㖃詈也。」「口戕口」,注:「言口能害口也。機者,人君出令所依,故以言語為戒也。」此由不識□為闕文,而注以為口字,然文義猶可通也。若明人鐘惺、譚友夏《古詩歸》,則強詞尤為可笑。譚云:「四口字疊出,妙語不以為纖。」〔按:文只三□,鐘、譚所見之本為「皇皇生敬□□生㖃」。〕鐘云:「讀口戕口三字,竦然骨驚。」此真強作解人,而不顧其立說之穿鑿矣。墨塊之本,則自南宋時已有之。如陳道人書棚刻唐人集,若李建勳《李中丞集》、《魚玄機女郎詩》,麻沙坊刻《纂圖互注四子》,其中墨等頗多,而尤以《莊子》為甚。又如元大德中所刻《白虎通論》、《風俗通義》二書亦然。大德本出於宋嘉定十三年夔府刻本,一切皆仍宋舊。即萬曆十年胡維新《兩京遺編》,又重雕元本。雖版式略小,而行字墨塊處正同。是可見墨塊之存留,自有刻本以來即有此例。然余因此悟用白匡者必出古書鈔本,而刻本因之。用墨塊者則出宋時刻本,在校者猶有訪求善本待補之意。非若白匡之已成闕文,無從校補也。昔嘗疑《禮記》投壺以□□記鼓節,其□□處必有文字以分薛鼓、魯鼓之不同,亦如宋刻《姜白石詞》旁注工尺之例。久而闕佚,故以□□記之。在鄭氏作注時,既不得別本以資校讎,於是釋為圜者擊鼙,方者擊鼓。孔疏依注敷衍云:「以鼓節有圜點,有方點,故以圜者擊鼙,方者擊鼓。若頻有圜點,則頻擊鼙聲。每一圜點,則一擊鼙聲。若頻有方點,則頻擊鼓聲也。」果如所言,則經文何不直截了當言之曰「某時連擊,某時一擊」,而必為此煩瑣難記之□□,使人臨擊鼓時按圖索譜,如射覆藏鉤之兒戲乎?是知□□必有文字,不得如注疏所雲,令人索解不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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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本松崎鶴雄書來問版本之事,雲書版有雙線、單線、白口、黑口、魚尾、耳子等名,往往見於藏書家書目及諸家題跋文中,不詳其義,亦不知其在版中何處。乞餘答覆。余向撰《書林清話》,以為此等處無關要義,故亦略之。今松崎鶴雄越國修問請益,不敢以其瑣屑置而不言,因為書複之。略云:書邊四圍之闌為線,版中上下處為口,版心有□形為魚尾,邊闌上有小匡附著兩旁者為耳子。線有雙,有單。黑口有大,有小。何謂雙線?如四圍邊闌內重出一細線紋者,是謂雙線。若僅有邊闌而無內線者,是謂單線。黑口大小者,版心上下刻一直線,上在魚尾上,下在魚尾下。粗者填滿版心,是謂大黑口;小者刻一微線,是謂小黑口。蓋所以表識版之中心,以便折疊時有準繩也。無此線者,則為白口。魚尾之黑口亦因之。亦偶有兩歧者。大抵雙線白口多宋版;單線黑口南宋末麻沙本多有之,至元相沿成例。明初承元之舊,故成、弘間刻書尚黑口。嘉靖間書多從宋本翻雕,故尚白口。今日嘉靖本珍貴不亞宋、元,蓋以此也。大抵此類版心,書名只摘一字,下刻數目。其白口、小黑口空處,上記本葉字數,下記匠人姓名,不全刻書名也。全刻書名在萬曆以後,至我國初猶然。魚尾有雙,有單,雙者上下同;單者上刻一魚尾,下則只刻一橫線紋。亦有版心全系黑口者,則魚尾以外皆粗黑線,如元張伯顏本《文選》及明刻宋章如愚《山堂考索》之類。此則匠人以意為之,不為定式也。耳子以識書之篇名,始宋嶽珂之刻《九經三傳》。今武英殿之仿刻《五經》本,其式猶存,他書則罕見。若釋藏之所刻支那本,則每半葉一方圍,中無版心、直線、魚口等。明時浙中徑山寺、雲棲寺所刻諸釋經、釋典為多,初不知其何所依仿。至乾、嘉時,金農刻己作《冬心先生集》,陳鴻壽刻己作《種榆仙館集》,用竹簡式作直線闌。此則不古不今,類于向壁虛造,鏤刻雖精,然吾無取焉爾。

  *

  明人刻書,有不見於藏書家志、目、題跋者。如劉氏安政堂所刻書,餘撰《清話》以弘治甲子刻《針灸資生經》七卷為其所刻最早者矣。後見湘陰郭氏養知書屋藏有《四明先生續資治通鑒節要》二十卷,題「宣德己酉京兆安政堂劉氏校刊」一行,則前乎此七十五年。蓋亦書林世業也。獨山莫楚生觀察藏有《淮南》高誘注二十一卷,題正德己卯劉氏安政堂刻本。余從子啟藩藏有《分類補注李太白集》二十五卷,題正德庚辰劉氏安政堂刻本。余所藏《新刊河間劉守真傷寒直格論方》三卷、後集一卷、別集一卷,題嘉靖壬辰仲秋七月劉氏安正堂刊。此並向所希見者。又王聞遠《孝慈堂書目》載有《孔叢子》七卷,注安政堂刻本。莫友芝《知見傳本書目》宋林亦之《輞山集》,下注嘉靖安政堂刻本。則此外所刻,為前人所未著錄、吾輩所未目睹者,不知尚有若干種。明時距今五六百年,見聞不周已如此,況遠而上溯宋元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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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洪慎獨齋刻書極夥,其版本校勘之精,亦頗為藏書家所貴重。余藏有《宋文鑒》一百五十卷,卷一末有牌記雲「皇明正德戊寅慎獨齋刊」,此向來藏書家所未及者。按:洪於是年刻有《十七史詳節》二百七十三卷,已載前撰《清話》。此二書皆卷帙極多者,均於一年之中刻成,可謂勇於從事矣。字體勁秀,行格緊密,二書亦正相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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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禾項篤壽萬卷堂刻書精美,惜乎所刻甚少。前《清話》所列僅《鄭端簡奏議》十四卷、《東觀餘論》三卷,如是而已。嘉靖丙寅刻有《廿四史論贊》八十卷,總目後有楷書長方牌記雲「嘉禾項氏萬卷堂梓」,史記目後有「嘉禾項氏刊于萬卷堂」一行。其書亦人所罕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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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洪楩清平山堂刻有宋洪邁《夷堅志》,江陰繆氏藝風堂舊藏其書。在歸安陸心源十萬卷樓刻本之外,世以為罕見矣。從子啟崟有宋計有功《唐詩紀事》八十一卷,為嘉靖乙巳刻本,此亦罕見著錄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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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藩芝城藍印活字本《墨子》十五卷,為嘉靖壬子擺印者。嘉慶中藏吳門黃蕘圃主事丕烈士禮居,載《士禮居藏書題跋記》。記云:「續得嘉靖癸醜歲春二月吳興陸穩敘刻本,與此差後一年。敘中有『前年居京師,幸于友人家覓內府本讀之』之語。又云:『別駕唐公視郡,暇訪余於山堂。得《墨子》原本,將歸而梓之。』是又一本矣。今取唐本以勘陸本,殊有不合。知陸所雲唐得《墨子》原本者,非陸本也。惟陸本無敘,唐本有陸之敘,後人遂疑唐本出自陸本。其實陸先刻一年,唐後刻一年,實不侔耳。」餘按:黃說誤也。陸本即唐本,唐刻而陸敘之。唐自有跋,題「嘉靖甲寅」,蓋刻成後始作跋耳。其有不合者,殆先後校改之故。芝城本雖在嘉靖壬子,似亦出於唐本。緣唐本刻在壬子,書初印出,芝城即據以擺印,故其文多與陸敘本合,必未經校改者。是書刻於壬子,至癸醜春陸為作敘。至甲寅,唐自作跋。三本實二本也。余藏此本,前多江藩白賁衲一敘。敘稱:「南昌憲伯貞山唐公以所刻墨集送予男多炘,多炘持示予。讀大司馬中丞北川陸公前序、暨公所為序,乃知所以為墨者,及所以讀墨子者。」據此可證唐陸非二本,特黃氏所見或無江藩敘者,故不能詳也。墨子無宋本,故明刻為上。藍印活字本,士禮居散出,歸聊城楊致堂河帥以增海源閣。公孫鳳阿舍人保彝攜至京師,為潘文勤祖蔭借去。文勤薨於位,書遂不復還。世間亦未見第二本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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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刻《舊唐書》之聞人詮,尚刻有《三禮注疏》。余於滬肆得《儀禮注疏》,每卷首題「直隸學政監察禦史余姚聞人詮校正,直隸常州府知府遂昌應檟刊行」,蓋當時常州刻本也。聞人詮刻《舊唐書》,世稱善本。亦無第二刻本,故為藏書家所珍貴,實則訛奪之甚。先祖石君公諱樹廉曾假錢遵王曾述古堂藏至樂堂舊鈔宋本,以校聞人詮本,逐葉異同不少。今此校本藏餘從子啟崟處,先祖手跋者再,逐卷有朱記月日。以此例推,《三禮注疏》亦未必有過於南北兩監本處也。朱彝尊《靜志居詩話》十二作聞人銓,云:「銓字邦正,余姚人。嘉靖丙戌進士。除寶應知縣,擢山西道禦史。巡視兩關,曆湖廣按察副使。」又云:「邦正著錄陽明之門,撰《飲射圖解》,又雕劉昫《舊唐書》行世。津津好古,不易得也。」明淩迪知《萬姓統譜》,聞人姓多餘姚人。亦有聞人詮,余姚人,而雲弘治進士則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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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晉家世及其行實,餘《書話》考之詳矣。其子五人:襄、褒、袞、表、扆。扆字斧季,為陸敕先貽典婿,藏書家多知之。其餘四人,餘嘗求其遺事,絕不可得。近日昆山趙君學南以所刻《峭帆樓叢書》見貽,中有陳瑚《從遊集》二卷,其下卷采褒、袞、表三人詩。姓名下各系事略云:「毛褒字華伯,常熟人。華伯天性醇謹,所居宅西南有古墓當道。青烏家以為來龍處,說華伯夷之。華伯笑不應,加封植焉。弟補仲早夭,令次子為其後,視孀婦有加禮,人皆以為難。家居遵司馬儀,巫祝尼媼無敢造其室者。其為詩多入隱湖社刻中,予選而梓之。近有《西爽齋唱和集》,人酬一首,尤多警句,予特備錄於篇。」「袞字補仲,昆湖子晉先生之仲子也。子晉以能詩好古,藏書鏤版,名滿天下。子四人,克世其家。而補仲尤異敏,不幸羸疾以夭。知與不知,無不惜之。補仲之為舉子業也,鏟削陳言,刻濯新異。務為幽深曲折縱橫自喜之論。世俗鈔撮腐爛之習,一切非其所屑。每三六九日課業寶晉齋,同學畢至。補仲輒詼諧啁笑,目中虛無人。或竟日不肯下一字,至篝燈促膝,則落紙如飛。洋洋灑灑,自成一家機軸。雖殫精竭思,無以過也。喜法書名畫,精於賞鑒。有可其意,不惜橐中金購之。又極愛整潔,地灑掃無纖塵,筆床茶具必方列。明窗淨几,命童子日揩摩數四,始就坐。入其室者不敢涕唾,比于倪迂清閟閣雲。生平無孌童侍女之好。有嫠婦竊窺,歎其美豐儀,疾避之。嘗一夕宿於外。」或問之,曰:「內有乳媼。吾以謹嫌也。」讀書能究心其奧質難曉者。病少間,與予同論六書文字之學,頗見原委。又與瞿有仲極言天文左旋右旋中曆西曆之辨,必求勝後已。蓋補仲志好高,不肯居人後。使天予之年,進未可量。學未成而化為異物,是以深為可惜。卒前一日,予執其手而與之訣。怡然曰:『某無恙也。』語不及身後事,對妻女無苦憐之色。嗚乎,可哀也已!予是以圖其像,複刻其詩而傳之。表字奏叔。《管子》曰:『士群萃而州處閑燕,少而習焉,長而安焉,不見異物而遷焉,則父兄之教不肅而成,子弟之學不勞而能。』誠哉是言也!汲古主人鏤書萬卷,前人詩集當十之四五。其叔子奏叔,方攻進士業,不暇以詩名。而興會感觸,輒有佳句驚人,出乎意想之外,豈非所謂不勞而能者乎?憶其初見予,年十二。靜秀娟好,如翠竹碧梧,光映左右,當是時即知為稱其家兒。今易閏矣,吾年漸老,白首無聞。而奏叔學日益進,與梅仙、禹思、竇伯輩淬礪名行,交相有成。取柳詩『爾室』二字顏其齋。讀予大小學日程而篤信之,曰:『此作詩之基也。』即更其名為聖學入門書,授之剞劂,以公同志。其勇於好善又與人為善如此!年雖少,倜儻多能,治家斬斬,早見頭角。舉而措之,可以蔔其用焉。按:陳瑚字言夏,號確庵,太倉人。有《確庵集》,曾為子晉作傳。《從遊集》皆選其及門弟子詩,褒、袞、表皆從受業者也。梅仙姓錢,名嘏,太倉人。禹思姓張,名溯顏,常熟人。竇伯姓馮,名武,常熟人。《從遊集》中皆采其詩。毛晉五子,長名襄,此以褒為伯,袞為仲,表為叔,而扆則字斧季。蓋襄早卒,以次遞升。襄無字,殆年未及冠而即夭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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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汲古閣刻《四唐人集》,流傳絕少。顧湘撰《汲古閣刻版考》云:「《四唐人集》內,惟《唐英歌詩》一種最為善本。即如席氏《百家詩》內亦刻,而空白多至二三百字,令人不可讀。汲古此本,真秘寶也。」又云:「《四唐人集》版,相傳毛子晉有一孫嗜茗,得洞庭碧蘿春,患無美薪。顧《四唐人集》版曰:『以此作薪,其味當倍佳也。』遂按日劈燒之。」據顧氏云云,其流傳之少,蓋版早毀也。余從子啟藩藏有汲古此本,取校席刻本,缺不及百字。顧氏雲二三百字,殆未細校耳。《全唐詩》於所缺者一一臆補,以汲古本校之,無一合者,當時編校諸臣謬妄極矣。汲古本餘令啟藩兄弟影印三百部,以廣流傳,今而後可得吳詩真面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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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載毛氏刻版,有題綠君亭者,為《二家宮詞》、《三家宮詞》、《洛陽伽藍記》等書。餘未知綠君亭之名是否為毛氏題署。近得《陶靖節集》章次本,一詩、二賦、三辭、四記、五傳、六贊、七述、八疏、九祭文、十四八目。前有總評、章評,後有參疑。集名下第二行題「明東吳毛晉子晉重訂」,末有天啟乙丑孟秋七月東吳毛晉子晉識,其版式與所刻《宮詞》一例。然後知綠君亭即毛氏署名,非他氏也。汲古閣又刻有影宋大字本《陶淵明集》,相傳為東坡手書者,後有毛扆跋,雕刻極精。後來何氏篤慶堂、章氏式訓堂、縣人胡薊門錫燕手書模刻者,皆從之出,未見宋版原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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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學記》以明安氏桂坡館刻大字為最善。同時又以活字擺印,書之大小與刻本同,此本流傳極罕。餘前撰《清話》,考安國世家,據安紹傑輯《安我素希範年譜》云:「安國鑄活字銅版,印《顏魯公集》、徐堅《初學記》等書。」餘以為《初學記》無活字本,謂年譜所述不明晰。後從子啟藩得一本,即安氏活字版印者。乃知書本未經目睹,不可臆斷如此。又《太平御覽》有明人黃正色序者,序略云:「吾錫士大夫有好文者,因閩省梓人用活字校刊。始事于隆慶二年,至五年才印其十之一二,閩人散去。於是浙人倪炳伯文居業于錫,毅然謀於郡邑二三大夫士,協力鳩工,鋟諸梨棗,三閱寒暑。先是孫國子虞允一元力任讎校,忽于隆慶六年捐館,弗克終事,苦於舛訛。同年薛憲副應奎仲子庠生名逢者,出所藏本,俾倪氏繕寫付刻。余既嘉仲子能成人之美,且喜是書得以版行,為天下公器。」據此,則當時活字本未成,而得倪氏校刻行世。余藏此本,前有萬曆黃正色此序,又有萬曆甲戌小春吉旦蘇熟後學周堂謹識。甲戌,萬曆二年也。又藏一活字印本,周堂識後末有字二行。其一行雲「閩中饒世仁、游廷桂整擺」,其二行雲「錫山趙秉義、劉冠印行」。其周堂識云:「是集從閩賈饒世仁等購得其半,半在錫邑郡伯顧肖岩、太學秦虹川家。二公博雅君子也,請於先君,欲合而梓之。先君曰:『餘志也。』遂躬校閱。未幾,而先君作古矣。不肖堂懼先志之未酬,丐諸名碩,考訂厘緝,遂成完書。」又云:「今所得活版僅百餘部,與顧、秦二氏分有之。倘好事者藉稿於茲,更加精校,鋟為不刊之典,是所願也。」此本目錄卷一卷四一葉,版心有「宋版校正閩游氏仝〔銅省字〕板活字印一百餘部」,凡十六小字。卷第一一葉,版心字同。第十一卷版心小字雲「宋板校正饒氏仝板活字印行壹百餘部」。餘在滬市,見一活字印殘本。第一本目錄後有長方牌記,雲「太平興國八年十二月刊」,凡十字,作兩行。版心魚尾下有小字,雲「宋板校正閩游氏仝板活字印一百餘部」。校余藏本,目錄後無牌記。殆為一本,于擺印時牌記或印或不印,未注重也。明刻本即據活字印者為底本,故周堂識刻本、活字印本均載之。因此知活字印本為全書,黃雲才印其十之二三,不確也。近日滬市又出明活字印本《唐人小集》五十家。餘見數家,字畫缺蝕不齊整,與華氏會通館活字印本《容齋隨筆》、《錦繡萬花穀》相似。藏者故昂其值,爭為宋本。以餘所知,將及百家,不止五十也。明時活字印書如此廣遠,而皆在無錫一邑。至今三百餘年,無錫猶盛行活字印本。此如常熟數百年多藏書家,皆鄉先達流風餘澤,有以興起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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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版辨宋、元,辨行、字,幾乎無義不盡矣。然其版片之大小,書體字之方圓肥瘦,不可得而知也。宜都楊惺吾教授守敬乃有《留真譜》之作。所謂留真者,于宋、元舊本書摹刻一二頁,或序跋,或正卷,藉以留原本之真。雖鑒別未精,而其例則甚善。繆藝風先生亦有續刻,未竟,已歸道山。然留真二字,名義殊為通泛。如金石碑版一切古物,無不可以留真,似非書所專有。或有以為書影者,差為名實相副,然猶類於法帖之響拓也。近日瞿良士舉家藏鐵琴銅劍樓所藏宋元本書,步楊、繆之後,每書印影數葉,頗為壯觀。而其名則緣《留真譜》之舊,因商之于餘。餘以為「留真」之稱不善,應易名為「書範」,即本蜀銅「書範」之義也。蜀銅書範事無確據,餘前撰《清話》已辨之。顧書範之名則雅而切,較留真譜、書影為有依據。惜乎餘建此議,瞿氏書已印成,不能改也。往年內閣中藏書並歸京師圖書館,其殘葉為書估所得。好事者每收買之,積成巨冊,傅沅叔所獲尤多。中多藏書家自來未著錄之版本,余慫恿沅叔摹印傳之。是亦足供好古書者一臠之嘗也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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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遺老龔半千賢,畫名甚重。其一幅之值,貴者百金,日本人尤珍貴之。往往一幅值數百圓番餅銀價,過於文、沈多矣。曩讀周亮工《讀畫錄》云:「半千酷嗜中晚唐詩,搜羅百餘家,中多人未見本。曾刻廿家於廣陵,惜乎無力全梓,至今珍什笥中。古人慧命所系,半千真中晚之功臣也。」半千所刻唐詩,向未見藏書家目載。餘從故家獲一部,釘十四冊,不分卷。中唐張籍、孟郊、賈島、張祐、李郢、張繼、韓翊、于鵠、朱慶余、鮑溶、秦系、張南史、李嘉祐、熊孺登、朱放、歐陽袞、歐陽澥、歐陽玭、江為、竇叔向、竇常、竇牟、竇群、暢略、竇鞏、陳通方、許稷、歐陽詹、朱長文、朱灣、周匡物、陳詡、潘存實、陳去疾、邵楚萇、吉中孚、張夫人,凡三十七家。晚唐李洞、汪遵、于濆、方幹、趙嘏、曹唐、周朴、徐寅、許琳、王貞白、項斯、許棠、溫庭筠、裴說、李咸用、楊衡、黃滔、馬戴、翁承贊、朱景玄,凡二十家。楊衡集有賢跋,雲「衡詩出,是餘中晚唐詩紀中之第七十二家」。據跋,則已刻成七十二家。而此僅中晚五十七家,較周所雲為多,而較跋所稱尚少十五家。不知餘所獲為未全本耶,抑刻成散失耶?其中有一首為一家、數首為一家、十餘首為一家者,似是足數而成。然其網羅散佚,表章古人之心,在《全唐詩》未出以前,其有功于唐賢巨矣。此本殊罕見,其版本行字頗精。余所藏究不知殘缺否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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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嘉以來,黃蕘圃、孫伯淵、顧澗蘋、張古余、汪閬源諸先生影刊宋、元、明三朝善本書。模印精工,校勘謹慎,遂使古來秘書舊槧化身千億,流布人間。其裨益藝林、津逮來學之盛心,千載以下不可得而磨滅也。然古書形式易得,氣韻難具。諸家刻意求工,所謂精美有餘,古拙終有不及。由於書法一朝有一朝之風氣,刻匠一時有一時之習尚。譬之于文揚雄之擬經,於詩束晳之補亡,貌非不似,神則離矣。海通而後,遠西石印之法流入中原。好事者取一二宋本書照印流傳,形神逼肖。較之影寫付刻者,既不費校讎之日力,尤不致摹刻之遲延。藝術之能事,未有過於此者。惟其所印者未能遍及四部,成為巨觀。江陰繆藝風荃孫、華陽王息塵秉恩兩先生,慫恿張菊生同年元濟以商務印書館別舍涵芬樓,徵集海內藏書家之四部舊本書,擇其要者為《四部叢刊》,即以石印法印之。繆、王二人皆南皮張文達門下士,初擬按文襄《書目答問》所列諸本付印。詢之于余,餘力言其非。以為文襄書目行之海內數十年,稍知讀書者無不奉為指南,按目購置。今惟取世不經見之宋元精本縮印小冊,而以原書大小尺寸載明書首,庶剞劂所不能盡施、版片所不能劃一者,一舉而兩得之。菊生以為善也。其時常熟瞿氏鐵琴銅劍樓所藏宋元版書甲于南北,主人瞿良士啟甲風雅樂善。得餘介紹,慨然盡出所藏,借之影印。京師圖書館之書,則因傅沅叔同年之力,得以相假。江南圖書館所藏,則光緒末年豐潤忠湣端方總督兩江時,購自仁和丁氏八千卷樓者,其中亦多宋元舊本。商之齊鎮岩撫部耀琳,飭司館書者悉選其精善完整之本,在館印出。余又從日本白岩子雲龍平向其國岩崎氏靜嘉堂假得宋本《說文解字》,為孫氏平津館仿宋刻所自出者。此吾國第一孤本,為歸安陸氏皕宋樓售出。今幸珠還,不可謂非快事也。同時嘉興沈子培方伯同年曾植、江甯鄧正盦編修邦述、獨山莫楚生觀察棠、新建夏劍丞觀察敬觀,皆與其事,展轉商定。自戊午創議,迄壬戌告成。為書二千餘冊,為卷一萬有奇。萃歷朝書庫之精英,為古今罕有之巨帙。《永樂大典》分韻出於支離,《圖書集成》搜輯無此精要。書成,藝風久歸道山,不及見矣。今以餘撰例言錄存於此,以紀書林一重公案雲。

  昔曹石倉學佺有言,釋道二家匯刻經典累數萬卷,名為《藏經》,至於儒家獨付闕如,誠為恨事。張文襄之洞勸人隨舉《書目答問》中一類,刊成叢書,以便學者。二公銳意及此,迄未有成。鄙見以為昌明國學,端賴流布古書。涵芬樓廣收善本,海內賢達勉以流通。不吝借瓻之助,冀成集腋之功。故不辭力小任重之譏,毅然圖始。區區之意,學者諒之。匯刻群書,先宜決擇。是編衡量古今,斟酌去取,幾經詳審,始得成書。蓋于存古之中,兼寓讀書之法。不僅如顧千里所雲,叢書之意在網羅散佚而已。

  明世匯刻,如祁承㸁《澹生堂余苑》、吳琯《古今逸史》,莫不標異名稱,強分種類。如經余、史餘、合志、分志等目,終非簿錄之恒言,難作刊書之典要。今依張海鵬《墨海金壺》、錢熙祚《守山閣叢書》之例,以經、史、子、集為綱領,其次第則依四庫全書。四庫分類,時有失當。茲不復有所出入,從人人習見也。

  左圭《百川學海》別分卷帙,毛晉《津逮秘書》強立集名。頗涉於紛歧,難於檢閱。夫匯刻群書,述而不作。分卷分集,殊無義例,今所不取。

  古書紀載行字,濫觴于明季,孫從添《藏書紀要》亦鄭重言之。其後黃丕烈、孫星衍、顧廣圻諸人,尤齗齗於此致辨。近日楊守敬取宋、元、明版及古鈔本書,每種刻二三葉為《留真譜》,可以知墨版之沿革、槧法之良窳,例至善也。是編竊師其意,悉從原書影印。一存虎賁中郎之意,一免魯魚三寫之訛。即影印縮小,取便巾箱,必將原版大小寬狹,准工部尺,詳載卷首,以存古書真面。近代影刻舊本,如黃丕烈士禮居重刻明嘉靖徐刻周禮,改小原書;黎庶昌《古佚叢書》摹刻杜工部《草堂詩箋》,移動行款。茲編幸無此弊,識者鑒之。

  茲編于宋、元、明初舊刻書,有名家影寫本,有名人手校本。其有益本書,實非淺鮮,今悉附卷後為校勘記。或有朱墨兩筆校者,則用套版印法。偶錄一二部,以存其真。

  四部之書浩如煙海,茲編止擇其急要者登之。經部漢、宋學派分途,宋有《通志堂經解》、《經苑》,清有《皇清經解》及《皇清經解續編》等書,久已家藏戶遍。茲恐挂一漏萬,概不泛收。史則正史、編年、地理外,取別雜傳載之最古者。子則九流十家,取其古雅而非出偽託者。詩文集則取其已成宗派者。〔如漢、魏、六朝,初唐四傑、李、杜、韓、柳、元、白、溫、李、皮、陸,宋之歐、梅、蘇、黃、王、曾、朱、陸、陳、葉、范、陸、真、魏,金之遺山,元之虞、楊、範、揭,明之宋、劉、陽明、歸、唐,或詩或文或理學,支分派別,門戶高張。今但取其初祖二三家,以概餘子。至明之五子、十子、前後七子,大都聲氣標榜,名實乖違,收不勝收,悉從割愛。〕

  算學、兵書、醫經,在古人為專門之學,在今日有專科之書。作者層出不窮,後來或更居上。今但取其初祖數種著錄,以為學者導源星宿之資。亦兼取其文辭典奧瑰奇者,足以沾溉學林。採錄雖簡,引伸無窮。雖非窺豹全斑,要可嘗鼎一臠,非漏略也。

  史部中之《通典》、《通志》、《通考》,類書中之《太平御覽》、《冊府元龜》,集部中之《全唐文》、《全唐詩》,皆以卷帙繁重,自宜別印單行。茲編概不闌入。

  史部藝文、經籍諸志以及古今官私書目,所以辨章古今之學術,藉考典籍之存亡。他日擬彙集諸家藏書記、目、題、跋之屬,別為一編印行,故茲於書目不錄一部。金石一類,亦同此意。

  古書非注不明。然如裴松之之注《三國志》、李善之注《文選》,古今能有幾家?茲編所錄各部,如非宋、元以前舊注,凡近人注本概不輕用。

  宋、元舊刻,盡善盡美。但閱世既久,非印本模胡,即短卷缺葉。在收藏家固不以為疵纇,而以之影印,則于讀者殊不相宜。明嘉隆以前,去宋、元未遠,所刻古書盡多善本。昔顧亭林已甚重之,況今更閱三四百年,宜求書者珍如拱璧矣。茲之所采,多取明人覆刻宋本。喜其字跡清朗,首尾完具。學者得之,引用有所依據。非有宋、元本不貴,貴此明刻本也。

  版本之學為考據之先河,一字千金,于經、史尤關緊要。茲編所採用者,皆再三考證,擇善而從。如明徐氏仿宋刻本《三禮》、明人翻宋嶽珂《九經》中《三禮》,徐刻《周禮》不如嶽本之精,嶽刻《儀禮》不如徐本之善。皆非逐一細校,不能定其是非。其他北宋本失傳之書,賴有元、明人翻本,轉出南宋本之上者。若僅以時代先後論,則不免于盲人道黑白矣。茲編於此類頗有鑒衡,非泛泛侈言存古也。

  書無論刻本、鈔本,雖大體完善,短葉缺文每不能免。今茲所采多系舊本,影印之際不加參訂,則郭公夏五千載滋疑。學者讀之,不無遺憾。故影印一書,必羅致數本。此殘彼足,互借補全。若數本俱缺、無可取證者,則傳信傳疑,未敢妄作。尚希讀者鑒及微忱。

  明祁承㸁《藏書約》論鑒書云:「垂于古而不可續於今者,經也。繁于前代而不及於前代者,史也。日亡而日佚者,子也。日廣而日益者,集也。」諒哉言乎!茲編所錄,集部較多。初本斷自朱明,不涉近代。繼思有清一朝文學,實後進之津梁。張文襄有言,讀書門徑,必須有師;師不易得,即以國朝著述名家為師。茲之采及近人,亦猶文襄意也。

  引取諸本,出於借印者,謹援漢人刻名碑陰之例,著藏者姓氏於目下及本書之首,以不沒諸君嘉惠之美意焉。

  ——以上例言,餘所撰定。後涵芬樓以活字印行,微有增改。南北藏書家善本書,此次已搜羅殆遍。惟聊城楊氏海源閣所藏宋本四經、四史為最著名之書,當日楊致堂河帥以增得之,以四經四史名其齋,可知其珍襲之甚。公子協卿太史紹和,公孫鳳阿舍人保彝,今皆物故。家藏書籍,閉庋閣中,久無人過問。故此編所采四部善本,獨不及楊氏之藏。又日本各圖書館所藏善本尤多,以影印之費不貲,故不能多借。彼國《支那學報》載有神田喜一郎、武內彥雄二君評論,所舉彼國舊本及指摘目載之本不善者,甚中窾竅。余亦屢與菊生商之,勸其不惜巨貲,以成完美。而主者吝惜印費,遷就成書。又其中有循人請托而采印者,如《孔叢子》、《皮子文藪》之類,皆明刻中下乘。徒以藏者欲附庸風雅,思藉此以彰其姓名。且挾成見,先盡涵芬樓所藏,雖有善者,不願借印。故此書售出至一千五百部之多,而實非余滿志躊躇之事。今錄日本神田、武內評論此書者附著於後,亦足見彼國人之深于漢學,在吾國今日殊罕見也。

  論《四部叢刊》之選擇底本〔《支那學》一卷四號,神田喜一郎〕

  《四部叢刊》之刊行,實為有裨學界之壯舉。吾輩學生,無不同感此福音。今讀其預定書目,大旨合於出版之主旨。四部中重要書籍,已網羅俱盡。其選擇底本,亦尚為適當。雖然,論吾輩得隴望蜀之願,則如此巨構,於底本之選擇,尤宜格外注意。如《群書治要》不用日本元和二年刊本,而用有顯然臆改形跡之天明七年尾州藩刊本,注意似猶未周。《弘明集》、《廣弘明集》之用明汪道昆本,《法苑珠林》之用明徑山寺本,稍稍近似,實則當用《高麗藏》本。《世說新語》用明嘉趣堂本,亦未為美善,是應用日本圖書館之南宋本或其翻刻之官版本。《楊誠齋集》為繆氏藝風堂影宋寫本,想由日本圖書館所有之宋端平本刊本影寫而來,亦不如直用端平本之為愈。《古文苑》用二十一卷本,亦為非宜。想因有章樵注故,然不如用孫巨源原本之九卷為佳。又未確定之底本中,如《春秋經傳集解》之擬用翻宋本,實不及日本圖書館宋嘉定丙子聞人模刊本。《大唐西域記》擬用明刊本,不及日本京都文科大學叢書本。《荀子》擬用明世德堂本,不知何因。與其用此,甯用《古逸叢書》之宋台州本。《範德機詩集》擬用明刊本,則用日本延文辛醜刊本為較佳。以上云云,因見預定書目,思想偶及,聊複饒舌。幸此書尚須經一兩年始成,竊願於此等處慎思熟審,俾成一完美之大叢書。吾輩認此書為中國最有價值之空前巨著以介紹于讀者,並略述區區之願望,盼其克底于成也。

  說《四部叢刊》〔《支那學》一卷四號,武內義雄〕

  自清末傳石印法,中國出版界遂開一新紀元。當時多密行細字之書,只便考試攜帶,不甚翻印善本。清亡,科舉全廢。編譯新著,都用活版印行。至近年石印始盛,各書肆出石印書甚夥。翻印舊書之風亦漸盛,於是一時不易得之書,亦得取求如志。而商務印書館所印之《四部叢刊》,尤有價值。

  《四部叢刊》實為中國空前之一大叢書,全部冊數有二千餘冊之多,非以前叢書可比。即其選擇之標舉,亦與向來叢書全然不同。所收之本,悉為吾輩一日不可缺之物。如經部收《十三經》單注本及《大戴禮》、《韓詩外傳》、《說文》等,史部收《二十四史》、《通鑒》、《國語》、《國策》。而如同一普通之叢書,如《通志堂經解》、《經苑》、《正續皇清經解》、《九通》、《全唐文》、《全唐詩》等,則一切不采。尤可注意者,選擇原本,極為精細。于宋、元、明初之舊刻,或名家手校本中,務取本文之尤正確者。並即其原狀影印,絲毫不加移易。故原書之面目依然,而誤字除原本外,決無增加之慮。

  遜清考證家精究版本,由是靡然從風。宋、元本無論矣,即麻沙本及精本之殘卷零葉,靡不寶貴。《四部叢刊》之印,不效普通收藏家之所為,但以時代之先後為尚。以為翻北宋本之明本,優於南宋或元槧本。同一明版,以徐刻之仿宋《三禮》與明翻之宋嶽珂《九經》比較,以為《周禮》岳本勝徐本,《儀禮》徐本勝嶽本,各自擇善而從。此其可喜者也。

  舊本之翻刻,如有名之《士禮居叢書》、《古逸叢書》,時有改小原版、移動行款之嫌。《四部叢刊》則必影照原本,泯魯魚之弊。名人校勘有裨本書者,悉附卷末。校勘用朱墨兩筆者,亦分刷兩次,以存其真。惟以規為一定分寸之故,間將原本略為縮小,亦必詳記原版之寬狹大小於卷首,務不失其典型。此亦是書之勝處。至其甄采之材料,則以商務印書館年內搜集珍秘之涵芬樓藏本為主,餘則自江南圖書館、北京圖書館、常熟瞿氏鐵琴銅劍樓、江安傅氏雙鑒樓、烏程劉氏嘉業堂、江陰繆氏藝風堂、無錫孫氏小綠天、長沙葉氏觀古堂、烏程蔣氏密韻樓、南陵徐氏積學軒、上元鄧氏群碧樓、平湖葛氏傳樸堂、閩縣李氏觀槿齋、海鹽張氏涉園、嘉興沈氏、德化李氏、杭州葉氏等名家秘笈,選擇採錄。

  清藏書家以吳縣黃丕烈為第一。黃氏之書,後移于汪士鐘之藝芸精舍。汪沒,歸常熟瞿子雍、聊城楊紹和。晚近則陸心源之皕宋樓、丁丙之八千卷樓,兩家藏書稱與瞿、楊相頡頏。《四部叢刊》中收采尤多之江南圖書館藏書,即八千卷樓之物,而鐵琴銅劍樓亦多精本,故瞿、丁兩家之尤者,大多網羅其中。惟楊氏之書則一不入選,陸氏舊本惟擬翻印一種,斯為憾事。聞楊氏主人躭阿芙蓉,頗斥賣家珍充其嗜欲。其母嚴扃,不令與人接。陸氏書售諸吾國岩崎氏殆盡。因是不得,理或然歟?是則得瞿、丁兩家之影本,亦不可謂非幸福。而況藝風堂、觀古堂之書,傅增湘、劉承幹有名之秘本,均得藉此書以見之,尤為無上之眼福也。

  按如上神田喜一郎所評論,實切中採用之失,固無所用其辨白矣。然此編所得前人未見之本,經部中如宋大字《孟子》趙岐注十四卷,康熙時藏梁蕉林相國清標家,後入大內,此次由師傅陳伯潛太保寶琛領出照印,其注中未刪去章指者。

  乾隆中曲阜孔氏微波榭所刻,僅從鈔本傳得,未見原本也。《周易》王弼、韓康伯注九卷、略例一卷,為宋十行不附釋文本,亦阮文達刻《十三經注疏》作校勘記時所未見。史部中如宋大字本《五朝名臣言行錄》十卷、《三朝名臣言行錄》十四卷,與世行道光初元洪氏仿宋本迥然不同。子部中如宋本《易林》十六卷,有宋人注者,為錢謙益絳雲樓火後別存之本。自陸貽典從錢氏校得,後歸黃氏士禮居刊入叢書。其中異文,與明以來刻本大有異同。然自陸氏未將舊注鈔出,已失宋本之舊。今得之京師圖書館,圖書館乃從內閣清理舊藏書所得,世間僅此孤本矣。集部中如唐《沈下賢集》十二卷,為明翻宋九行十八字本,本附宋吳興《三沈集》後。此雖明翻宋刻,無異第二宋本也。《白氏文集》七十一卷,為日本元和戊午那波道圓活字印本,是猶存廬山本之舊。

  《李群玉詩集》三卷、後集五卷,為南宋陳道人書棚本,士禮居舊藏。《四庫全書總目》所著錄者,卷數與此同。世行汲古閣《八唐人集》中之《李文山集》只三卷,此真有霄壤之別矣。元黃溍《文獻集》,元時初刻本二十五卷,陸氏皕宋樓所藏,後售之日本。錢唐丁氏八千卷樓鈔有副本,視四庫著錄之明刻十卷本為多。丁書歸江南圖書館,今得印出,世間又多一副本矣。若小學中《說文解字》,汲古閣本行之百餘年,至嘉慶中孫氏平津館仿宋小字刻本出,學者乃恍然悟汲古閣本之非。原本為清浦王蘭泉司寇昶舊藏,金壇段懋堂大令玉裁借得之,並借周香岩錫瓚所藏宋本互校汲古閣本,撰《汲古閣說文訂》一卷。平津館本乃影寫王蘭泉本付刊,其原本後歸皕宋樓,陸氏子售之日本岩崎氏。今從之借印,並照原式印入《續古逸叢書》,真不下真跡一等也。

  《說文解字系傳》為錢曾述古堂影鈔宋本,乃壽陽祁氏刻本之祖,《讀書敏求記》所詡為驚人秘笈者也。祁本經校者臆改,余向所不取。以世間無有第二精本,故風行一時。錢氏鈔本本藏上海鬱泰峰宜稼堂,揭陽丁禹生中丞日昌以賤值得之,歸其藏書處持靜齋。後人不能守,流入滬市,為湖州張某所得。張固菊生同鄉,吝不允借。後以他書交易借之,遂得印出。鈔手不諳篆文,頗有筆誤。然是書不重在篆而重在注,此本不出,無由證祁本注文之誤。蓋大小徐《說文》二本,毛氏、祁氏有表章之功,而亦有校改之失。今二本祖本皆印出,可謂無毫髮遺憾矣。

  ◎跋

  古人著書,多以一時采輯未廣,積久聞見又多,於是有補、續、餘、閏之作。如宋洪邁《容齋隨筆》乃至於《五筆》,王明清《揮麈前錄》亦有《後錄》、《三錄》相繼。次則沈括《夢溪筆談》,皆其先例也。大伯父文選君,昔年既撰《書林清話》,播傳宇內,已為當世士大夫所推重。惟是此書殺青以來,間有歷代刻書掌故、瑣記為前書所無者。閱時年余,又成此《餘話》上下兩卷。正待編為巨冊,不欲亟付梓民。而客歲以不幸罹難,至是竟成絕筆矣。人亡國瘁,痛哉言乎。

  啟崟兄弟丁茲喪亂,重懼遺稿散失。遂乃攜入行笥,悉數來滬,以待他日授之剞劂。會劉師澹園有印書館之設,亟用活字排印五百部。同時並印《郋園讀書志》,數亦如之。是役也,曆百餘日而蕆事。其校讎訛奪,劉師命啟崟及其家子弟分任之。師蓋大伯父入室弟子,故其沆瀣相承,快睹斯書之流布也。

  啟崟于家學毫無所得,有愧前修。展讀茲編,惝然若失者殆累日已。此外遺稿,尚有《四庫全書目錄版本考》、《說文籀文考證》、《經學通詁》、《郋園學行記》、《星命真原》、《自訂年譜》等書,將漸次編校刊行,庶無負于大伯父一生精力所系,得以長留天地間。然則是書之成,固非嚆矢歟?大伯父耳順方強,使其健在,豈僅如王、如洪、如沈之撰述已哉!

  戊辰四月,從子啟崟謹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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