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庵詩話·卷十二(4)

卷十二(4)

　　劉須溪

　　世以劉須溪為能賞音，為其於《選》詩、李杜諸家皆有批點也。予以為須溪元不知詩，其批《選》詩首雲：「詩至《文選》為一厄。五言盛於建安，而勃窣為甚。」此言大本已迷矣。須溪徒知尊李杜，而不知《選》詩又李杜之所自出。予嘗謂須溪乃開剪截羅緞鋪客人，元不曾到蘇杭南京機坊也。

　　劉靜修跋王子端書「子端衰衣超遼海，後學一變爭奇新。黃山驚歎竹谿泣，鐘鼎《騷雅》潛精神。」默翁語也。「雪溪仙人詩骨清，畫筆尚餘詩典刑。聲光舊塞天壤破，議論今著兒曹輕。」遺山語也。二公之言必有能辨之者。東坡謂書至於顏柳，而鐘王之法益微；詩至於李杜，而魏晉以來高風絕塵亦少衰矣。朱文公亦以為然。默翁蓋知此者，是以不取於子端矣。子端名庭筠，號雪溪。黃山，趙秉文也。竹谿，党學士也。默翁，徒單修撰也。

　　劉禹錫詩

　　元和以後，詩人之全集可觀者數家，當以劉禹錫為第一。其詩入選及人所膾炙，不下百首矣。其未經選，全篇如《棼絲瀑》雲：「飛流透嵌隙，噴灑如絲棼。含暈迎初旭，翻光破夕曛。餘波繞石去，碎響隔溪聞。卻望瓊沙際，逶迤見脈分。」樂府絕句雲：「大縆高帆一百尺，新聲促柱十三弦。揚州市里商人女，來占西江明月天。」《詠硯》雲：「煙嵐餘斐亹，水墨兩氤氳。好與陶貞白，松窗寫紫文。」《詠鶯雜體》雲：「鶯能語，多情。春將半，天欲明。始逢南陌，複集東城。林疏時見影，花密但聞聲。營中緩催短笛，樓上欲定哀箏。千門萬戶垂楊裡，百囀如簧煙景晴。」五言摘句，如：「桃花迷隱跡，椶葉慰忠魂。」又：「殘兵疑鶴唳，空壘辨烏聲。」又：「路塵高出樹，山火遠連霞。」又：「登臺吸瑞景，飛步翼神飆。」《詠花》雲：「香歸荀一作陶令宅，豔入孝王家。」《園景》雲：「傅粉琅玕節，薰香菡萏莖。榴花裙色好，桐子藥丸成。」《妓席》雲：「容華本南國，妝束學西京。月落方收鼓，天寒更炙笙。」七言，如：「中國書流讓皇象，北朝文士重徐陵。」又：「桂嶺雨餘多鶴跡，茗園晴望似龍鱗。」又：「連檣估客吹羌笛，蕩槳巴童歌《竹枝》。」又：「眼前名利同春夢，醉裡風情敵少年。」又：「野草芳菲紅錦地，遊絲撩亂碧羅天。」又：「青城三百九十橋，夾岸朱樓隔柳條。」又：「三花秀色通春幌，十字春波繞宅牆。」又：「海嶠新辭永嘉守，夷門重見信陵君。」又：「水底遠山雲似雪，橋邊平岸草如煙。」又《外集》有《觀舞》一首雲：「山雞臨清鏡，石燕赴遙津。何如上客會，長袖入華裀。體輕若無骨，觀者皆聳神。曲盡回身去，層波猶注人。」宛有六朝風致，尤可喜也。劉全集今多不傳，予舊選之為句圖，今錄其尤著者於茲雲。

　　劉言史樂府雜詞

　　「蟬翼紅冠粉黛輕，雲和新教羽衣成。月光如雪金階上，迸卻玻璃義甲聲。」義甲，妓女彈箏護甲也，替指，或以銀，或以玻璃，杜詩「銀甲彈箏卸」是也。其曰「義甲」者，甲外有甲曰義，如假髻曰義髻，樂有義嘴笛，衣服有義欄，皆外也。項羽目所立楚王為義帝，以義男義女視之，其無道而猾賊甚矣，身死東城，詎非兆於此乎？

　　劉言史詩

　　劉言史《蕭湘舟中聽夷女唱曖乃歌》雲：「夷女采山蕉，緝紗浸江水。野花滿髻妝粉紅，閑歌《曖乃》深峽裡。《曖乃》知從何處生？當年泣舜斷腸聲。翠華寂寞嬋娟沒，綠筿空餘紅淚情。青煙冥冥覆杉桂，崖壁淩天風雨細。昔人怨恨此地遺，碧杜緗蕤含怨姿。清猿未盡鼯鼠切，汨水流到湘妃祠。北人莫作蕭湘遊，九疑雲入蒼梧愁。」《曖乃》，楚人歌也。《元結集》作「款乃」，字不同而義一。此詩世亦罕傳，且錄之。

　　劉駕絕句

　　劉駕，晚唐人。詩一卷，餘家舊有之，今逸其本。嘗記其四首，其一《春夜》雲：「一別杜陵歸未期，祇憑魂夢接親知。近來欲睡渾難睡，夜夜夜深聞子規。」其二《秋懷》雲：「歲歲干戈阻路歧，望山心切與心違。秋來何處開懷抱，日日日斜空醉歸。」《望月》雲：「清秋新霽與君同，江上高樓倚碧空。酒盡露零賓客散，更更更漏月明中。」《晚登成都迎春閣》雲：「朱櫛憑闌眺錦城，煙籠萬井二江明。香風滿閣花滿樹，樹樹樹頭啼曉鶯。」詩頗新異，聊為筆之。近閱司馬才仲《無題》二首雲：「香夢依稀逐漸雲，桃根渡口惜離分。春愁滿紙無多句，句句句中多為君。」其二：「肌生香雪步生蓮，一撚腰肢一撚年。頻見樽前渾不語，心心心在阿誰邊。」蓋效之也。

　　劉駕詩

　　劉駕詩體近插，無可采者，獨「馬上續殘夢」一句，千古絕唱也。東坡改之作「瘦馬兀殘夢」，便覺無味矣。

　　劉元濟詩

　　近覽《廬山舊志》，見唐人劉元濟《經廬岳回望江州想洛陽有作》雲：「龜山帝始營，龍門禹初鑿。出入經變化，府仰憑寥廓。未若茲山功，連延並巫霍。東北流艮象，西南距坤絡。宏阜自郁盤，高煙複回薄。熱入紫桑渚，陰開彭蠡。九江杳無際，七澤紛相錯。雲霞散吳會，風波騰鄬鄀。跡隨造化久，利與乾坤博。肹響積氣通，紛綸潛怪作。石渠忽見踐，金房安可托。地入天子都，岩有仙人藥。二閟幾迢遞，三宮何儵爚。咫尺窮杳冥，跬步皆恬漠。才驚羽翰幽，居靜龍蛇蠖。明牧振雄詞，棣華殊灼爍。盛業匡西夏，深謀贊禹亳。黃雲拂鼎飛，絳氣橫川躍。佐曆符賢運，人期夢天爵。禮樂富垂髫，詩書成舞勺，清輝靖嵒電，利器騰霜鍔。遊聖挹衢樽，鄰畿恭木鐸。牆仞包武侯，波瀾控文若。旋聞刈翹薪，遽睹折葵藿。稷卨序揆圖，良平公輔略。重臣資出守，英籓諒求謨。豫樟觀偉材，江洲訪靈崿。陽岫晚氛氳，陰崖莫蕭索。雌伏屢鯨奔，雄飛更鷙搏。驚壘透煙霞，騰猿亂枝格。故園有歸夢，他山非行樂。他鄉徒可遊，湟澗終旋泊。景物觀淮海，雲霄望河洛。城闕紫微星，圖書玄扈閣。神功多粉繪，元氣猶斟酌。丞相下南宮，將軍趨北洛。橫簪並附蟬，列鼎俱調鶴。四野時迷路，五月先投侖。池榭宣瓊管，風花亂珠箔。舊游勞寤寐，新知無悅樂。天寒欲贈言，歲暮期交約。夜琴清玉柱，秋灰變緹幕。風雲動翰林，宮徵調文龠。言泉激為浪，思緒飛成繳。千里揮珠璣，五采含丹雘。鐘鼓旋驚鷃，瑾瑜俄抵鵲。竊價慚庸怠，叨聲逾寂寞。長望恨南溟，居然翳東郭。」此詩綺繪煥發，比興溫然，雖王楊盧駱，未能先也。然不甚流傳，而王周李山甫林寬盧延遜周晏胡曾之徒鄙猥俚賤，優人羞道者，乃有集行世。噫，至言不出，俗言勝也，文亦有幸不幸哉！

　　劉後村三詩

　　劉後村集中三樂府效李長吉體，人罕知之，今錄於此。其一《李夫人招魂歌》雲：「秦王女兒吹鳳簫，淚入星河翻鵲橋。索娥劃襪踏玉兔，回望桂宮一點霧。粉紅小堞沒柳煙，白茅老仙方睡圓。尋愁不見入香髓，露花點衣碧成水。」其二《趙昭儀春浴行》：「花奴一雙鬢垂耳，綠繩夜汲露桃蕊。青桂寒煙濕不飛，玉龍呵暖紅薇水。翠靴踏云云帖妥，燕釵微卸香絲鬌。小蓮夾擁真天人，紅梅犯雪放一朵。鸞錦屏風盡水月，鵁鶄抱頸唼蘭葉。劉郎散卻金餅歸，笑引香綃護癡蝶。」其三《東阿王紀夢行》：「月青露紫羅衾白，相思一夜貫地脈。帝遺纖阿控紫鸞，昆侖低下海如席。曲房小幄雙杏坡，玉鳧吐麝董錦窠。軟香蕙雨衩釵濕，矞雲三尺生紅靴。金蟾吞漏不入咽，柔情一點薔薇雪。海山重結千年期，碧桃小核生孫枝，精移神駭屏山知。」三計皆佳，不可雲宋無詩也。

　　劉原父喜雨詩

　　劉原父《喜雨》詩雲：「涼風響高樹，清露墜明河。雖複夏夜短，已覺秋氣多。豔膚麗華燭，皓齒揚清歌。臨觴不肯醉，奈此粲者何。」此詩無愧唐人，不可雲宋無詩也。

　　劉綺莊揚州送人

　　「桂楫木蘭舟，楓江竹箭流。故人從此去，遠望不勝愁。落日低帆影，歸風引棹謳。思君折楊柳，淚盡武昌樓。」龔明之《中興紀聞》雲：「唐人劉綺莊為昆山尉，研窮古今緗帙，所積甚富，嘗分類應用事注釋於下，如《六帖》之狀，號《昆山編》，今其書尚存。」

　　劉勰論文

　　劉勰雲：「鉛黛所以飾貌，而盼倩生於淑姿；文采所以飾言，而辯麗本於情性。」予嘗戲雲：「美人未嘗不粉黛，粉黛未必皆美人。奇才未嘗不讀書，讀書未必皆奇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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