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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辨宗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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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游諸道人,並業心神道,求解言外。餘枕疾務寡,頗多暇日,聊申繇來之意,庶定求宗之悟。釋氏之論,聖道雖遠,積學能至,累盡鑒生,不應漸悟。孔氏之論,聖道既妙,雖顏殆庶,體無鑒周,理歸一極。有新論道士,以為寂鑒微妙,不容階級,積學無限,何為自絕?今去釋氏之漸悟,而取其能至;去孔氏之殆庶,而取其一極。一極異漸悟,能至非殆庶。故理之所去,雖合各取,然其離孔釋矣。余謂二談救物之言,道家之唱,得意之說,敢以折中自許,竊謂新論為然。聊答下意,遲有所悟。 * 法勖問:敬覽清論,明宗極雖微,而一悟頓了。雖欣新剖,竊有所疑。夫明達者以體理絕欲,悠悠者以迷惑嬰累。絕欲本乎見理,嬰累繇于乖宗。何以言之?《經》云:「新學者離般若,便如失明者無導。是為懷理蕩患,於茲顯矣。若涉求未漸于大宗,希仰猶累於塵垢,則永劫劬勞,期果緬邈。既懷猶豫,伏遲嘉訓。」 初答:道與俗反,理不相關,故因權以通之。權雖是假,旨在非假;智雖是真,能為非真。非真不傷真,本在於濟物;非假不遂假,濟物則反本。如此之劫,無空勤期。果有如皎日。 勖再問:案論孔、釋,其道既同,救物之假,亦不容異。而神道之域,雖顏也,孔子所不誨;實相之妙,雖愚也,釋氏所必教。然則二聖建言,何乖背之甚哉! 再答:二教不同者,隨方應物,所化地異也。大而挍之,華民易於見理,難於受教,故閉其累學,而開其一極。夷人易於受教,難於見理,故閉其頓了,而開其漸悟。漸悟雖可至,昧頓了之實;一極雖知寄,絕累學之冀。良由華人悟理無漸,而誣道無學;夷人悟理有學,而誣道有漸。是故權實雖同,其用各異。昔向子期以儒道為壹,應吉甫謂孔、老可齊,皆欲窺宗,而況真實者乎? 勖三問:重尋答以華夷有險易之性,故二聖敷異同之教,重方附俗,可謂美矣。然淵極朗鑒,作則於上;愚民蒙昧,伏從於下。故作則宜審其政,伏從必是其宗。令孔廢聖學之路,而釋開漸悟之徑。筌蹄既已紛錯,群黎何由歸真? 三答:冬夏異性,資春秋為始末;晝夜殊用,緣辰暮以往復。況至精之理,豈可徑接至粗之人?是故傍漸悟者,所以密造頓解;倚孔教者,所以潛成學聖。學聖不出六經,六經而得頓解,不見三藏,而以三藏果。筌蹄曆然,何疑紛錯?魚兔既獲,群黎以濟。 * 僧維問:承新論法師,以宗極微妙,不容階級,使夫學者窮有之極,自然之無。有若無契,何須言無也?若資無以盡有者,焉得不謂之漸悟耶? 初答:夫累既未盡,無不可得。盡累之弊,始可得無耳。累盡則無,誠如符契。將除其累,要須傍教。在有之時,學而非悟,悟在有表,托學以至。但階級教愚之談,一悟得意之論矣。 維再問:《論》云:「悟在有表,得不以漸。」使夫涉學希宗,當日進其明,不若使明不日進,與不言同。若日進其明者,得非漸悟乎? 再答:夫明非漸至,信由教發。何以言之?由教而信,則有日進之功;非漸所明,則無入照之分。然向道善心起,損累出垢伏,伏似無同,善似惡乖,此所務不俱,非心本無累,至夫一悟,萬滯同盡耳。 維三問:答雲,由教而信,則有日進之功;非漸所明,則無入照之分。夫尊教而推宗者,雖不永用,當推之時,豈可不暫令無耶?若許其暫合,猶自賢於不合,非漸如何? 三答:暫者,假也。真者,常也。假知無常,常知無假。今豈可以假知之暫,而侵常知之真哉?今暫合賢於不合,誠如來言,竊有微證。巫臣諫莊王之言,物賖於已,故理為情先;及納夏姬之時,已交於物,故情居理上。情理雲互,物已相傾,亦中智之率任也。若以諫日為悟,豈容納時之惑耶?且南為聖也,北為愚也。背北向南,非停北之謂;向南背北,非至南之稱。然向南可以至南,背北非是停北。非是停北,故愚可去矣;可以至南,故悟可得矣。 * 慧驎演僧維問:當假知之壹合與真知同異? 初答:與真知異。 驎再問:以何為異? 再答:假知者累伏,故理暫為用,用暫在理,不恒其知。真知者照寂,故理常為用,用常在理,故永為真知。 驎三問:累不自除,故求理以除累。今假知之一合,理實在心,在心而累不去,將何以去之乎? 三答:累起因心,心觸成累。累恒觸者心日昬,教為用者心日伏。伏累彌久,至於滅累。然滅之時,在累伏之後也。伏累滅累,貌同實異,不可不察。滅累之體,物我同忘,有無壹觀。伏累之狀,他已異情,空實殊見。殊實空,異已他者,入於滯矣。壹無有,同我物者,出於照也。 * 驎維問:三世長於百年,三千廣於赤縣,四部多於戶口,七寶妙于石沙。此亦方有小大,故化有遠近,得不謂之然乎? 初答:事理不同,恒成四端,自有小大,各得其宜。亦有賢愚,違方而處。所謂世同時異,物是人非。譬割雞之政,亦有牛刀;佩璽而聽,豈皆唐虞?今謂言游體盡于武城,長世皆覃於天下,未之聞也。且俱稱妙覺,而國土精粗,不可以精粗國土,而言聖有優劣。景跡之應,本非所征矣。 維再問:《論》曰:「或道廣而事狹,或事是而人非,今不可以事之大小,而格道之粗妙。」誠哉斯言,但所疑不在此耳。設令周孔實未盡極,以之應世,故自居宗。此自是世去聖遠,未足明極。夫降妙數階,以接群粗,則粗者所不測。然數階之妙,非極妙之謂。推此而言,撫世者於粗為妙,然於妙猶粗矣。以妙求粗,則無往不盡;以粗求妙,則莫睹其源。無往不盡,故謂之窮理;莫睹其源,故仰之彌高。今豈可就顏氏所崇,而同之極妙耶? 再答:今不藉顏所推而謂之為極,但謂顏為庶幾,則孔知幾矣。且許禹昌言,孔非本談,以堯則天體無是同,同體至極,豈計有之小大耶? 維三問:凡世人所不測而又昌言者,皆可以為聖耶? 三答:夫昌言賢者,尚許其賢,昌言聖者,豈得反非聖耶?日用不知,百姓之迷蒙,唯佛究盡實相之崇高。今欲以崇高之相而令迷蒙所知,未之有也。苟所不知,焉得不以昌言為信?既以釋昌為是,何以孔昌為非耶? * 法綱問云:敬披高論,探研宗極,妙判權實,存旨儒道,遺教孔釋,昌言折中,允然新論,可謂激流導源,瑩拂發揮矣。詳複答勖、維之問,或謂因權以通,或學而非悟爾。為玄句徒設,無關於胸情焉。竊所未安,何以言之?夫道形天隔,幾二險絕,學不漸宗,曾無髣髴,馳騁有端,思不出位,神崖曷由而登,機峰何從而超哉?若勤務於有,而坐體於無者,譬猶揮毫鐘、張之則,功侔羿、養之能,不然明矣。蓋同有非甚礙,尚不可以玩此而善彼,豈況乎有無之至背,而反得以相通者耶?又云:累既未盡,無不可得,盡累之弊,始可得無耳。論曰:夫膏肓大道,摧輈玄路,莫尚于封有之累也。蓋有不能祛有,祛有者必無,未有先盡有累,然後得無也。就如所言,累盡則無爾。為累之自去,實不無待。實不無待,則不能不無,故無無貴矣。如彼重闇自晞,無假火日。無假火日,則不能不設,亦明無尚焉。落等級而奇頓悟,將於是乎躓矣。暇任之餘,幸思嘉釋。 答曰:來難云:「同有非甚礙,尚不可以玩此而善彼,豈況乎有無之至背,而反得以相通者耶?」此是拘于所習,以生此疑耳。夫專玩筆劄者,自可不工於弧矢,弧矢既工,複玩筆劄者,何為不兼哉?若封有而不向宗,自是封者之失;造無而去滯,何為不可得背?借不兼之有,以詰能兼之無,非惟鐘、胡愧射于更、李,羿、養慚書于羅、趙,觸類之躓,始充巧曆之歎。今請循其本。夫憑無以伏有,伏久則有忘,伏時不能知,知則不復辨。是以坐忘日損之談,近出老莊,數緣而滅,經有舊說。如此豈累之自去,實無之所濟。且明為晦新,功在火日,但火日不稱功於幽闇,般若不言惠於愚蠢耳。推此而往,詎俟多雲。 * 慧琳問云:「三複精議,辨㦎二家,斟酌儒道,實有懷於論矣。至於去釋漸悟,遺孔殆庶,蒙竊惑焉。釋雲有漸,故是自形者有漸;孔之無漸,亦是自道者無漸。何以知其然耶?中人可以語上,久習可以移性,孔氏之訓也。一合于道場,非蔔地之所階,釋家之唱也。如此漸絕文論,二聖詳言,豈獨夷束于教,華拘於理?將恐斥離之辨,辭長於新論乎?」勖道人難云:「絕欲由於體理,當謂日損者,以理自悟也。論曰:道與俗反,本不相關,故因權以通之,物濟則反本。」問曰:「權之所假,習心者亦終以為慮乎?為曉悟之日,與經之空理都自反耶?若其永背空談,翻為末說。若始終相扶,可循教而至不?」答:「維驎假知中殊為藻豔,但與立論有違。假者以旋迷喪理,不以鑽火致惑。苟南向可以造越,背北可以棄燕,信燕北越南矣。慮空可以洗心,捐有可以祛累,亦有愚而空聖矣。如此,但當勤般若以日忘,瞻郢路而驟進,複何憂於失所乎?將恐一悟之唱,更躓於南北之譬耶?」 答曰:孔雖曰語上,而雲聖無階級;釋雖曰一合,而雲物有佛性。物有佛性,其道有歸,所疑者漸教;聖無階級,其理可貴,所疑者殆庶。豈二聖異途,將地使之然?斥離之歎,始是有在;辭長之論,無乃角弓耶?難云:若其永背空談,翻與末說。若始終相扶,可循教而至,可謂公孫之辭,辨者之囿矣。夫智為權本,權為智用。今取聖之意則智,即經之辭則權。傍權以為檢,故三乘鹹蹄筌;既意以歸宗,故般若為魚兔。良由民多愚也,故教迂矣。若人皆得意,亦何貴於攝悟?假知之論旨,明在有者能為達理之諫,是為交賖相傾,非悟道之謂,與其立論,有何相違?燕北越南,有愚空聖,其理既當,頗獲於心矣。若勤者日忘,瞻者驟進,亦實如來言,但勤未是得,瞻未是至。當其此時,可謂向宗;既得既至,可謂一悟。將無同轡來馳,而雲異轍耶? * 論曰:「繇教而信,有日進之功,非漸所明,無入照之分。」問曰:「繇教而信,而無入照之分,則是闇信聖人。若闇信聖人,理不關心,政可無非聖之尤,何繇有日進之功?」〔以下王衛軍問答〕 答曰:「顏子體二,未及於照,則向善巳上,莫非闇信。但教有可由之理,我有求理之志,故曰關心。賜以之二,回以之十,豈直免尤而已,實有日進之功。」 《論》曰:「暫者假也,真者常也。假知無常,常知無假。」又曰:「假知累伏,理暫為用,用暫在理,不恒其知。」問曰:「暫知為假知者,則非不知矣。但見理尚淺,未能常用耳。雖不得與真知等照,然寧無入照之分耶?若暫知未是見理,豈得雲理暫為用?又不知以何稱知?」 答曰:不知而稱知者,正以假知得名耳。假者為名,非暫知如何?不恒其用,豈常之謂?既非常用,所以交賖相傾。故諫人則言政理,悅已則犯所知。若以諫時為照,豈有悅時之犯?故知言理者浮談,犯知者沈惑。推此而判,自聖已下,無淺深之照,然中人之性,有崇替之心矣。《論》曰:「教為用者心日伏,伏累彌久,至於滅累。」問曰:教為用而累伏,為雲何伏耶?若都未見理,專心闇信,當其專心,惟信而已。謂此為累伏者,此是慮不能並,為此則彼廢耳,非為理累相權,能使累伏也。凡厥心數,孰不皆然?如此之伏,根本未異,一倚一伏,循環無已,雖複彌久,累何由滅? 答曰:累伏者,屬此則廢彼,實如來告。凡厥心數,孰不皆然,亦如來旨。更恨不就學人設言,而以恒物為譏耳。譬如藥驗者疾易痊,理竗者吝可洗。洗吝豈複循環,疾痊安能起滅?則事不侔,居然已辨。但無漏之功,故資世俗之善,善心雖在五品之數,能出三界之外矣。平叔所謂「冬日之陰」,輔嗣亦雲「遠不必攜。」聊借此語,以況入無,果無阻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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