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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林齊青師徒逸事(1)


  於今若有人在湘陰、平江一帶地方,提出林齊青三個字,問當地的土著,是一個何等人物,能答得出來的,必然很少;但是只要換一個說法,提出林齊青的綽號——齊桶子三個字來,便不論老少男女,都得連連點首道:「原來是問齊桶子麼?知道知道,是二十年前一個著名的好漢!」

  究竟齊桶子是個什麼好漢,在當日沒有電報和新聞紙供人宣傳,所以齊桶子的威名,只限于湘陰、平江兩縣,遠道的人,知道的絕少。

  在下原籍雖說是平江人,然半生並不曾到過平江縣城。十多歲的時候,以歡喜和一般會武藝的人來往,時常聽得他們談論拳腳,不說某拳某腳是齊桶子傳授出來的,便說齊桶子用某種手法打倒某教師。像這類的談論,在下兩隻耳裡,也不知曾聽了多少次,卻不明白齊桶子是誰,以為必是拳術界中的老前輩,姓齊名叫桶子,自以為這種推測不錯,所以並不追問究竟是與不是。

  直到民國二年,在下在長沙倡辦國技學會,三湘七澤會武藝的人,招集得不少。其中有一個綽號頭麻子的,年紀三十多歲,身體瘦削,面貌甚是醜陋難看,並像是害了風病的人,行止坐臥,頭頸手足,都驚顫不定。同伴中沒人願意和他同睡,說他睡著了,也和醒時一般地驚顫,只顫得床架喳喇喳喇地響。休說和他同床的睡不安穩,便是和他同房,兩床相隔太近的,也每每被他響得睡不著。

  在下因問頭麻子是不是姓塗,是不是害了風病。頭麻子搖頭道:「我姓黃,名頭喜,因為臉上略有幾點麻子,大家便呼我為頭麻子,並不曾害了風病,這驚顫的毛病已害了十多年,於身體毫無妨礙。」

  在下當時聽了頭麻子這句于身體毫無妨礙的話,不由得心裡好笑,暗想這種毛病如何能說於身體毫無妨礙呢?即算於身體沒多大的妨礙,然我這裡倡辦的是國技學會,招來的全是會武藝的人,不會武藝的不能入會。他既有了這種毛病,還能說得上會武藝嗎?不會武藝,卻跑到這國技學會來幹什麼呢?豈不是一個可笑的人?只是我那時心裡雖覺好笑,口裡並沒說什麼。

  過了幾日,忽然從衡山來了一個姓胡的,指名特來會我。我即出外迎接到客堂裡坐下。看那姓胡的,年齡約在四十以上,體魄強壯,氣概粗豪,生成一臉的橫肉,頷下一個漆黑的大疙瘩,疙瘩上還長了一撮黑毛,加以兩眼火也似的通紅,使人一望便能斷定他是一個很兇橫的人。

  賓主坐定,我還不曾開口問話,他便放開破鑼似的喉嚨說道:「我姓胡,人家見我這裡長了個疙瘩,就叫我作胡疙瘩。我家住在衡山城裡,因聽說長沙開了個武藝大會,好本領的人來得不少,我忍不住要來領教領教,所以特地來拜望先生。先生何不把有本領的人叫幾個出來和我見見。」

  當時我看了胡疙瘩那目空一切的態度,又聽了這番沒有禮讓的言語,只得帶笑說道:「兄弟倡辦這國技學會完全是一種想保存國粹的意思,因為開辦的日子不多,現在會裡還沒有好本領的人。閣下遠在衡山,所聽聞的,是傳聞失實的話。但是既承閣下惠然肯來,敝會異常歡迎。敝會有了閣下,就可算是有好本領的人了!敝會房屋尚寬,就請屈尊在這裡住下來吧!」

  我自以為這番言語說得很周到,誰知胡疙瘩聽了,大不以為然,即時將兩隻火紅般的眼睛朝我一瞪,很嚴重地說道:「先生不要推諉,怎麼能說開會的日子不多,會裡還沒好本領人的話呢?我雖住在衡山城裡,聽來的話,卻十分實在,這裡若真沒有好本領的人,就敢隨意動手打人嗎?」說罷,現出一種氣憤不堪的樣子。

  我一聽這話來得有因,但一時想不出隨意動手打人的事實來,因為那時的國技學會,已經開辦了兩個多月,為彼此互相研究武藝起見,時有動手較量的事。一較量自有勝負,不過有較量的限制便了。遂向胡疙瘩問道:「閣下說誰曾隨意動手打人呢?被打的又是誰呢?」

  胡疙瘩更生氣的樣子說道:「你會裡的人,在你會裡打傷了人,你還裝馬虎,反來問我嗎?」

  我心想會裡的武術家,雖說時常有和外來人較量的事,然因限制得嚴密,從不曾把人打傷過,只得答道:「我絕不是裝馬虎,實在是想不起有將人打傷的事,望閣下不要生氣,從容將受傷的人並動手的情形,明白說出來吧!」

  胡疙瘩冷笑道:「你果是想不起來麼?好!我就明白說給你聽!稽查處處長柳子實,是你們會裡什麼人?」

  我說:「是發起人當中的一個。」

  胡疙瘩點頭道:「他跟前帶的護兵周振標,曾在你會裡和人比過拳棍沒有?」

  我說:「不錯,有過這麼一回事。」

  胡疙瘩仰天打了個哈哈道:「卻也來,你還能說不曾把人打傷麼?」

  我說:「周振標在這裡較量拳棍,確是曾有的事。但是,我當時在場,親眼看見的,可絕對地擔保,雙方都沒有受傷的事。閣下專聽一方面的話,或者還不甚明白當日較量的情形。那日柳處長帶了周振標到這裡來,看了這裡一個姓范的師傅使棍子。柳處長讚不絕口地說這種棍子真使得好,不知能否用這種棍法,教兵士刺槍。范師傅說能教,並解釋許多棍法給柳處長聽。誰知周振標在旁聽了不服,當面做出種種鄙薄嘲笑的樣子。好幾個同場的人看了都不睬他,他忍耐不住了,忽然對柳處長行了個禮,說道:『請處長的示,護兵也懂得幾下棍子,想和范師傅領教一番。』

  「柳處長是個少年好事的性格,聽了周振標的話,不但不阻攔,反連連地點頭道:『你既會幾下,就弄幾下給我們瞧瞧也好。』范師傅連忙將手中棍子放下笑道:『我這棍子是假玩意兒,認真打起來,是不中用的,不要見笑大方吧!』周振標哪裡肯聽呢?從兵器架上搶了一條棍子,在手晃了一晃,棍顛指著范師傅道:『何用客氣,拳棍是當面見效的東西,來吧!』范師傅望著我不作聲,我就對柳處長道:『你是這會的發起人,中國武術之所以不昌明,就在會武藝的動輒相打,一相打就不免受傷,因此有身份和自愛的人不肯學習,有知識的人不敢提倡。這國技學會若時常打傷人,會務便決無進行的希望,請叫遵紀不要勉強范師傅動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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