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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先績


  長沙楊先績,與陳雅田同學拳技于羅大霍,勇名噪一時,先績鹹同間人,至今道其軼事者,猶若目睹。夫名字不見於志載,而入人之深也如此,足征其當時之概矣,述余所聞,或猶足資治技擊者之觀省。先績三十始學技,所治為辰州言先生手創之八拳。八拳象龜鶴之鬥而成(餘著《拳術》及《拳術見聞初錄》二書中曾詳言其手法),其起頓吞吐之法,不可以常理測。先績治之六年,能委四肢於地,不屈伸作勢,奮登高屋,追逐犬馬而邁其前。

  湘人喜治技,無與右者,雅田以力聞,而矯捷遠遜之,相角輒不得逞。雅田性偏急,以是雖共事大霍,亦陰有門戶之見,先績年事稍長,多所憂容之,雅田不知也。大霍死,二人皆蓄徒眾數十人,弟子之袒其師者,互相抵牾,甚且糾群而鬥。雅田之徒,適有死者,余徒附會之,謂實戕於先績之手,雅田不勝其忿,要先績於途,不容致詞,遂攘臂而鬥。先績避之田中,田中泥水深及尺,先績履之才沒脛,雅田欲追擊,陷膝不能舉,先績以其狼狽,顧之而嘻,雅田益怒,傾家訟先績故殺其徒。先績訴不得直,下長沙獄,年已五十矣!

  越二年,有力者始為白其冤,先績出獄,其徒相集,謀複雅田,先績不許,自是謝徒眾,其子亦不令習技,且諷雅田無為與虎狼之徒處。雅田疑其將圖己,慮禍甚,而傾軋之心益熾,先績簡出,雅田不得間。

  又數年,巴陵江宗海,走函聘先績教其子,先績辭不往,使者三反,先績遂如巴陵。江宗海固巴陵之治拳技有聲者也,子五人俱魁偉強力,十年前雅田曾館其家,未盡技而退。先績至之日,宗海禮甚優渥,湘俗授技新徒,必與師角,謂之「打入場」,不負不相師也;期滿複角,謂「打出場」,不負不奉束修也。一二鄙魯無識者,導之於前,遂相習不復計道理。先績謂五人必角,席間不敢飲,宗海曰:「兒輩教導無素,先生清淡,啟其茅塞足矣!不煩事手腳也。」先績方遜謝,五人者各擎石鼓,當筵而坐,石鼓重數百斤,蓋示勇於先績也。先績夷然笑曰:「多力無裨於技,人重不百斤,數十斤之力,顛之足矣,過此徒自製耳!」五人相顧大笑,先績曰:「君等疑吾言乎?適言猶未盡,吾意也。習技擊者不宜多力,多一分力即減一分技,君等力至數百斤,已無技可言矣!」

  宗海請其說,先績曰:「力能舉石耳,于人何與焉。吾體重才數十斤,腿當身四之一,郎君信多力,曷試勝吾腿,宗海次之,力最富,有力無所用之也。」五人皆慚恧,宗海亦失色,先績曰:「治技貴勁,十斤之勁,百斤力不能勝也。君等全身是力,而無一斤之勁,著於人者幾何哉!」

  宗海長子善棍,以為平生獨到,先績弗如也。請與較,先績頷之,以棍授先績,棍為巨竹,通其中,實以鐵砂,重且百斤,先績不能受,墜地砰然有聲,請輕者,亦重數十斤。凡五易,得木棍才數斤,先績猶病其重,宗海笑曰:「師欲以徒手角耳?」先績顧室中有竹竿,取之,笑曰:「是足以入劍樹刀林矣,請賜教。」宗海長子握固不敢進,恐竹竿之不勝戰也,先績知其意,固請進撲,遂鬥。先績左右避,須臾,宗海長子所持棍,忽墜地,右手拇指中斷,血濡衣袖,方共服先績能。

  先績居月餘,五人未嘗請益,先績辭,宗海祖之,實鉛於壺,酒酣,偽為奉觴者,卒擊先績。先績已覺,舉臂觸壺,壺脫手,中宗海面,墜其二齒,先績笑謝魯莽,五子欲以刃加先績,宗海目禁之。

  先績歸,值大風雨,投止逆旅,入暮,有少年至,高顴鷹目,袒其中衣,結紐重疊,炯炯視先績,若有所思。先績疑之,方欲啟詢,少年已趨別室中,先績聞有聲殷殷然,有似步驟。潛起壁窺,少年方奏技於中庭,庭中有銅罄,拳足旋轉之風,激罄殷殷而鳴。先績大驚,念此傖年未三十,技何精到乃爾,出叩其人,為丁昌禮,湖北嘉魚人,遊技江湖,數載未逢敵者。昌禮前訪雅田,敗之,雅田欲以創先績,設詞激昌禮之巴陵,宗海之聘先績也,亦出雅田之謀。昌禮至巴陵,適先績辭宗海,因尾之至逆旅,昌禮之意,但欲覓能者,雅田之謀,固不及知也,覿面遂挑燈共言技,昌禮請較,先績不可。

  昌禮見先績無驚人之語,輕之,強請一戰。先績無奈,略試即斂手,昌禮已知非敵,顧少年氣盛,終疑未盡己長,因先績遜謝,騰一足攻其無備。先績大驚,以手格之,昌禮鞋底納利刃,斷先績一指,而昌禮之趾亦斷。先績詈曰:「狼子奈何慢長者,挾區區之技,而以暗刃圖人,於人不幸,于己寧有幸耶?」昌禮大慚請罪,先績裹創,不復以為意,昌禮深服其量,締交而退。

  先績抵家,翌日,即詣雅田,雅田謝病,先績必欲見,雅田嚴備而出。先績但述往年相切磋事,雅田感動至泣下,先績亦哭,雅田自是不復尋仇。

  先績見治技擊者,示其指戒之曰:「謹讓如我,猶蒙斷指之辱,君等可不慎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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