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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回 陳長策閒遊遇奇士 王老太哭禱得良醫(2)


  陳長策伸著雙手,原打算把一對角尖揪住,誰知那牛的來勢太猛,一手不曾握牢,牛頭已向懷中沖進。陳長策只得忙將身體往旁邊略閃,雙手對準牛腰上推去。這兩掌之力,怕不有二三百斤,那牛正在向前用力的時候,如何受得了這橫來的衝擊?當下立腳不穩,崩山一般的往右邊水田裡倒下去;只倒得田裡的泥水,濺出一丈多高。接著就有一個看牛的孩子,手拿著繩索,追趕上來,趁那牛不曾爬起,把牛鼻穿了。陳長策這一番舉動,把一個素以大力著稱的潘厚懿,都驚得吐出舌頭來。

  他有一個哥子在宜昌做官,他也跟在任上。大凡年輕練武藝的人,多免不了歡喜在熱鬧場合,賣弄自己的能為,陳長策那時也有這種毛病。他哥子衙門裡的職員,雖沒有會武藝的,但是聽人談論武藝,及講演會武藝人的故事,一般人多是歡迎的。陳長策既是那衙裡主管的兄弟,又歡喜表演武藝,自有一班逢仰他的人,終日和他在一塊兒談笑玩耍。

  一日正是七月半間,陳長策邀了三個平日最要好的朋友,出城外閒遊。因天氣炎熱,遊了一會,都覺口渴起來,順道走進一家茶棚裡喝茶。這茶棚雖是開設在大道旁邊,只是生意很冷淡。陳長策一行四人走了進去,並不見有客據案喝茶。大門裡邊安放著一把籐椅,有一個身材很瘦弱,形似害了病的人,穿著一件紫醬色的厚呢夾袍,躺在上面;雙手捧著一把茶壺,好像有些怕冷,借那熱茶壺取暖的神氣,頭上還戴了一頂油垢不堪的瓜皮小帽。陳長策見他不向客人打招呼,料知不是茶棚裡的主人,便也不作理會。四人進門各占了座位,便有人過來招待。

  陳長策一面喝茶,一面又談論起武藝來。同來的一人暗指著籐椅上的人,悄悄的對陳長策笑道:「你瞧這個癆病鬼,竟病到這種模樣?我們穿單衣,尚且熱的汗出不止,他穿著那麼厚的呢夾抱,戴上瓜皮帽,還緊緊的捧著一把熱茶壺。你瞧他躺在那裡,身體緊縮著,好像怕冷的樣子。」陳長策瞟了那人一眼點頭道:「這人年紀不過三十多歲,倒不像是害癆病的,只怕是害了瘧疾,害瘧疾的人發起寒熱來,伏天可以穿狐皮袍,呢夾袍算得什麼?」當下說笑了一陣,也沒注意。

  陳長策接著又談起武藝來,四個人直談到茶喝足了,陳長策付了茶錢,有兩個已先走出了大門;只剩下陳長策和另一個朋友,因在擦洋火吸燃一枝香煙才走。正在這時分,那穿夾呢袍的人慢慢的立起身來,將手中茶壺放下,從懷中也摸出一枝香煙來,走近陳長策身邊,旋伸手接洋火旋對陳長策笑問道:「先生貴姓?」陳長策很簡單的答了姓陳兩個字。那人接著說道:「兄弟方才聽陳先生談論武藝,很像是一個懂得武藝的人,很願領教領教。」陳長策隨口謙遜道:「我不會武藝,只不過口裡說說罷了。」

  立在的那個朋友,輕輕在陳長策衣上拉了一下,用平江的土腔說道:「這是一個纏皮的人,不可睬他,我們回去罷。」陳長策這時已認定那人必有些來歷,心裡不以朋友的話為然,隨回頭對那朋友說道:「你和他們兩位先回衙門去,我且和這位先生談談,一會兒便回來。」這朋友因茶棚裡熱的厲害,急待出外吹風,見陳長策這麼說,便先走了。

  陳長策回身坐下,同時請那人也坐著說道:「聽先生說話不像本地口音,請問貴處那裡,尊姓大名?」那人道:「我是四川梁山縣人姓王,山野之夫,沒有名字;王一王大,聽憑旁人叫喚。只因生性歡喜武藝,到處訪求名師益友。方才聽老兄談論武藝,很像有些能耐,忍不住冒昧來請教一聲。請問老兄練的是那一家的功夫?」

  陳長策道:「兄弟也是因為生性歡喜武藝,住在平江鄉下的時候,胡亂跟著一位姓潘的老拳師練了些時,我自己也不知道是那一家。王先生既到處訪友,想必是極高明的了。這地方太熱,也不好談話。我想邀先生到城裡酒館,隨意吃喝點東西,好多多的領教。」姓王的欣然應允,也摸出些錢付了茶賬,和陳長策一同走出茶棚,看那三個朋友,已走的不知去向了。

  此地離城不遠,一會兒就走到城裡一家酒館門前。陳長策一面讓姓王的走進,一面說道:「這種小酒館,又在倉卒之間,實辦不出好東西來,不過借這地方談談話罷了。」說時揀了一個略微僻靜些兒的座頭,姓王的坐下來笑道:「兄弟倒不曾吃好東西,只求能果腹便得咧。不過兄弟將近兩星期不曾吃飯了,今日既叨擾陳先生,飯卻想吃飽。這小館子準備的飯,恐怕不多,得請陳先生招呼這裡堂倌,多蒸一點兒白飯。」

  有一個堂倌在旁邊,先看了姓王的神情,眼裡已是瞧不起,複聽了這幾句寒村話,更認定是一個下流人物了。當下不待陳長策吩咐,已擺出那冷笑的面孔說道:「我這裡生意雖小,常言開飯店的不怕大肚漢;你便一年不吃飯,到我這小館子來,也可以盡飽給你吃一頓。」姓王的看了這堂倌一眼笑道:「很好!我從來不會客氣,拿紙筆來開幾樣菜,等吃飽了飯再談話,餓久了說話沒有精神。」

  那堂倌遞過紙筆,自去拿杯筷。陳長策看姓王的提起筆來開菜單,幾個字寫的蒼勁絕俗,忍不住連聲贊好。姓王的揀他自己心喜了寫了幾樣菜名,將紙筆遞給陳長策道:「你喜吃什麼,你自己寫罷。你我今日會面,也非偶然,不可不儘量的快樂快樂。你的身體這麼強壯,酒量想必是很好的。」陳長策接過筆來答道:「真難得與王先生這種豪爽人見面,實在值得儘量的快樂一番。不過兄弟素性不能飲酒,吃飯倒可以奉陪,多吃兩碗。」

  陳長策這時不過二十幾歲,身體強壯,飯量極大,一日三餐,吃五升米還嫌不夠;因見姓王的要吩咐多預備飯,存心想和他比賽比賽各人的食量,所以這麼回答。姓王的點頭道:「棋力酒量,非關退讓,素性不喜喝酒的人,是勉強喝不來的,我卻非喝幾杯不可。」說話時堂倌捧了杯筷進來,陳長策將開好的菜單,交給堂倌;姓王的要了一斤山西汾酒,並幾色下酒菜。

  陳長策笑道:「這麼大熱天,像我這不喝酒的,看了山西汾酒就有些害怕;只要喝一杯下去,肚中就得和火一般燒起來。」姓王的道:「聽你說這話,便知道你確是不喜喝酒的。若是喝酒的人,越是天氣熱,酒喝到肚裡去,越覺得涼快。」陳長策道:「請問王先生,現在是不是正害著病?」姓王的愕然道:「我不曾害病。」陳長策道:「既不曾害病,如何在這三伏天裡,穿這麼厚呢夾袍,頭上還戴著瓜皮帽呢?」

  姓王的笑道:「我出門的時候是春天,不曾攜帶夏天的衣服。我素性馬虎,又沒有漂亮的朋友來往,因此就是隨身的衣服穿穿罷了。」陳長策問道:「不覺著熱的難受嗎?」姓王的搖頭道:「如果覺著熱得難受,我不會把衣服脫了嗎。」陳長策看自己汗流不止,看姓王的臉上手上,不但沒得汗,皮膚並很緊縮,彷佛在冬天一般;明知絕不是因不曾攜帶夏天衣服的理由,只是不明白他何以這麼不怕熱。

  不一會酒菜上來,陳長策看他吃喝如鯨吞牛飲,頃刻之間,一斤汾酒完了。他也不待陳長策勸飲,自向堂倌又要了一斤,喝到最後將壺一推說道:「空肚子酒少喝些兒罷。」隨叫堂倌拿飯來。宜昌酒館裡的飯,和廣東酒館差不多,每個人一桶,不過比廣東酒館的多些,每桶足有六七大碗飯。姓王顯出很饑餓的神氣,瞟了飯桶一眼道:「這麼一桶飯夠什麼?」堂倌仍擺出那副狗眼看人低的面孔,搖頭晃腦的說道:「你儘量吃罷,吃完一桶,我再去拿一桶來。天氣熱,這桌上擺幾桶熱飯,不要熱殺人嗎?並且這桌子也放不下幾桶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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