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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鏊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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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傅王文恪公傳 公名鏊,字濟之,世稱守溪先生,吳洞庭山人也。其先有百八者,自汴京扈宋南渡,遂居山中。至是族屬衍大,號其地為王巷。其初未有仕者,正綂間,有司選生徒隸學官,裡中子弟鹹走匿,公父朝用獨請入學為弟子貟,後仕為光化知縣。光化未仕時,公已有名,年十八,隨光化在太學,聲稱益藉。時葉文莊在禮部,召與相見。公體幹纖弱,而內藴精明,舉止靜重,文莊大奇之,挑試所學,益以為非近時經生所能。時王忠肅公翱新逝,文莊以公嫌名相近,戲曰:失一王某,複一王某,安知非後來忠肅乎?越日,親具儀帛,遣從陳音先生學。時陳官翰林有聲,從遊者眾,獨許公善學。無幾,盡得其肯綮。成化戊子,將歸試應天,文莊欲留卒業,不果,意甚惜之,曰:科目不足以凂子也。既歸,補郡學生,一再試不利,而文名日益起。 甲午,遂以第一人薦。明年試禮部,複第一。廷試以第一甲第三人及第。時制策以教養為問,公舉《周書·無逸》《易》之自強不息以對,大要言保治在勤,勤在教養備,教養備而王道成矣。反復數千言,皆當時利害,人所難言者。時承平久,朝廷頗怠於政,故公以是為言,言激而直,當國者惡之,假以冗長不可讀,欲抑置次甲。尹恭簡為冡宰,不可,曰:朝廷策士,取其能言,言而抑之,豈臨軒之意乎?因力爭,得賜及第,遂入翰林為編修。時文莊已逝,陳先生者方為編修,遂與同列,一時以為盛事。九年,升侍講。弘治初,充經筵展書官,尋充講官。每進講,必分天理人欲、君子小人,至治亂用舍之際,必反復開導,務禆時政。時中官李廣用事,公隱然有所指陳。上退謂左右曰:若知今日講官之意乎?大抵謂廣也。 方春,上出遊後苑,公講文王盤于游田,詞嚴意暢,上為悚聽,自是絕不複出。修憲廟實錄成,進右春坊右諭德,尋進侍講學士,充經筵日講官。武宗出閣,進兼左春坊左諭德,再升詹事府少詹事兼侍讀學士。弘治甲子,升吏部左侍郎。初,李廣得幸於上,朝士或附麗取寵。廣敗,贓賄狼籍,大臣多被點汙,惟公絕無一跡。壽甯侯貧賤時,與公有連,比貴方憑藉用事,勢傾中外,公絕不與通,歲時問遺,亦輒麾去。或者以為過,公曰:昔萬循吉攀附昭德,吾竊恥之,乃今自蹈之耶?蓋公入朝至是三十年,砥節履方,不少骫骳,一時士論翕然向之。孝考末年,勵精為治,遂用為吏部,且有援立之漸。會公以憂去,而仙馭亦遂賓天矣。武宗登極,複起為吏部侍郎,修孝廟實錄,充副總裁。時上沖年,頗事逸遊。 中官馬永成等八人實從中導誘,給事中陶諧、劉茝首上疏論之。已而諸諫官相次論列,中外洶洶,而大臣未有言者。公言于戶部尚書韓文:此國家大事,治亂所關,大臣百僚師率,獨無一言救正乎?於是六部相率會疏以請,凡會疏必推一人官尊者屬草。時焦芳在吏部,曰:吾聞大臣格君心之非,不聞議其用人行政之失。其意蓋不欲居首也。公以語韓,韓遂奪筆具疏,言上踐阼之始,不宜狎妮群小,游燕無度。因罪狀八人,請逐去之。疏入,上大怒,召諸大臣至左順門,中官宣旨詰責,因言八人事上久不忍遽逐之意。時聖怒叵測,眾相視莫敢言。公獨進曰:今日之舉,正為八人。八人者,實蠱聖心,不去將亂天下。韓公亦從而言之。上知眾意不回,將有處分,會內閣大臣欲寘八人於理。 八人者環泣上前,抱足乞命,事遂中變。於是大學士劉健、謝遷相繼去國,而文亦以罪去。八人遂分佈要路,瑾居中用事,而天下事權悉屬之矣。公時被命與焦芳入閣辦事。初,瑾用事,芳實首附之。劉、謝既去,芳欲得其位,顧公譽望出已上,而一時輿論又皆屬公,遂與芳並命。然公僅以本官兼翰林學士,仍班尚書後。上顧見,問得其故,遂進戶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國史總裁,同知經筵事,尋加少傅,進兼太子太傅、武英殿大學士。時瑾日益驕橫,疾視文臣如讎,所尤惡者,大學士謝遷、兵部尚書劉大夏、戶部尚書韓文。韓既去,瑾必欲殺之,百方詗伺,既無所得,而意猶恨之。公眾中大言:韓文清忠粹德,朝野所知,萬一死非其罪,天下後世謂何?後竟釋不問。雖瑾自畏公議,亦公昌言有以讋之也。 劉在廣西,嘗變置土官岑氏,至是致仕家居。自華容逮去,至坐以激變當死。公曰:所謂激變,激之變叛,或緣是致地方失守也。今地方無虞,岑氏守職如故,何名激變?劉得減死。先是,有司奉詔舉經明行修之士,及是舉至,適皆余姚人,事在謝當國時。瑾謂謝私其鄉人,摭以為罪,亦以公言得釋。郎中張瑋等鹹以微罪荷百斤重校,暴烈日中,瀕死不貸。公亟言於朝,謂士可殺不可辱,今既辱之,又殺之,極矣。吾亦何顏複立於此?遂與大學士李東陽上疏極言,得貸死戍邊。他如免逋戍連坐之法,正廢後吳氏及景皇妃汪氏喪葬之禮,雖與李協議,而公從史贊決為多。時內閣舊臣惟李一人,又多臥病不出。芳既與瑾合,一意迎附,又陰賊喜中傷善類,惟公時時正言,折其奸謀,一時中外咸恃賴之。 然用是積忤瑾意。瑾雖無意斥公,而公不可留矣。會所言不合,遂堅疏乞去。疏三上,得請,詔有司給餘祿終身,仍賜璽書馳傳以歸。歸二年而瑾敗。時公年齒方壯,海內咸冀公複起,而公優遊林泉,方以文學自適,不復有意當世。中外臣僚數有論薦,亦皆報罷。於是公閒居十有六年,年七十有五矣。嘉靖三年甲申三月十一日,以疾卒於家。訃聞,上為輟視朝一日,追贈太傅,諡文恪,賻米若干石,布若干匹,詔工部遣官營葬。自始卒至葬,賜諭祭者九。公曆官自編修十有二遷至少傅兼太子太傅,階自文林郎至光祿大夫,勳柱國。贈其曾祖伯英、祖惟道、父朝用皆光祿大夫、柱國、太傅兼太子太傅、戶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曾祖妣、祖妣、妣俱一品夫人。配吳氏,繼張氏,俱累贈一品夫人。 子男四人:延喆,大理寺寺副;延素,南京中軍都督府經歷;延陵,中書舍人;延昭,郡學生。女五人,適吏部侍郎徐縉、貴州都司都事朱希召、宜興縣學生邵鑾、中書舍人靳懋仁、郡學生嚴濡。公為人敦悃靖謐,於世寡與,而能以道自勝。初性恇怯,一日讀程子明理可以治懼之言,恍然有得,曰:在我者有理,在天者有命,吾何畏乎哉!自是剛果自信,遇事直前,無少系弘,雖勢利在前,不為屈折。植志高明,下視流俗,莫有當其意者。與人處,不為翕翕熱,而默然之間,意已獨至。平生未嘗幹人以私,人亦不敢以私意幹之。立朝四十年,權門利路不一錯足,班資下上,未嘗出口,每進官輒遜避不敢當。晩益韜斂,以踰越為戒。今上入正大綂,首賜璽書,遣行人存問。同時大臣被賜者,遣子弟入謝,即授中書舍人。 公不可,曰:吾在閣日淺,忝竊已多,豈可更此徼冒?遂自逓中入疏,有旨特官一子中書舍人,力辭不允。公卒後,乃卒授之。好學專精,不為事奪。少工舉子文,既連捷魁選,文名一日傳天下,程文四出,士爭傳錄以為式。公歎曰:是足為吾學耶?及官翰林,遂肆力群經,下逮子史百家之言,莫不貫總。嘗言伏羲畫卦,文王繫辭,周公爻辭,共為二篇,謂之正經。孔子翼以上下彖傳、繫辭傳、文言傳、說卦傳,共為十篇,謂之十翼。其後商瞿、梁丘賀分上下二翼於各卦之下,鄭康成移文言於乾坤二卦之後,王弼又移彖傳於各卦之後。經此三變,而經與翼辭非複易之舊矣。詩之小序,序所以作者之義,朱子一切刮去,自諷其詩而為之說,固為卓見。但古人作詩,必自有題,借使亡焉,國史取之,亦必著其所自。 不然,千古之下,安知其微意所在,毛鄭泥於小序,宛轉附合,多取言外之意,不為無失,而朱子不泥序說,獨味詩之本旨,恐亦未為得也,又言朱子以鄭聲滛之一言,遂致疑于鄭衛多指為滛奔之詩,然季子觀周樂,為之歌衛曰:美哉淵乎,歌鄭曰美哉其細已甚,夫鄭衛既皆滛詩,何季子皆曰美哉于鄭,雖譏其細,而亦未嘗及其滛也,又言諸經惟禮最為繁亂,朱子嘗欲以儀禮為經,以禮記為傳,經傳相從,庶成全書,然而未暇也,其後吳草廬遂各以其類相附,如以冠義附士冠禮,昏義附士婚禮之類是矣,然其中不可附者,固無如之何也,朱子晩年著儀禮經傳,始家禮,次鄉,次學,次邦國,次王朝,秩然有序,可舉而行,然其間雜引大戴禮春秋《內外傳》及《新敘》《孔叢子》之流雜合成之,乃自為一書,非所以釋經也。 至於周禮,雖皆經世大典,而其間亦有可疑者。冡宰掌邦治,統百官,其職也,何宮禁婦寺之屬,獸人、漁人之類皆在,而天府及大小內外史乃屬之春官,司徒掌邦教,而分掌郊裡征斂財賦、紀綱管鑰,何以謂之教?職方氏、形方氏、山師之屬,豈得歸之司馬?大小行人之職,豈得歸之秋官?又甚若夷隸掌鳥言,貉隸掌獸言,庶氏以嘉草攻毒蠱,硩蔟氏掌覆夭鳥之巢之類,是何瑣屑之甚,亦豈必盡可用耶?其論春秋王正獲麟,尤極精詳。他書論說尤多,每言六經淵微,不可妄議。漢儒傳注雖未盡聖經微旨,而專門名家各有授受。自宋儒性理之學行,而漢儒之說盡廢,然其中要有不可廢者。蓋公潛心質義,必深竟顛末,務其要,不肯苟同於俗如此。為文淵宏博贍,而意必已出。時翰林以文名者,吳文定公寬、李文正公東陽,皆傑然妙一世。 公稍後出,而實相曹耦。議者謂公於經術為深,故粹然一出於正。晩益精詣,鑄詞發藻,必先秦兩漢為法,在唐亦惟二三名家耳,宋以下若所不屑。其見諸論撰,莫不典則雅馴,麗質兼備,至所得意,不知于古人何如也。惟公之學,本欲見之行事,屬以記載為職,周旋於文詞翰墨之間者三十年,未嘗有兵民錢谷之寄。時或因事一見,而其高才卓識,亦自有不可得而掩者。弘治末,火蒒冦邊,上備邊八議。正德初,論時政四事,會去國,不果上。今上登極,複進講學、親政二篇。其他所著,如國猷,如食貨,如儗辠言,如《教太子》,皆卓然經世遠圖,惜乎不究厥用,晩雖邂逅一奮,而適丁時艱,正言危行,幾以身殉,蓋方救過之不暇,又奚能有為哉?及今聖天子圖治方切,求賢如不及,而公則既老而逝矣。嗚呼!豈天不欲斯道之行邪?抑人事之罪耶?方正德之初,故老相繼去國,天下事未有所付,而公又以正去,於已則得矣,其如天下何?故有隱忍以就功名者,君子與之。然自今日觀之,果孰多少哉?嗚呼!人臣之義,要當出於正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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