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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歲


  六年丁亥,先生五十六歲,在越。

  正月。

  先生與宗賢書曰:「人在仕途,比之退處山林時,工夫難十倍;非得良友時時警發砥礪,平日志向鮮有不潛移默奪,弛然日就頹靡者。近與誠甫言,京師相與者少,二君必須彼此約定,便見微有動氣處,即須提起致良知話頭,互相規切。凡人言語正到快意時,便截然能忍默得;意氣正到發揚時,便翕然能收斂得;憤怒嗜欲正到騰沸時,便廓然能消化得:此非天下之大勇不能也。然見得良知親切時,其功夫又自不難,緣此數病,良知之所本無,只因良知昏昧蔽塞而後有,若良知一提醒時,即如白日一出,魍魎自消矣。《中庸》謂:『知恥近乎勇。』只是恥其不能致得自己良知耳。今人多以言語不能屈服得人,意氣不能陵軋得人,憤怒嗜欲不能直意任情為恥;殊不知此數病者,皆是蔽塞自己良知之事,正君子之所宜深恥者。古之大臣,更不稱他知謀才略,只是一個斷斷無他技,休休如有容而已。諸君知謀才略,自是超然出於眾人之上,所未能自信者,只是未能致得自己良知,未全得斷斷休休體段耳。須是克去己私,真能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實康濟得天下,挽回三代之治,方是不負如此聖明之君,方能不枉此出世一遭也。」

  四月,鄒守益刻《文錄》於廣德州。

  守益錄先生文字請刻。先生自標年月,命德洪類次,且遺書曰:「所錄以年月為次,不復分別體類,蓋專以講學明道為事,不在文辭體制間也。」明日,德洪掇拾所遺請刻,先生曰:「此便非孔子刪述《六經》手段。三代之教不明,蓋因後世學者繁文盛而實意衰,故所學忘其本耳。比如孔子刪《詩》,若以其辭,豈止三百篇;惟其一以明道為志,故所取止。此例《六經》皆然。若以愛惜文辭,便非孔子垂範後世之心矣。」德洪曰:「先生文字,雖一時應酬不同,亦莫不本於性情;況學者傳誦日久,恐後為好事者攙拾,反失今日裁定之意矣。」先生許刻附錄一卷,以遣守益,凡四冊。

  五月,命兼都察院左都禦史,征思、田。

  六月,疏辭,不允。

  先是廣西田州岑猛為亂,提督都禦史姚鏌征之。奏稱猛父子悉擒,已降敕論功行賞訖。遺目盧蘇、王受構眾煽亂,攻陷思恩。鏌複合四省兵征之,久弗克;為巡按禦史石金所論。朝議用侍郎張璁、桂萼薦,特起先生總督兩廣及江西、湖廣軍務,度量事勢,隨宜撫剿,設土官流官孰便,並核當事諸臣功過以聞;且責以體國為心,毋或循例辭避。先生聞命,上疏言:「臣伏念君命之召,當不俟駕而行,矧茲軍旅,何敢言辭?顧臣患痰疾增劇,若冒疾輕出,至於僨事,死無及矣。臣又複思,思、田之役,起於土官仇殺,比之寇賊之攻劫郡縣,荼毒生靈者,勢尚差緩。若處置得宜,事亦可集。鏌素老成,一時利鈍,亦兵家之常。禦史石金據事論奏,所以激勵鏌等,使之善後,收之桑榆也。臣以為今日之事,宜專責鏌等,隆其委任,重其威權,略其小過,假以歲月,而要其成功。至於終無底績,然後別選才能,兼諳民情土俗,如尚書胡世甯、李承勳者,往代其任,事必有濟。」疏入,詔鏌致仕,遣使敦促上道。

  八月。

  先生將入廣,嘗為《客坐私祝》曰:「但願溫恭直諒之友,來此講學論道,示以孝友謙和之行,德業相勸,過失相規,以教訓我子弟,使無陷於非僻;不願狂躁惰慢之徒,來此博弈飲酒,長傲飾非,導以驕奢淫蕩之事,誘以貪財黷貨之謀,冥頑無恥,扇惑鼓動,以益我子弟之不肖。嗚乎!由前之說,是謂良士;由後之說,是為凶人;我子弟苟遠良士而近凶人,是謂逆子。戒之戒之!嘉靖丁亥八月,將有兩廣之行,書此以戒我子弟,並以告夫士友之辱臨於斯者,請一覽教之。」

  九月壬午,發越中。

  是月初八日,德洪與畿訪張元沖舟中,因論為學宗旨。畿曰:「先生說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此恐未是究竟話頭。」德洪曰:「何如?」畿曰:「心體既是無善無惡,意亦是無善無惡,知亦是無善無惡,物亦是無善無惡。若說意有善有惡,畢竟心亦未是無善無惡。」德洪曰:「心體原來無善無惡,今習染既久,覺心體上見有善惡在,為善去惡,正是複那本體功夫。若見得本體如此,只說無功夫可用,恐只是見耳。」畿曰:「明日先生啟行,晚可同進請問。」是日夜分,客始散,先生將入內,聞洪與畿候立庭下,先生複出,使移席天泉橋上。德洪舉與畿論辯請問。先生喜曰:「正要二君有此一問!我今將行,朋友中更無有論證及此者,二君之見正好相取,不可相病。汝中須用德洪功夫,德洪須透汝中本體。二君相取為益,吾學更無遺念矣。」德洪請問。先生曰:「有只是你自有,良知本體原來無有,本體只是太虛。太虛之中,日月星辰,風雨露雷,陰霾饐氣,何物不有?而又何一物得為太虛之障?人心本體亦複如是。太虛無形,一過而化,亦何費纖毫氣力?德洪功夫須要如此,便是合得本體功夫。」畿請問。先生曰:「汝中見得此意,只好默默自修,不可執以接人。上根之人,世亦難遇。一悟本體,即見功夫,物我內外,一齊盡透,此顏子、明道不敢承當,豈可輕易望人?二君已後與學者言,務要依我四句宗旨: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以此自修,直躋聖位;以此接人,更無差失。」。畿曰:「本體透後,於此四句宗旨何如?」先生曰:「此是徹上徹下語,自初學以至聖人,只此功夫。初學用此,循循有入,雖至聖人,窮究無盡。堯、舜精一功夫,亦只如此。」先生又重囑付曰:「二君以後再不可更此四句宗旨。此四句中人上下無不接著。我年來立教,亦更幾番,今始立此四句。人心自有知識以來,已為習俗所染,今不教他在良知上實用為善去惡功夫,只去懸空想個本體,一切事為,俱不著實。此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說破。」是日洪、畿俱有省。

  甲申,渡錢塘。

  先生游吳山、月岩、嚴灘,俱有詩。過釣台曰:「憶昔過釣台,驅馳正軍旅。十年今始來,複以兵戈起。空山煙霧深,往跡如夢裡。微雨林徑滑,肺病雙足胝。仰瞻臺上雲,俯濯台下水。人生何碌碌?高尚乃如此。瘡痛念同胞,至人匪為己。過門不遑入,憂勞豈得已。滔滔良自傷,果哉末難已。」跋曰:「右正德己卯獻俘行在,過釣台而弗及登,今茲複來,又以兵革之役,兼肺病足瘡,徒顧瞻悵望而已。書此付桐廬尹沈元材刻置亭壁,聊以紀經行歲月雲耳。時從行進士錢德洪、王汝中、建德尹楊思臣及元材,凡四人。」

  丙申,至衢。

  西安雨中,諸生出候,因寄德洪、汝中,並示書院諸生:「幾度西安道,江聲暮雨時。機關鷗鳥破,蹤跡水雲疑。仗鉞非吾事,傳經愧爾師。天真泉石秀,新有鹿門期。」德洪、汝中方蔔築書院,盛稱天真之奇,並寄及之:「不踏天真路,依稀二十年。石門深竹徑,蒼峽瀉雲泉。泮壁環胥海,龜疇見宋田。文明原有象,蔔築豈無緣?」今祠有仰止祠、環海樓、太極雲、泉瀉雲諸亭。

  戊戌,過常山。

  詩曰:「長生徒有慕,苦乏大藥資。名山遍深曆,悠悠鬢生絲。微軀一繫念,去道日遠而。中歲忽有覺,九還乃在茲。非爐亦非鼎,何坎複何離?本無終始究,寧有死生期?彼哉游方士,詭辭反增疑。紛然諸老翁,自傳困多岐。乾坤由我在,安用他求為?千聖皆過影,良知乃吾師。」

  十月,至南昌。

  先生髮舟廣信,沿途諸生徐樾,張士賢、桂輗等請見,先生俱謝以兵事未暇,許回途相見。徐樾自貴溪追至余幹,先生令登舟。樾方自白鹿洞打坐,有禪定意。先生目而得之,令舉似。曰:「不是。」已而稍變前語。又曰:「不是。」已而更端。先生曰:「近之矣。此體豈有方所,譬之此燭,光無不在,不可以燭上為光。」因指舟中曰:「此亦是光,此亦是光。」直指出舟外水面曰:「此亦是光。」樾領謝而別。明日至南浦,父老軍民俱頂香林立,填途塞巷,至不能行。父老頂輿傳遞入都司。先生命父老軍民就謁,東入西出,有不舍者,出且複入,自辰至未而散,始舉有司常儀。明日謁文廟,講《大學》於明倫堂,諸生屏擁,多不得聞。唐堯臣獻茶,得上堂旁聽。初堯臣不信學,聞先生至,自鄉出迎,心已內動。比見擁謁,驚曰:「三代後安得有此氣象耶!」及聞講,沛然無疑。同門有黃文明、魏良器輩笑曰:「逋逃主亦來投降乎?」堯臣曰:「須得如此大捕人,方能降我,爾輩安能?」

  至吉安,大會士友螺川。

  諸生彭簪、王釗、劉陽、歐陽瑜等偕舊游三百餘,迎入螺川驛中。先生立談不倦,曰:「堯、舜生知安行的聖人,猶兢兢業業,用困勉的工夫。吾儕以困勉的資質,而悠悠蕩蕩,坐享生知安行的成功,豈不誤己誤人?」又曰:「良知之妙,真是周流六虛,變通不居。若假以文過飾非,為害大矣。」臨別囑曰:「工夫只是簡易真切,愈真切,愈簡易;愈簡易,愈真切。」

  十一月,至肇慶。

  是月十八日抵肇慶。先生寄書德洪、畿曰:「家事賴廷豹糾正,而德洪、汝中又相與薰陶切劘於其間,吾可以無內顧矣。紹興書院中同志,不審近來意向如何?德洪、汝中既任其責,當能振作接引,有所興起。會講之約,但得不廢,其間縱有一二懈弛,亦可因此夾持,不致遂有傾倒。余姚又得應元諸友作興鼓舞,想益日異而月不同。老夫雖出山林,亦每以自慰。諸賢皆一日千里之足,豈俟區區有所警策,聊亦以此視鞭影耳。即日已抵肇慶,去梧不三四日可到。方入冗場,紹興書院及余姚各會同志諸賢,不能一一列名字。」

  乙未,至梧州,上謝恩疏。

  二十日,梧州開府。十二月朔,上疏曰:「田州之事,尚未及會議審處。然臣沿途諮訪,頗有所聞,不敢不為陛下一言其略。臣惟岑猛父子固有可誅之罪,然所以致彼若是者,則前此當事諸人,亦宜分受其責。蓋兩廣軍門專為諸瑤、僮及諸流賊而設,事權實專且重,若使振其兵威,自足以制服諸蠻。夫何軍政日壞,上無可任之將,下無可用之兵,有警必須倚調土官狼兵,若猛之屬者,而後行事。故此輩得以憑恃兵力,日增桀驁。及事之平,則又功歸於上,而彼無所與,固不能以無怨憤。始而徵發愆期,既而調遣不至。上嫉下憤,日深月積,劫之以勢而威益褻,籠之以詐而術愈窮。由是諭之而益梗,撫之而益疑,遂至於有今日。今山瑤海賊,乘釁搖動,窮追必死之寇,既從而煽誘之,貧苦流亡之民,又從而逃歸之,其可憂危奚啻十百於二酋者之為患。其事已兆,而變已形,顧猶不此之慮,而汲汲於二酋,則當事者之過計矣。臣又聞諸兩廣士民之言,皆謂流官久設,亦徒有虛名,而受實禍。詰其所以,皆雲未設流官之前,土人歲出土兵三千,以聽官府之調遣;既設流官之後,官府歲發民兵數千,以防土人之反覆。即此一事,利害可知。且思恩自設流官,十八九年之間,反者數起,征剿日無休息。浚良民之膏血,而塗諸無用之地,此流官之無益,亦斷可識矣。論者以為既設流官,而複去之,則有更改之嫌,恐招物議,是以甯使一方之民久罹塗炭,而不敢明為朝廷一言,寧負朝廷,而不敢犯眾議。甚哉!人臣之不忠也。苟利於國而庇於民,死且為之,而何物議之足計乎!臣始至,雖未能周知備曆,然形勢亦可概見矣。田州切近交趾,其間深山絕穀,瑤、僮盤據,動以千百。必須存土官,藉其兵力,以為中土屏蔽。若盡殺其人,改土為流,則邊鄙之患,我自當之;自撤藩籬,後必有悔。」奏下,尚書王時中持之,得旨:「守仁才略素優,所議必自有見。事難遙度,俟其會議熟處,要須情法得中,經久無患。事有宜亟行者,聽其便宜,勿懷顧忌,以貽後患。」

  初,總督命下,具疏辭免;及豫言處分思、田機宜,凡當路相知者,皆寓書致意。與楊少師曰:「惟大臣報國之忠,莫大於進賢去讒。自信山林之志已堅,而又素受知己之愛,不復嫌避,故輒言之。乃今適為己地也。昔有以邊警薦用彭司馬者,公獨不可,曰:『彭始成功,今或少挫,非所以完之矣。』公之愛惜人才,而欲成全之也如此,獨不能以此意推之某乎?果不忍終棄,病痊,或使得備散局,如南北太常國子之任,則圖報當有日也。」與黃綰書曰:「往年江西赴義將士,功久未上,人無所動,再出,何面目見之?且東南小丑,特瘡疥之疾;百辟讒嫉朋比,此則腹心之禍,大為可憂者。諸公任事之勇,不思何以善後?大都君子道長,小人道消,疾病既除,元氣自複。但去病太亟,亦耗元氣,藥石固當以漸也。」又曰:「思、田之事,本無緊要,只為從前張皇太過,後難收拾:所謂生事事生是已。今必得如奏中所請,庶圖久安,否則反覆未可知也。」與方獻夫書曰:「聖主聰明不世出,今日所急,惟在培養君德,端其志向,於此有立,是謂一正君而國定。然非真有體國之誠,其心斷斷休休者,亦徒事其名而已。」又曰:「諸公皆有薦賢之疏,此誠君子立朝盛節,但與名其間,卻有所未喻者。此天下治亂盛衰所系,君子小人進退存亡之機,不可以不慎也。譬諸養蠶,便雜一爛蠶其中,則一筐好蠶盡為所壞矣。凡薦賢於朝,與自己用人不同:自己用人,權度在我;若薦賢於朝,則評品宜定。小人之才,豈無可用,如砒硫芒硝,皆有攻毒破癰之功,但混於參苓蓍術之間而進之,鮮不誤矣。」又曰:「思、田之事已壞,欲以無事處之。要已不能;只求減省一分,則地方亦可減省一分之勞擾耳。此議深知大拂喜事者之心,然欲殺敵千無罪之人,以求成一將之功,仁者之所不忍也。」

  十有二月,命暫兼理巡撫兩廣,疏辭,不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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