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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陸原靜書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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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來書雲:「良知,心之本體,即所謂『性善』也,『未發之中』也,『寂然不動』之體也,『廓然大公』也,何常人皆不能而必待於學邪?中也,寂也,公也,既以屬心之體,則良知是矣。今驗之於心,知無不良,而中、寂、大公實未有也,豈良知複超然於體用之外乎?」 性無不善,故知無不良。良知即是未發之中,即是廓然大公、寂然不動之本體,人人之所同具者也。但不能不昏蔽於物欲,故須學以去其昏蔽。然于良知之本體,初不能有加損於毫末也。知無不良,而中、寂、大公未能全者,是昏蔽之未盡去,而存之未純耳。體即良知之體,用即良知之用,甯複有超然於體用之外者乎? 二 來書雲:「周子曰『主靜』,程子曰『動亦定,靜亦定』,先生曰『定者,心之本體』,是靜、定也,決非不睹不聞、無思無為之謂。必常知、常存、常主於理之謂也。夫常知、常存、常主於理,明是動也,已發也,何以謂之靜?何以謂之本體?豈是靜、定也,又有以貫乎心之動靜者邪?」 理無動者也。常知、常存、常主於理,即不睹不聞,無思無為之謂也。不睹不聞,無思無為,非稿木死灰之謂也。睹聞思為一於理,而未嘗有所睹聞思為,即是動而未嘗動也。所謂「動亦定,靜亦定」,體用一原者也。 三 來書雲;「此心『未發』之體,其在『已發』之前乎?其在『已發』之中而為之主乎?其無前後、內外而渾然之體者乎?今謂心之動靜者,其主有事無事而言乎?其主寂然、感通而言乎?其主循理、從欲而言乎?若以循理為靜,從欲為動,則於所謂『動中有靜,靜中有動』,『動極而靜,靜極而動』者,不可通矣。若以有事而感通為動,無事而寂然為靜,則於所謂『動而無動,靜而無靜』者,不可通矣。若謂『未發』在『已發』之先,靜而生動,是至誠有息也,聖人有複也,又不可矣。若謂『未發』在『已發』之中,則不知『未發』、『已發』俱當主靜乎?抑『未發』為靜而『已發』為動乎?抑『未發』、『已發』俱無動無靜乎?俱有動有靜乎?幸教。」 「未發之中」即良知也,無前後、內外而渾然一體者也。有事、無事可以言動、靜,而良知無分於有事、無事也。寂然、感通可以言動、靜,而良知無分於寂然、感通也。動、靜者,所遇之時,心之本體固無分於動、靜也。理無動者也,動即為欲。循理則雖酬酢萬變而未嘗動也;從欲則雖槁心一念而未嘗靜也。「動中有靜,靜中有動」,又何疑乎?有事而感通固可以言動,然而寂然者未嘗有增也;無事而寂然固可以言靜,然而感通者未嘗有減也。「動而無動,靜而無靜」,又何疑乎?無前後、內外而渾然一體,則至誠有息之疑不待解矣。「未發」在「已發」之中,而「已發」之中未嘗別有「未發」者在;「已發」在「未發」之中,而「未發」之中未嘗別有「已發」者存。是未嘗無動、靜,而不可以動、靜分者也。 凡觀古人言語,在以意逆志而得其大旨,若必拘泥于文義,則「靡有孑遺」者,是周果無遺民也。周子「靜極而動」之說,苟不善觀,亦未免有病。蓋其意從「太極動而生陽,靜而生陰」說來。太極生生之理,妙用無息,而常體不易。太極之生生即陰陽之生生,就其生生之中,指其妙用無息者而謂之動,謂之陽之生,非謂動而後生陽也;就其生生之中,指其常體不易者而謂之靜,謂之陰之生,非謂靜而後生陰也。若果靜而後生陰,動而後生陽,則是陰陽動靜截然各自為一物矣。陰陽一氣也,一氣屈伸而為陰陽;動靜一理也,一理隱顯而為動靜。春夏可以為陽為動,而未嘗無陰與靜也;秋冬可以為陰為靜,而未嘗無陽與動也。春夏此不息,秋冬此不息,皆可謂之陽,謂之動也;春夏此常體,秋冬此常體,皆可謂之陰,謂之靜也。自元、會、運、世、歲、月、日、時以至刻、秒、忽、微,莫不皆然。所謂「動靜無端,陰陽無始」,在知道者默而識之,非可以言語窮也。若只牽文泥句,比擬仿像,則所謂「心從《法華》轉,非是轉《法華》」矣。 四 來書雲:「嘗試於心,喜、怒、憂、懼之感發也,雖動氣之極,而吾心良知一覺,即罔然消阻,或遏于初,或制於中,或悔於後。然則良知常若居優閑無事之地而為之主,於喜、怒、憂、懼若不與焉者,何歟?」 知此,則知「未發之中」、「寂然不動」之體,而有發而中節之和、感而遂通之妙矣。然謂「良知常若居優閑無事之地」,語尚有病。蓋良知雖不滯於喜、怒、憂、懼,而喜、怒、憂、懼亦不外于良知也。 五 來書雲:「夫子昨以良知為照心。竊謂良知,心之本體也;照心,人所用功,乃戒慎恐懼之心也,猶思也。而遂以戒慎恐懼為良知,何歟?」 能戒慎恐懼者,是良知也。 六 來書雲:「先生又曰『照心非動也』,豈以其循理而謂之靜歟?『妄心亦照也』,豈以其良知未常不在於其中、未常不明於其中,而視聽言動之不過則者,皆天理歟?且既曰妄心,則在妄心可謂之照,而在照心則謂之妄矣。妄與息何異?今假妄之照以續至誠之無息,竊所未明,幸再啟蒙。」 「照心非動」者,以其發於本體明覺之自然,而未嘗有所動也;有所動即妄矣。「妄心亦照」者,以其本體明覺之自然者,未嘗不在於其中,但有所動耳;無所動即照矣。無妄、無照,非以妄為照,以照為妄也。照心為照,妄心為妄,是猶有妄、有照也。有妄、有照,則猶貳也,貳則息矣。無妄、無照則不貳,不貳則不息矣。 七 來書雲:「養生以清心寡欲為要。夫清心寡欲,作聖之功畢矣。然欲寡則心自清,清心非捨棄人事而獨居求靜之謂也,蓋欲使此心純乎天理而無一毫人欲之私耳。今欲為此之功,而隨人欲生而克之,則病根常在,未免滅於東而生於西。若欲刊剝洗蕩於眾欲未萌之先,則又無所用其力,徒使此心之不清。且欲未萌而搜剔以求去之,是猶引犬上堂而逐之也,愈不可矣。」 必欲此心純乎天理而無一毫人欲之私,此作聖之功也。必欲此心純乎天理而無一毫人欲之私,非防於未萌之先而克于方萌之際不能也。防於未萌之先而克于方萌之際,此正《中庸》「戒慎恐懼」、《大學》「致知格物」之功,舍此之外無別功矣。夫謂「滅於東而生於西」、「引犬上堂而逐之」者,是自私自利、將迎意必之為累,而非克治洗蕩之為患也。今曰「養生以清心寡欲為要」,只「養生」二字便是自私自利、將迎意必之根。有此病桹潛伏於中,宜其有「滅於東而生於西」、「引犬上堂而逐之」之患也。 八 來書雲:「佛氏於『不思善、不思惡時認本來面』,於吾儒『隨物而格』之功不同。吾若於不思善、不思惡時用致知之功,則已涉於思善矣。欲善惡不思而心之良知清靜自在,惟有寐而方醒之時耳,斯正孟子『夜氣』之說。但於斯光景不能久,倏忽之際,思慮已生。不知用功久者,其常寐初醒而思未起之時否乎?今澄欲求寧靜,愈不寧靜;欲念無生,則念愈生。如之何而能使此心前念易滅,後念不生,良知獨顯,而與造物者遊乎?」 「不思善、不思惡時認本來面目」,此佛氏為未識本來面目者設此方便。本來面目即吾聖門所謂良知。今既認得良知明白,即已不消如北說矣。「隨物而格」,是致知之功,即佛氏之「常惺惺」,亦是常存他本來面目耳。體段功夫大略相似。但佛氏有個自私自利之心,所以便有不同耳。今「欲善惡不思而心之良知清靜自在」,此便有自私自利、將迎意必之心,所以有「不思善、不思惡時,用致知之功,則已涉於思善」之患。孟子說「夜氣」,亦只是為失其良心之人指出個良心萌動處,使他從此培養將去。今已知得良知明白,常用致知之功,即已不消說「夜氣」,卻是得兔後不知守兔而仍去守株,兔將複失之矣。「欲求寧靜」、「欲念無生」,此正是自私自利、將迎意必之病,是以念愈生而愈不寧靜。良知只是一個良知,而善惡自辨,更有何善何惡可思﹗良知之體本自寧靜,今卻又添一個求寧靜;本自生生,今卻又添一個欲無生,非獨聖門致知之功不如此,雖佛氏之學亦未如此將迎意必也。只是一念良知,徹頭徹尾,無始無終,即是前念不滅,後念不生。今卻欲前念易滅,而後念不生,是佛氏所謂「斷滅種性」,入於槁木死灰之謂矣。 九 來書雲:「佛氏又有『常提念頭』之說,其猶孟子所謂「必有事」、夫子所謂「致良知」之說乎?其即『常惺惺』、常記得、常知得、常存得者乎?于此念頭提在之時,而事至物來,應之必有其道。但恐此念頭提起時少,放下時多,則功夫間斷耳。且念頭放失,多因私欲客氣之動而始,忽然驚醒而後提。其放而未提之間,心之昏雜多不自覺。今欲日精日明,常提不放,以何道乎?只此常提不放即全功乎?抑于常提不放之中,更宜加省克之功乎?雖曰常提不放,而不加戒懼克治之功,恐私欲不去;若加戒懼克治之功焉,又為『思善』之事,而於本來面目又未達一間也。如之何則可?」 戒懼克治即是「常提不放」之功,即是「必有事焉」,豈有兩事邪!此節所問,前一段已自說得分曉,末後卻是自生迷惑,說得支離,及有「本來面目未達一間」之疑,都是自私自利、將迎意必之為病。去此病,自無此疑矣。 十 來書雲:「『質美者明得盡,渣滓便渾化。』如何謂『明得盡』?如何而能『便渾化』?」 良知本來自明。氣質不美者,渣滓多,障蔽厚,不易開明。質美者,渣滓原少,無多障蔽,略加致知之功,此良知便自瑩徹。些少渣滓如湯中浮雪,如何能作障蔽?此本不甚難曉,原靜所以致疑於此,想是因一「明」字不明白,亦是稍有欲速之心。向曾面論「明善」之義,「明則誠矣」,非若後儒所謂「明善」之淺也。 十一 來書雲:「聰明睿知,果質乎?仁義禮智,果性乎?喜怒哀樂,果情乎?私欲客氣,果一物乎?二物乎?古之奇才若子房、仲舒、叔度、孔明、文中、韓、范諸公,德業表著,皆良知中所發也,而不得謂之聞道者,果何在乎?苟曰此特生質之美耳,則生知安行者不愈于學知、困勉者乎?愚意竊雲,謂諸公見道偏則可,謂全無聞,則恐後儒崇尚記誦訓詁之近也。然乎?否乎?」 性一而已。仁、義、禮、知,性之性也;聰、明、睿、知,性之質也;喜、怒、哀、樂,性之情也。私欲、客氣,性之蔽也。質有清濁,故情有過、不及,而蔽有淺深也。私欲、客氣,一病兩痛,非二物也。張、黃、諸葛及韓、范諸公,皆天質之美,自多暗合道妙,雖未可盡謂之知學,盡謂之聞道,然亦自其有學違道不遠者也。使其聞學知道,即伊、傅、周、召矣。若文中子則又不可謂之不知學者,其書雖多出於其徒,亦多有未是處,然其大略則亦居然可見。但今相去遼遠,無有的然憑證,不可懸斷其所至矣。 夫良知即是道。良知之在人心,不但聖賢,雖常人亦無不如此。若無有物欲牽蔽,但循著良知發用流行將去,即無不是道。但在常人多為物欲牽蔽,不能循得良知。如數公者,天質既自清明,自少物欲為之牽蔽,則其良知之發用流行處,自然是多,自然違道不遠。學者學循此良知而已。謂之知學,只是知得專在學循良知。數公雖未知專在良知上用功,而或氾濫於多岐,疑迷於影響,是以或離或合而未純;若知得時,便是聖人矣。後儒嘗以數子者尚皆是氣質用事,未免於行不著,習不察,此亦未為過論。但後儒之所謂著、察者,亦是狃於聞見之狹,蔽于沿習之非,而依擬仿像於影響形跡之間,尚非聖門之所謂著、察者也。則亦安得以己之昏昏,而求人之昭昭也乎?所謂生知安行,「知行」二字亦是就用功上說。若是知行本體,即是良知良能,雖在困勉之人,亦皆可謂之生知安行矣。「知行」二字更宜精察。 十二 來書雲:「昔周茂叔每令伯淳尋仲尼、顏子樂處。敢問是樂也,與七情之樂同乎?否乎?若同,則常人之一遂所欲,皆能樂矣,何必聖賢?若別有真樂,則聖賢之遇大憂、大怒、大驚、大懼之事,此樂亦在否乎?且君子之心常存戒懼,是蓋終身之憂也,惡得樂?澄平生多悶,未常見真樂之趣,今切願尋之。」 樂是心之本體,雖不同於七情之樂,而亦不外於七情之樂。雖則聖賢別有真樂,而亦常人之所同有,但常人有之而不自知,反自求許多憂苦,自加迷棄。雖在憂苦迷棄之中,而此樂又未嘗不存,但一念開明,反身而誠,則即此而在矣。每與原靜論,無非此意,而原靜尚有「何道可得」之問,是猶未免於騎驢覓驢之蔽也。 十三 來書雲:「《大學》以心有好樂、忿懥、憂患、恐懼為不得其正,而程子亦謂『聖人情順萬事而無情』。所謂有者,《傳習錄》中以病瘧譬之,極精切矣。若程子之言,則是聖人之情不生於心而生於物也,何謂耶?且事感而情應,則是是非非可以就格。事或未感時,謂之有則未形也,謂之無則病根在。有無之間,何以致吾知乎?學務無情,累雖輕,而出儒入佛矣,可乎?」 聖人致知之功,至誠無息。其良知之體,皦如明鏡,略無纖翳,妍媸之來,隨物見形,而明鏡曾無留染,所謂「情順萬事而無情」也。「無所住而生其心」,佛氏曾有是言,未為非也。明鏡之應物,妍者妍,媸者媸,一照而皆真,即是「生其心」處。妍者妍,媸者媸,一過而不留,即是「無所住」處。病瘧之喻,既已見其精切,則此節所問可以釋然。病瘧之人,瘧雖未發,而病根自在,則亦安可以其瘧之未發而遂忘其服藥調理之功乎?若必待瘧發而服藥調理,則既晚矣。致知之功,無間於有事無事,而豈論於病之已發未發邪?大抵原靜所疑,前後雖若不一,然皆起於自私自利、將迎意必之為祟。此恨一去,則前後所疑,自將冰消霧釋,有不待於問辨者矣。 十四 德洪曰:答原靜書出,讀者皆喜澄善問,師善答,皆得聞所未聞。師曰:「原靜所問只是知解上轉,不得已與之逐節分疏。若信得良知,只在良知上用功,雖千經萬典無不吻合,異端曲學一勘盡破矣,何必如此節節分解。佛家有『撲人逐塊』之喻,見塊撲人則得人矣,見塊逐塊于塊奚得哉?」在座諸友聞之,惕然皆有醒悟。此學貴反求,非知解可入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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