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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土撫台開劉河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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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惟老公祖台臺上籌國計,下軫民生,以水利為東南命脈,慨然經畫,複三江之故道,定萬世之長策,不遺葑菲,俯詢芻蕘,教下郡國,士民相賀,以為此夏忠靖、周文襄複見於今日,而東南之民休養生息之道當於是而始。然而手書之下問者半月於茲矣,生等不敢遽對,則以興大役,動大眾,必詳稽典故,旁諮父老,察其形勢,參之人情,俾其功必成而無悔,其事有利而無患,然後敢以書獻。生等婁人也,于劉河事為近,輒掇其大略,惟老公祖裁擇焉。 夫劉河者,婁江入海之口也。《禹貢》曰:「三江既入,震澤底定。」震澤者太湖,三江者,淞江、婁江、東江也。必三江入而震澤始可底定,則以東南之水,太湖不足以受之,而用大海以為歸也。案令甲:三江淤塞,起六郡人夫挑浚。夫淞江、婁江,其地在蘇、松兩郡,而起六郡人夫者,則以三江所受之水非一郡之水,而三江所救之田亦非一郡之田也。今劉河塞矣,太倉、嘉定沿河腴產,皆化為石田焦土,不可複耕,則其患在兩邑為尤切。然兩邑之所資者,獨有灌溉耳,若夫宣洩之不通,其害之遠且大,有百倍於灌溉者,不可不察也。今即以昆山、常熟之近者觀之,其田瀦為巨浸,以彼堤堰圩垾之防非不力也,塘浦涇瀝之流非不疏也,害且彌甚,則以劉河之塞扼之於口也。且非獨於此也。前此冬月水涸,今冬月水不涸矣;前此一年旱、一年水,今連年大水矣。湖泛溪泖泛漲之勢日增,而其民不得已乃爭尺寸之地,晝夜與水相持以益其怒。萬一澤腹太滿,挾五六月之淫潦,沖齧奔潰而去,壞廬舍,殺人民,當有甚於今日者。則漕賦於何而出?民生於何而救?故劉河之應開,所當大聲疾呼,不待再計而決者也。雖然,所以開之之道,其難有五,而小者不與焉。 一曰議費。夫以七十五裡之河,而人工物價又百倍於往年,此其費非可以數計而臆度也。國家以東南財賦重地,誠慨然發帑金,截部餉,捐數十萬金錢於洪流之中,而為生民建不世之績,此在朝廷之仁恩,公卿大臣之謀畫,非草野之中所可揣摩而想望者也。其次則責之六郡,譬如一人之身,血脈扞格不通,必其頭目手足聯絡呼應,而疾乃可治。顧人情各私其己,而又各為其鄉。今以昆山、常熟之人,督以治河,其田之稍高者曰:「我無所事河也。」其田之低窪者曰:「我田在水底,尚用力於數十裡外之劉河哉?」數十裡如此,況於嘉、湖之三四百里者哉?雖然,此其人未睹治河之利也。使其人睹治河之利,則苟非並心合力,其功何繇而成也?語曰:「愚民可與樂成,難與慮始。」然則為此者唯有於紛紜異論、怨諮交作之際,直以身當之而有所不顧,如此則費集,費集而事易辦矣。故曰議費之難也。 一曰度工。夫地方興一大役,須其工力寬然有餘,俾公私煩費鹹出其中,而事乃可就,非可據尋丈之溝,約其分寸,層累而計者也。今姑以土方之法算之。劉河七十五裡,裡一百八十丈,是長一萬三千五百丈也。河面狹則易塞,海忠介以十五丈為率,今縱不能及,額在十丈不可複減。土方之法,上下四旁各一丈曰一方,是十三萬五千方也;使其深一丈而又五尺,則此五尺者,舉前數折而計之,又六萬七千五百方也。雖然,此乃就河身言之也,河之口乃有陰沙。往者萬曆中,浙西袁了凡先生曾過而歎曰:「獼猴生舌,劉河必沒。不三十年,此為平陸矣!」其言至今日已大驗。令河通而沙尚為之梗,則渾潮之入者退必緩弱,淤泥不去,河即旋塞耳。如欲疏而去之,則必用巨艦纜大海中,木犁鐵齒,櫛爬澇掃,隨風潮上下,是若有鬼神焉,非全藉人力者也。不則避其漲口,別鑿東北一道入海,勢必穿城堡,犯村落,置斗門,築堤岸,其事又至重,不敢輕議也。故曰度工之難也。 一曰派夫。約略開挑之例,以十五工開一方;分段之例,以十裡分一段。省計之,例以一月開一程。就一裡算之,其廣十丈,其深一丈五尺,得二千七百方,則四萬五百工也。工程一月,是每一夫分三十工矣。統計一千四百夫一月可開一裡,積算一月之中,若開十裡,則當用一萬四千夫矣。他若車戽有夫,椿壩有夫,搭廠主爨有夫,一切轉移執事之人,不在此數。夫沿河之地,至埆也,其農民多逃散,其屋舍多傾圮,一旦聚幾萬人於其間,商賈不通,物價騰踴,將何以支?惟有貯粟數百石,官為之主糶,准其工力而給之以粟,庶公私上下可以不困。故曰派夫之難也。 一曰銷田。向者以河為田,而其民已受無窮之累;今者以田為河,而其民又失有形之利,則謂之何?曰:否否。凡民之有蘆蕩者,必其有老田者也。河開則民之老田盡熟,彼不喜田之熟,而惜此塗蕩哉?則又有疑之者曰:「蘆政自有專管衙門,設令上請而所司堅持中撓,則奈之何?」曰:蘆稅之為民害,在兩邑甚大也;其兩邑之稅,收之公家又甚少也。且國家苟興此役,當捐數十萬金為之,以為不大費者不大利耳,豈在區區兩邑之蘆稅耶?所患開河之初,丈量不清,冊籍不立,其後衙門胥吏之生事者,今日一查,明日一勘,是又一重糧矣,不可不慮也。且其中有永捐之稅,有暫免之租。夫永捐者,河身開去之田,所不必言者也;其暫免,則以七十餘裡之河,開二十萬方之土,其積之也廣矣,其壞田也多矣,即岡身高仰,種之仍可薄收,亦必三四年後,農民以漸鋤鈀,才堪播種。故其地可以輕糧,不可以重糧也。即輕糧可征之三四年以後,不可征之三四年以前者也。其預為講求,不可不定也。故曰銷田之難也。 一曰定法。鄉耆塘保開二三裡陂渠,而其區民之惰玩者,丞尉之貪墨者,尚有賣段緩挑之弊,胥吏之暴橫者,尚有需索科擾之弊,而況于劉河乎?故為之算土以正其界,為之立長以總其成,為之編號樁以量其淺深,為之打水線以平其闊狹,為之設接挑之擔以節其勞,為之表堆泥之處以警其惰。法如是備矣,猶未也。官吏之踏勘,文書之催督,預定其制,恐以為驛騷也;錢糧之支放,物料之領辦,審擇其人,恐以為冒破也。故曰定法之難也。 然則治河如是其難乎?曰:非也。天下之事圖其難者於始,收其易者於終。祖台漸摩愛育之德浹洽於生民,而精明強固之治鼓舞乎群吏。合是五者論之,其所謂度工、派夫、銷田、定法者,一指顧而有餘,所難者不過議費耳。今朝廷發政施仁,詔書頻下,海內喁喁,黃童白叟,皆引領而望,以為可旦晚太平。夫東南系天下之命,而劉河又系東南之命,當寧籌之熟矣,祖台朝拜疏而夕報可也,又何患六郡之人不踴躍恐後哉?生等俟河工告成之日,當磨巨石立之海上,以昭國家之恩德,且垂祖台之功于萬世,生等其與有榮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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