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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介祉墓誌銘


  太學張君季繁墓誌銘

  張君諱介祉,字季繁,吳之長洲人。曾大父建旌,大父元善,兩世皆諸生。父宗文,有六子,其四出元配龔氏,君其季也。甫十五而孤,養寡母以孝,恭事伯兄惟謹。仲兄有子而歿,叔夭且無後,君所以撫孤侄、賙嫠嫂甚備,友愛兩弟無間言。年三十始入太學,歸而大治先人之丘隴,母亡,合而祔之,送車致百乘,裡人以為榮。中年教諸子以發名成業,晚乃自營一抔於湖山之間,召所親置飲,登高望震澤,喟然歎曰:「吾起孤僮,不意自立,而今將老於此,死不恨矣。」君長身豐下,詼啁善笑。餘衰憊始識君,君嘗期余以山梅大放時過其塚舍,作信宿留,餘逡巡不果,遽聞君以病沒。君之子請以墓中之石累余,餘不忍辭也。

  君天性善治生,居家好置重堂複屋,收陂渠邸閣之利,雖累積纖微以漸致贏餘,資用既饒,間出於闊達變化以自衛。處通都之中,贍宗族,賑裡閭,交諸侯,結賓客,雍容而修豪長者之行,語曰:「人富而禮義附。」君之謂也。當明季,嘗捐囷粟以大償貧民之不能漕者,所全濟甚眾。在本朝之初,關吏以軍興法除馳道,用君為植;既罷,而服官之領織作者又從而檄之。君之屬役賦丈,頒廩獻功,盛為當事所嘉歎。此二者,君緣不得已而從事,故弗欲自言其勞,特以紀邦役,則亦行之大者。余獨謂君治田一事尤可書。

  夫吾郡之田,其賦額古未有也,近又加以征令急,而民之不能應者,出倍稱之息以貰貸,甚且下其直以請諸佃作者,粟未登而租耗其七八,比入則又糞土棄之,唯恐不及於期會,蓋有田之患若此。吳民數百萬戶,大抵皆破矣,而君獨以田起家。先是君之起家也,穀騰踴,催比亦不至於甚苛。其後也緩者亟,貴者賤,公私兩被詘,而君優裕自如,聞一令下,則必變其術以相搘拄。嘗告於眾曰:「古設田以養人,今設人以養田。吾取百畝為之率,儲三十金以預滋其潤,即田不害矣。」是言也,策未有善於此者也,然惟君乃能行之。餘輒思其故:君之產率上腴,又能起廬落,給牛種以勸耕;其輸於官也,不待取諸耕而後足,每先期趨令,雖有裡胥邑猾,失所挾持以索無名之錢;逮夫租登場,而君高其廩庾,常候時而擇利,初不緣縣官之緩急為棄取。此三者,中家以下所共知也,而妄冀效君則不能,然後知田非不足困君,君之貲與其術自不至為田所困,有司者猥欲人人趣辦如君,舉而概之,不亦惑乎!《周官》之首曰本富,漢法之善曰重農,今誠能准古制以大寬民租,徐擇其孝弟力田者,錄之以官,著在令甲,庶幾吳民知勸,強力而急公上,不獨君一家已也。余於志君墓,舉之為斯世告焉。

  君娶陳氏而賢。有五子,以諸生祖訓為長,次起鵬、艾震、維同,母弟也,先後入太學;庶出夢麟者最幼。君有四女,孫七人,孫女十三人。君諸子進止儒雅,文采皆可觀,其入太學者仲與季,且駸駸向用。中外清整,所婚嫁皆名族。君生己酉六月之三日,卒庚戌十月之十三日,遺言以逾月葬,禮也,諸子遵而行之。墓在彈山之麓,具區之漘,去鄧尉先隴不五里。吳人之俗,歲於山中探梅信,傾城出遊,張氏兩墓,深淺皆直其勝。君之葬也,餘越疆而吊,見墓門有垂垂欲發者,其親串故人酹酒花下而後去。

  嗟乎!古今論人之不同,一曰勞生,一曰達生。君之自壯逮老,其生也可以謂之勞矣;營生壙,作終制,若是乎高人曠士之所為,何哉?餘讀《喪禮》,子思子之言曰:「有其禮,無其財,君子弗行也。」惟君之生計足,喪具備,早營高燥,而敕其子以氣絕便斂,斂訖便葬,皆出自生平精強心計之余習,豈追慕昔賢之佚事而為之者乎?然君於書傳頗能涉獵其大略,與人交,撫掌歡謔,坦易無它腸,此亦於道為近,未可見其搰搰然、役役然,謂與古之放達者無一端之合也。餘自笑足以知君,可以銘。銘曰:

  有嶞者山,有彌者水;歲直降婁,月躔星紀。
  彼墓大夫,指說妙理,早寧體魄,後必大起。
  主人康強,笑而聊唯,爾言果征,餘不畏死。
  噫嘻!
  古有輕人不貲之軀,以自驗其術者乎?
  吾知君之即安於此也,請以俟而考諸筮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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