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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泰宗墓誌銘


  工部都水司主事兵科給事中天愚謝公墓誌銘

  余向以後進得交于漳浦黃先生,先生用直諫忤時宰,餘與其及門諸生幾以罹黨禍。最後先生用國事殉,諸門人或存或亡,又更二十年,不可以複識,乃今得志我天愚山人謝君。初天愚有弟曰孝廉天童君泰交,以師道事餘,為言其兄隱居海濱,不交當世。余慨然于先生之不作,思與其徒遊,嘗欲因其弟訪天愚於山中,不幸孝廉早世,今年餘始志其墓,而天愚亦已歿矣。餘得天愚之子所為狀而歎曰:「嗟乎!此真不愧其師,而余顧非其倫也,其又何以志君?」雖然,漳浦之事既不可以書,後來遺佚傳中有為先生之徒者,庶幾附著舊聞,弗至於放失,此亦所以逭後死之責,而下報執友也。嗚呼!其忍弗銘?

  按狀,君謝姓,諱泰宗,字時望,晚號天愚山人。先世家于吳,其遷也,以宋建炎進士定海令宇者為始祖。自宇以下,五傳為元高安令嗣謙,又五傳為明福建僉事琛,琛弟璵,則君五世祖也。璵生廷華,廷華生維甯,維寧生大綸,以仲子方伯公渭貴,三世皆贈參政。而君之父封司理公諱瀚,為贈君長子。母周孺人,妊十四月,君以生。長而日誦數千言,讀書為文,咸經方伯所指授。補博士弟子,累試第一。庚午,黃先生主浙闈試,已得君矣,為同事者所抑。又六年丙子,興化李公清、南康黃公端伯實共薦君,乃雋。明年連掇南宮第,其所受知,則又黃先生也,海內聞而奇之。君之一生師友,南康偕漳浦可合傳,而興化晚節與君相符,彼造物者非偶然也。君筮仕,得粵之番禺令。番禺多盜而好訟,君捕得為盜囊橐者曰富人李某,要人為之解,行千金以鬻獄,君不為骫法,卒按誅之。粵有藤,以毒入酒脯立死,民之病而死者亦以此誣人,吏因根株連染,而下大困。君痛繩健訟者以罪,其風乃息。蠻有盤古峒蘇鳳宇者,聚數萬人以叛,君自少通孫、吳,故能用計擒之,置箯輿中。其黨謀竄奪,有旆而伏山顛者,鳳宇望見而呼,縛盡裂,左右莫敢近,君下馬手自搏之,卒膠致軍前以徇。諸將有多戮生口為功者,君不許,詳在君《南征志》中。是役也,卻地八百里,論功當不次,乃僅用常調升工部都水司主事。尋中蜚語,謫為福建幕僚。君不以左降自弛易,念時之多故,繕城垣,修亭障,勤勤克舉其職。嘗攝司理事于泉州,治莫郡倅之獄,不肯順禦史指予重比。監司治海舶以闌出貨物,君按之無驗,免之。逾年,遷南安司理,而國勢亦已危矣。由南安擢兵科給事中,有所按行,入浙,江上方用兵,因留不去,奉太公避于郊居之柴樓,會王師下浙東,既定,督府以君等六人者薦,遭太公之喪,固謝病以免。嗚呼,若君所謂身與名俱全者耶!

  謝氏世以慈孝名家,封司理公有五子,皆質行,而君為長。既貴,以宅讓諸弟,營別圃,蒔花藥,風日晴美,奉太公以宴游,酒半,君雅歌,群弟和之,其家風近未有也。為人和而莊,不以才地少自崖異。獨居雅不設杯杓,見妻子亦無惰容,及其遇故舊,引壺觴,則歡咍竟日夜,坐客或有沉頓者,而君已曉起盥嗽、讀書自若矣,昔人所雲醉而不亂者耶!生平手抄經史百餘卷,為文章取材于《管子》《莊周》諸書,騷雅尤其所長,《菊醉吟》者,蓋取以自況也。君性嗜菊,藝數百本于所居之堂,有感於秋風搖落,草木變衰,故托諸墜露落英,以寓其君子美人有懷不見之意,固非餔糟叕醨,自詫為醉吟先生已也。君在同裡,得薛文介為之師,而都諫章公正宸同為方伯之子弟。文介歿,君續其所修郡志,都諫肥遁不知所終,君于晚歲杜門著述,所與相切劘者,天童其季弟也,艾仲可其故人也,薛五玉、鄭維馨其後輩也。天童死,君輯兄弟間往還唱和之文而哭之,見者亦為感慟。仲可年八十余矣,於書無所不記憶,君每見必以經史相問難,臨歿而意猶不衰。維馨則和君《菊醉吟》至百首者,嘗從蕭山歸,君喜曰::「吾久不見鄭生,盍相從我飲乎!」是夜談笑傾盡,漏下五十刻,客數起複留,已而君隱幾鼾臥,始散去。質明遽聞君卒。薛君傳其事,比之於羽化蟬蛻。余以為君之讀書求友,于道有得,其視斯世斯身,死生興廢,猶夫酒之醉醒、花之開落也,豈不然歟!

  余之從黃先生游也,竊嘗記其遺事一二。先生好《易》,而尤工《楚詞》。居長安,食不能具一肉,酒酣,間出於圍棋書畫以自愉快。受詔進經義于承華宮,援據詳洽,篇帙甚富。入其室,見床頭有廢簏敗紙,不知先生所考訂何書也。予杖下詔獄,萬死南還,余與馮司馬遇之唐棲舟中,出所注《易》讀之,十指困拷掠,血滲漉楮墨間,餘兩人咢眙嘆服,不敢複出一語相勞苦,以彼其所學,死生患難豈足以動其中哉!今以天愚山人之事合而觀之,有裕於進退,無忝於君親,全身名,保門戶,則以君之地非先生之地也;篤志于友朋,跌宕于文史,輕富貴,齊得喪,則是君之心猶先生之心也。若天愚者,可以為先生之徒矣。

  君娶葉孺人,為懷慶參軍之女。子四:得昌、晉昌、景昌、諤昌也。得昌以貢需次銓補,而弟皆諸生,所娶皆名族。諸孫十有四人,孫女九人,曾孫二人。君卒于康熙紀元丙午十二月之十六日,上距其生戊戌三月二十二日,為年六十有九。墓在城西回向寺之南,將以某年月葬。其過餘乞銘者,則景昌也。余讀宋文憲所作《謝翱皋羽傳》,稱其攜酒上嚴陵釣台,酹平生知己,再拜慟哭,以竹如意擊石作楚歌,歌闋,竹石俱碎。翱能為詩古文詞,所與從亦在汀、漳、虔、吉之間,又嘗過蛟門,登候濤山,即今定海勝處。何其與天愚山人行事適相類也!翱之沒,有方鳳、吳思齊者收拾其遺文。今天愚諸子方顯重,非皋羽落魄無家所可得而比,然同時如艾仲可諸君者,以詩文節概相為友,居然隱者之風,浙東固多君子乎!餘故牽連書之,不徒以紀黃先生也。其銘曰:

  於此有禮器焉,
  玉者圭瓚,木者犧尊。
  以饗以祀,旨酒既盛。
  彼焚昆岡,瓘斝以傾;
  此置中衢,山罍是存。
  酌我濁醪,混跡忘形。
  青黃雲雷,隱見龍文。
  鱗也紱之,菊也擷之,
  以續遺經,以補亡詩。
  洵君子兮,如之何其勿思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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