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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安堂答客問


  遺安堂者,吾同年姻家錢子臣扆之所居也。堂之後齋,崇麗深靚,極池塘亭榭之美。主人新治一室,壘土石,蒔花藥,為具召餘以落之。余至,喜而賀曰:「美哉室也!」顧蹙焉若有感於中者。既置酒,喟然三歎,中心結鸘,膚腠灑淅,爵盈不能啐,匕下不能嘗,饋未畢,辭以疾,索輿而行。

  翌日坐客有諗餘者曰:「僕觀先生之疾,非疾也,何居乎三歎?」余應之曰:「子知之乎?余之歎蓋自傷也。余季弟孚令以女女臣扆之子受明,以其地與齒則嫡長,且同母也;以其人材則既孝且賢,有勞於門戶者也。乃臣扆偕二子者居斯堂,而受明屏處於外,夾河小屋,繚以短垣,上庳下陋,湫塵僻隘,度其直不足當二十分之一,而受明安之,父與弟亦若安之者。或曰:暫也。或曰:定乎,其殆將悔也。宗黨駭焉,賓客疑焉,縉紳長者相訝而告焉。餘彷徨思之不得,無乃為外家乎?以吾弟貧且困,裝送問遺之不能及人,其女之嬪于高門者,雖克修婦職,育塚嗣,《詩》曰:『它人有心,餘忖度之。』得毋君舅之言曰:『若家不如我,窮巷之與居,陋室之與安,俾汝之親戚過焉,門不能容車,路不能旋馬,固其宜也。』嗟乎!苟無是言,菀枯肥瘠之相懸,何以至此?余兄弟一體,弟之女猶吾女也,臣扆以姻婭之故厚余,餘之為臣扆者,未嘗不日切於懷也。士君子之交道,取其意不取其文。自傷衰遲退弱,任當世之所軒輊,雖其知己骨肉亦從而易之,高下在心,不以我故稍平其稱量,俯躬循省,此憖遺之一老,固已輕於毫毛矣。乃猶不自憤憊,折旋揖讓於此堂之中,能無焉慘沮於心乎!而余又安得而弗病乎?子乃以吾為非疾,過矣!」

  客瞿然起立曰:「嘻,容得若是乎!夫長子者,非餘子比,所以主宗祀、守堂構者也。昔京城太叔百雉耦國,鄭再世大亂,袁本初、劉景升覆轍相尋。彼有土專制,得行其意者猶若此,況乎士大夫之家,貽謀一不當,宗人國人相率而操其後,此愛之適以害之也,堂名『遺安』,而可遺之以不安乎?若或書劄探籌,古雲僭而不信,縱即其類以求之,君子猶以為非訓,矧其倍蓰什百之不齊者也。天下有公孤與丞尉同笥注授,聽人探籌而得之乎?錢氏自中丞公以來,孝友輯睦;封黃門公諸子析箸,中外無間言。祖宗家法之不守而征諸鬼,此不可之大者也。語曰:『千丈之堤,蟻穴潰之。』方今世祿之家,戶不自保。彭城幸篤謹素著,僇力圖全,無庸倒行而授人以釁。且此地之有前事也,豈遂忘之乎?彼惟失于閼伯、實沈之忿爭,不則爽鳩氏之有也。仰思炯鑒,可以為戒。萬一主人意有所向,囁嚅未吐,為之仲季者當先事而憂,以為家之興衰、身之禍福,胥分於此也,震懼悚栗,頓首辭讓,以自明于宗親長者之前,胡寢嘿未之聞耶?以僕揣之,彼見長子者識事體,習勞霡,俾之朝夕于閭閻之聞見,以搘拄艱難。既安且寧,亟更諸大宅以為家督。主人得以其間重堂複屋,早息晏興,築為風亭月榭,擊鮮奏酒,曰:吾有長子持門戶,老人優遊,克有此樂耳。此其父子兄弟慈孝愛敬無間,吾儕親朋所當再拜稱賀者也。先生其又何疑焉?」

  余聞之笑曰:「善哉!子之言有以開余,餘之病且霍然已矣。請以他日再升其堂,而為之飲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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