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梅村全集卷六十二傳奇二

卷六十二傳奇二

　　○秣陵春傳奇（下）

　　△第二十三出　影釁（外上）

　　【中呂引】【繞紅樓】一女無端病浹旬，連朝暮役夢勞魂。零落桑榆，凋殘桃杏，無語拭啼痕。

　　〔事不關心，關心者亂。我家好端端一個女孩兒，不知為甚害起病來，竟像失了魂一般。連日求籤算命，有的說遊神作耗，有的說天喜臨門，心上好生委決不下。不免叫院子再尋術士，問個吉凶消息。院子那裡？（末上）堂上呼雙字，階前應一聲。老爺有何使令？（外）小姐病體沉重，你往街坊上尋個術士來問他一問。（末）啟老爺得知，有個圓光的酆先生，十分靈驗。（外）這等就去請他來。（末）曉得。不爭三五步，咫尺是他家。酆先生有麼？（淨內應介）是那個？〕

　　【中呂過曲】【風蟬兒】花嘴油唇，渾身。太上老君，欠准。書符撚訣寡精神。雞一隻，肉三斤，壇前用，極要緊。

　　（見介）阿呀！是黃阿叔，到此何干？（末）吾家老爺請你去圓光。（淨）全仗幫襯。（同行介）行行去去，去去行行。（入見外介）（淨）老爺在上，小子作揖了。（外）先生少禮。（淨）宅上要圓光，不知紙馬香燭、茶酒三牲完備不曾？（外）這東西辦來就是。（淨）還要個未破身的童子看光。（外）家中有兩個小廝，都差去請醫了，這卻怎麼好？（末）隔壁真家阿寄，看他倒還是個童男子，喚他來看何如？（外）快去喚來。（末向內介）寄舍有麼？（小丑內應介）來了。

　　【前腔】咱是真爺貼身，滲瀨臉皮好認。人稱木寸是東君。笑馬戶，共屍巾，廝捉對，忒煞俊。

　　（見介）黃阿叔為什麼叫我？（末）我家小姐有病，請個先生圓光，你去看看，買果子你吃。（小丑）我去我去。（末向外介）喚到了。（外）各色完備，請先生登壇作法。（淨）請問老爺，畢竟為什麼事圓光，好待小子通誠。（外）

　　【粉孩兒】先生的且點茶來拜懇。老夫有一女呵，現懨懨癆瘦，一絲將盡。（淨）小姐尊恙是怎麼樣起的？（外）想年災月晦是八字輪，敢擋誰行惡煞凶神。因此上遠迎將鸞鶴仙靈，訊判出個鴉鵲音信。

　　（淨）原來如此，待小子作起法來。（做糊紙壁上步罡介。念咒介）天之金光，地之靈光，日之華光，月之陰光，上帝聖光，祖師威光，雷神火光，九吼毫光，二十八宿金光。我是金光，金光速現，速現金光。奉請關元帥、趙元帥、溫元帥、王元帥、馬元帥、祖師、玄帝急到壇前。弟子酆仁，至誠至意，專為信官黃濟，有女展娘，患病未痊，特請金光，明斷吉凶。乞現真形，以便童子觀看。（對小丑介）小哥你如今來看。（小丑看介）咦！果然有些亮光，圓圓的一圈，好像月亮一般。（外）

　　【福馬郎】看蟾窟清虛光幾寸，（小丑）有一個姐姐走出來了。（外）早有個嫋嫋婷婷影，乍遠近。俺心中事，在病中人，何來鏡中身？重添出個小真真。

　　（淨）這不是別個，一定就是令愛的元神現出來了。（小丑指介）那邊有個嬤嬤，和這姐姐廝拉著說話哩。（外）那女人既是我女，這嬤嬤又是何人？

　　【紅芍藥】深閨裡有甚情親，怎閑拖逗月姊雲君。（小丑叫介）好看好看，現出一座大房子來了，四圍柱子都是金裝的，柱上盤著五爪金龍哩。（外）更變幻出樓臺似海中蜃，剗地裡費人思忖。（小丑）那房子裡面坐著一個皇帝，一個皇后，兩傍立著許多太監宮女。那嬤嬤領了這姐姐，向上邊拜哩跪哩。（外）這是什麼所在？那班君王妃後都從何來，我那女兒卻到那邊去？嬌魂此時何處存，悶弓兒難咽難吞。嗄！我曉得了，定花妖木魅纏身，（哭介）我那兒嗄！敢一夜雨斷送紅粉。

　　（淨）老爺且莫煩惱，看那光中再現出什麼來。（小丑）奇呀，奇呀，如今那姐兒、嬤嬤和這皇后、宮女都不見了。那皇帝帶著許多軍馬、許多鷹犬出去。那邊又走出個秀才來，和那一行人行禮講話。呀！那秀才竟跟了皇帝回去了。（外）這一發奇怪。

　　【耍孩兒】怪殺那萬騎蚍蜉鷹馬俊，羽獵平原過，肯分地遇著郎君。那酸丁與帝子有甚喬緣分，到做得個渭水非熊穩。（祇是這些影像，與我女兒病體一些相干也沒有），好啞謎難猜問。

　　〔（小丑）又來了，那邊湧出奇形怪狀一隊軍馬。呀！那秀才換了盔甲，坐在馬上，領許多兵將和那邊廝殺哩。好看，好看。呀！那邊兵馬殺輸退去，秀才殺贏回來了。（外搖頭介）一發教我分毫不解。〕

　　【會河陽】好無端紅戟碧幢，雕戈畫輪，鳴笳疊鼓擁回軍。我想女兒這病呵，又不關兵燹摧殘，花姿月魂。難道是豹尾黃幡引。怎生先現出個槐南郡，怎生還擺個檀蘿陣。

　　（淨）怎麼光中倒現出許多不相干的事體來？想是壇前不潔淨，神將不肯明判。待俺再燒一道符，定要現出小姐真形來。（做燒符念咒介）（小丑）呀！不好了，如今滿紙都是人了。先前那姐姐也來了，嬤嬤也來了，又添上許多老的少的、長的短的、瘦的胖的、村的俏的、像皇帝的、像官員的、像道士道姑的，齊齊的擺在兩傍。又有許多女娘們，在那裡吹彈歌舞哩。咦！那姐兒做了新人，和那秀才做親，在那裡跪拜哩。身邊又立著兩個冠冕待詔，替他喝禮哩。（外惱介）這是那裡說起？（淨）據這光景看起來，想是令愛年紀長成，思想要招女婿，虛空摸擬，鬱鬱成病，所以現出這光景來。（小丑）正是，你家小姐年紀不小，也該應思量嫁人了。只怕這病不是什麼病，倒是要老公病。（外怒介）唗！胡說！有這等事？好惱好惱！

　　【縷縷金】惱得我心如火，眼欲昏。飛鴉和彩鳳並無因，九烈三貞女被傍人譏論。（我曉得了，光裡邊原沒有這些影像，都是這一班人）憑空捏造，玷家門，教我胸膛氣難忍，胸膛氣難忍。

　　〔（淨）怎麼就惱將起來？〕

　　【越恁好】伊家堪笑，伊家堪笑，如何恁煞村。（小丑）這是光裡照出來的，幹我甚事？疔瘡碗大，眼中見，果然真。（外指小丑介）胡言廝混小猢猻。（小丑）好罵。（外指淨介）圓光沒准，料來是個精光棍，料來是個精光棍。

　　（淨）我是有名的酆仙人，怎麼便破口罵我？

　　【紅繡鞋】（外）恁休說甚仙人，仙人。（小丑）鄉鄰面上，虧你罵得出。（外）恁休說甚鄉鄰，鄉鄰。癡魍魎，蠢餛飩。（院子，喚些人來，將亂棒打他們出去）。（末應。雜上混打介）打一個撞天昏。（淨）苦難挨遍體傷痕，傷痕。

　　〔（小丑哭介）你們這樣欺瞞我，待我歸去對大爺說。（淨）不要多說了，走罷。雙手劈開生死路，一身跳出是非門。（眾同趕下）（外）這圓光的人可惡，走得快，饒了他。真家小廝無狀，既打了一頓，也不要去告訴他家主了。祇是無端廝鬧一場，卻是好笑。〕

　　【尾】病人兒消息全無准，枉了我打瓦鑽龜又賽神，添上愁懷（倒有幾十分。走龍鞭虎下昆侖，羽服星冠道意存。

　　影裡如開金口說，南方實有未招魂。

　　△第二十四出　諂獻（雜隨副淨上）（副淨）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我真公子一生做事，十分燥脾，只有那黃家展娘再謀不上手。前番偷鏡，又折便宜。這幾時往西京打抽豐，有些油水回來。正要思量央媒說合，不想昨日貼身跟隨的小廝，被他家騙去看圓光，一頓痛打。仔細思量，那黃濟老兒好不可惡，就是去求親，說了我家，一定不肯。不如弄個計策，斷送了這丫頭，省得後來嫁與別人受用，帶累我老真眼熱。恰好有個欽差采選宮女的太監在此。那太監心性，最喜奉承。如今世界，不論什麼衙門的官，秀才便鑽去拜門生，只有內相尚未開此例。我如今送些禮物，把門生帖兒去拜那太監，就把黃展娘名字報上，活活氣殺那個老驢。小廝，快隨我到太監府前去。（雜應介）（副淨）正是：恨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下）（醜扮太監、貼小太監同上）（醜）

　　【步蟾宮】欽差大字金牌豎，盡喝道公公來矣！帽餛飩玉帶織金衣，（笑介）有勢堪憐無勢。

　　〔咱欽差采選宮女司禮監太監張見便是。來到秣陵，著落地方報那宮女，都沒有出色的，好不著惱。孩子們，今日早些去衙門首，瞧有什麼報宮女的，著他過來。（貼應介）（副淨雜上）（副淨）轉過前街，串出後巷，此間已是太監府前，有個小內相坐在門首。小廝，你去送個包兒，央他傳帖進去。（雜應。遞帖與貼介）有個小意兒在這裡，這名帖煩傳一傳。（貼看帖念介）「沐恩門生真琦頓首百拜。」呀！什麼官銜呢？（雜）不是官銜，是拜你公公做師父的。你只傳帖進去便了。（貼傳帖，醜看介）（醜）呀！差了。這不是拜我的，帖上寫著門生哩。（貼）他說正是來拜公公做師父的。（醜笑介）咱也有門生，快活，快活！快請這門生相公進來。（貼）俺公公請相公相見，管家外面祗候罷。（雜下）（副淨入見。拜介）門生不才，久慕老師清德，特來拜在門下，望老師抬舉作養。（醜）罪過，罪過，不當人子！（副淨出禮帖介）還有些須薄禮，伏求笑納。（醜）孩子們，接過禮帖兒。（貼接介）（醜）你讀書人，怎肯來拜咱做師父？敢是為甚科考、歲考，或是觀風季考，要咱薦與提學道和那些府縣官麼？這倒也不難。（副淨）並不為此。老師奉旨在此采選宮女，門生訪知緊鄰黃家有個女兒，名喚展娘，十分標緻，特來奉報，以見孝順老師之意。（醜笑介）妙、妙、妙！咱就差人往黃家取這女兒去。老真，不信世上有你這樣妙人。（副淨）不敢。〕

　　【瑣窗郎】多慚賤子寒微，附門牆蒙品題。無非只當添注幹兒。把宮娥謹具，聊申芹意。望恩師心上長把真琦記，賜一個進身地。（醜）

　　【前腔】從今另眼看伊，謝伊家妝面皮。兼蒙指點採訪嬪妃。果然還是門生知禮。即忙仰役到黃家去，取彩女進宮裡。（副淨）門生告別了。（醜）不要忙，且進去嗑杯內酒兒。

　　曾把文章謁後塵，諂容卑跡賴君門。

　　椒房阿監青蛾老，但保紅顏莫保恩。

　　△第二十五出　婢俠（貼上）

　　自家兒女多災晦，卻怨橋頭賣蔔人。嗨，我小姐病得一絲兩氣，我老爺也害得七顛八倒。昨日聽了院子，圓什麼光，光裡竟圓出小姐在那裡做親。走方的搗鬼，不聽他罷了。老爺一惱惱將起來，把那圓光的打了一頓，連真家小廝也打在裡面。我想真古董這個人，貌陋心險，不是好惹的，老爺不要打他小廝便好。說猶未了，老爺夫人早到。（外上）

　　【商調引】【憶秦娥】年衰暮，梨花院落愁無數。（老旦上）愁無數。香娃疾病，雨禁風妒。

　　（外）孩兒的病怎麼樣了？（老旦）面皮黃甘甘，也不見瘦下去，祇是失魂落魄，似笑如啼，竟不像好的。（外）咳！怎麼處？（院子上）街頭聞急信，報與主人知。老爺，不好了！小姐的名字已報上選宮女的公公，如今花紅鼓樂將到門首，怎樣答應他？（老旦貼驚介）怎麼有這樣事？（外）狗才！你又來胡說，恐嚇家裡哩。

　　【商調過曲】【山坡轉五更】俺本是三公潭府，誰不知我嬌娃病苦。夫人，那選宮女的事，最要亂傳的。趁匆忙官媒搶親，賺人家多少差和誤。（院子）阿呀！老爺不信麼？街坊上人都說間壁真家報的。（貼）嗄！就是打了他小廝的緣故。（老旦）這是真的了！（外怒介）我那日呵，挑鬥起一肚皮無明火，他尋爭覓釁，把我胡為做。（作行介。老旦扯介）那裡去？（外）我將這潑賴無徒，早向官司分訴。（老旦）那太監最是可惡，你又不是現任縉紳，說也不聽。別尋個計較藏過女兒才好。（合）長籲，哭哀哀老眼枯。天乎，苦懨懨一病雛。

　　（外）老天，我女兒命不該活，只該早些決絕了，為何半生不死，如今又添出這樣事來。（老旦）難道你就不望他好了？

　　【前腔】俺一口口將他喂哺，一夜夜貼他身臥。病淹纏旁人冷看，快刀兒割不斷親娘肚。

　　（外低頭介）我想那班人來，竟把女兒與他一看，見他病到這樣田地，自然罷了。（老旦）啐！老背晦，一發說到水裡去了。倒虧你沒計兒支門戶，他聲絲氣咽，怎得輕挪步。（指外介）休要撅耳撓腮，早把我孩兒遮護。（合前）

　　（貼背介）我在府中多年，蒙老爺夫人和小姐看顧。今日患難之際，不出身圖報，更待何時？（轉介）老爺、夫人，若是嫋煙替得，情願替小姐前去。

　　【前腔】生小與娘行同住，嘗把做女兒看覷。沒支持兒家願行，只怕劣根苗認不起爹和姆。（外老旦）那裡是這樣說？祇是難為你一片好心，我也舍你不得。（貼）老爺、夫人，不必躊躇，竟是嫋煙去罷。幸喜得小姐年同三五，（院子）那太監曉得小姐通文理的，怕充不過。（貼）這也不妨。但知書識字，那裡便吟詩賦。（外）祇是怕他盤問，不要臨時說了出來。（貼）這是我自己擔承，休要爹娘分付。（合前）

　　（貼）祇是嫋煙伏侍小姐一場，一旦分離，寸腸欲斷。小姐有玉杯一隻，是他朝夕愛玩的，老爺夫人若肯付與嫋煙做個憶念，見了玉杯，就如見小姐一般了。（老旦）他身子也是你替了，何惜身外之物？這玉杯竟是老身做主，相贈與你。儻他年舊玉重還，倒是一場佳話。（外）既然如此，我們同到裡邊，替他裝束起來。正是：世上萬般哀苦事，無過死別與生離。（同下）（鼓樂。從人同官媒婆上）

　　【南呂過曲】【香柳娘】選嬌娃豔姝，選嬌娃豔姝。匆匆前去，我們是張公公差來接宮女的。大哥，黃家在那裡？（內應介）在真家間壁。（眾）那真家左近是他門前路。擺香輪畫車，擺香輪畫車。到了。端的好門閭，皇親舊家數。呀！怎麼靜悄悄的？（媒）列位住在門首，待我進去。呀！光景不像。悄中堂內廚，悄中堂內廚。有人在裡邊哭哩。燈火並無，淒涼何故。

　　〔我且喚一聲：有人麼？（外、老旦、貼上）（外）衰年看世態，（老旦）小膽怯人聲。你是那裡來的？（媒）老爺、夫人，官媒婆是張公公差來迎接小姐的。（外）呀！有這等事？論起我也是官宦門楣，不該混報的。但既經采選，怎好違拗朝廷？（老旦）祇是苦了我孩兒也！（媒）人夫轎馬伺候久了，小姐就此拜別罷。（外、老旦哭介）天！怎撇捨得孩兒去也！（貼拜介）爹爹母親在上，孩兒此去呵，〕

　　【前腔】怯關山道塗，怯關山道塗。孤身飄絮，斜牽雙袖垂紅縷。盼家鄉寄書，盼家鄉寄書。你衰病好支持，我飄零在羈旅。（附老旦耳介）怕姑娘問奴，怕姑娘問奴。休教淚枯，他年相遇。（雜作樂。迎下）

　　【前腔】（外老旦）他真心為主，他真心為主。分離愁緒，傷情至處同吾女。恨孩兒命苦。恨孩兒命苦，枕簟少人扶，茶湯教誰取？我衰年夫婦，我衰年夫婦。只一個嫋煙，又被真家賊子所算去了。形單影孤，倍添悽楚。

　　逐隊隨行過幾春，天涯去住各沾巾。

　　眾中不敢分明語，一面紅妝惱殺人。

　　△第二十六出　宮餞（小生小旦上）

　　【黃鐘引】【傳言玉女】（小生）畫角鳴梢，帳飲禁城高會。粉侯朝朱纓玉轡。（小旦）宮娥報道，貴主鸞旗夾隊。有十裡笙歌，一天珠翠。

　　〔（小生）玉杯金鏡枉多情，寂寞梨花雨未晴。卻向琵琶問消息，四條弦上見卿卿。孤家為保儀擇婿，虧得耿先生費心，與徐郎得成佳偶。祇是此處不是久留之地，速宜送他回去。我想玉杯鏡子，畢竟水月空花。我南唐還有一件寶貝，是燒槽琵琶，在宋朝大庫中，已曾令耿先生飛身取來，隨令保儀傳授展娘數曲。後來一段姻緣，倒在琵琶上收成結果。今日離亭餞別，媒人是少不得的，且待耿先生來者。（老旦上）洞口花長在，人間路正遙。貧道稽首了。（小旦）先生，徐郎住處，可曾料理麼？（老旦）汴梁城外揀個僻靜去處，買一所小小宅院，器皿奴婢，件件都齊，只等他夫妻前去。（小生）是這樣，做媒的也算十分周備了。（生上）〕

　　【疏影】河橋柳色，正炫服揮鞭，鈿車如水。（旦上）紫玉還家，同昌出降，一路風光佳麗。（合）旗亭置酒君王餞，玉管馬嘶人醉。休戀著鳳閣龍樓，少甚脂田粉碓。

　　（見介）臣徐適見駕。（小生）孤家為送卿回鄉，把酒在長亭餞別。（生）微臣夫婦，何敢親勞御駕餞行？祇是初蒙恩眷，幸結姻親，還沒有五日三朝，忽然間千山萬水。分攜之際，能不涕零？（旦）就是姑娘位下，沒有第二個骨肉，兒怎忍隨夫前去。（小旦）兒，這是你皇爺的主意，連我也主張不得。（小生）孤家豈忍舍卿夫婦？祇是功名事大，前程路遠，不能久留。（生）呀！若說起功名，難道丟了皇上，走到別處，另有個際遇麼？就是外戚避嫌，那閒散官職也還做得。（小生）咳！卿那裡曉得？不是這個世界了。左右看酒過來。（雜作樂。送酒介）（小生）

　　【羽調近詞】【勝如花】君須去，莫浪遲。這裡呵不是你尋常富貴。難留做駙馬隨朝，卻還他書生故里，早圖個狀元歸第。一程程長堤短堤，一步步桃溪柳溪。裘馬輕肥，趁春風得意。休埋怨關山迢遞，恰相攜美滿夫妻，恰相攜美滿夫妻。

　　（生作退立遲疑介）（小生）卿為何沉吟不語？（生）微臣雒陽城裡流落書生，一朝遭際，本出意外。今日教臣回去，覺往時蹤跡也疑惑起來。

　　【前腔】忙拋閃，忒煞奇。豈料淒涼客裡，驀忽地北府參軍，落可便東床愛婿，又早是西清歸騎。（小生）不必沉吟，後日自然曉得。（生背介）他道俺心知意知，俺卻是形疑影疑。魂夢依稀，到紅樓遊戲，怎禁得別離容易。問何年再拜丹墀，問何年再拜丹墀。

　　（小生）卿此去有別館在汴梁城外，良田二百頃，奴婢十餘人，盡足供你兩人受用。又得耿先生護送前行，不必過慮。孤家有晉、唐小楷二冊，向在黃家，卿曾把玉杯打換，後被獨孤榮騙去一冊，少不得物各有主，這帖終到卿手。咳！不要說書生見識，愛的是書畫；就是孤家，社稷江山都不在意，只生平幾件寶玩，畢竟放他不下。那小楷就是孤家第一賞鑒的了。

　　【越調過曲】【憶多嬌】小隸書，草聖碑。俺把蜀錦裝成付保儀，小印澄心封紫泥。寶墨淋漓，寶墨淋漓，有你先公舊題。

　　（小旦）展兒，我前日教你的琵琶，可記得麼？（旦）兒已記得幾曲。（小旦）你姑爺仙音院裡有個老樂工曹善才，曉得這傳頭。我這燒槽琵琶交付你帶去。這是希世之寶，與玉杯、寶鏡差不多兒。

　　【前腔】繁管吹，促柱移。破得東風小忽雷，月傍關山何處歸。別調淒其，別調淒其，此曲知音和誰？

　　（生）臣夫婦只得拜辭前去。（小旦淚介）展兒，你果然要去麼？徐郎，我有一句話分付你：我的女兒身子輕弱，虛飃飃的，擎在手掌裡，還怕一陣風吹去。你須刻刻看守著，不可放他獨對個影兒，無人相伴。（小生）正是，他膽兒極小，怕有人驚嚇了他。（小生、小旦）

　　【鬥黑麻】他玉骨娉婷，瘦來一圍。愁穿薄羅裳，又怕風吹。形共影，是耶非。似削如描，仙仙欲飛。（合）斜陽半堤，征笳抵死催。此去相思，此去相思，恨無見期。

　　（生）臣夫婦不知何時再睹天顏？（小生）咳！只怕離多會少了。（生旦拜介）

　　【前腔】草樹粘天，乳鶯亂啼。回頭望高城，玉箸頻垂。流水急，暮山低。懶采蘼蕪，愁聞子規。（合前）玉盞金罍傾送君，九華仙洞七香輪。

　　宮槐葉落西風起，從此蕭郎是路人。

　　△第二十七出　敘影（外上）

　　〔他鄉失意客，絕藝暮年人。我曹善才年老家貧，閑日子坐他不過。好笑那真公子，拜太監做了門生，動了紗帽的興，約我陪伴，同到東京，已經兩月。他終日東鑽西奔，沒得工夫。我老人家獨自一個，吃了飯，大街上閑耍。聽那彈箏的、唱曲的，個個誇能，人人道好，不曉得道旁邊立著俺仙音院第一手琵琶的老樂工哩。且喜大老官今日也有閑的日子，要到郊外去耍子。呀！公子出來了。（副淨）衣冠趨要路，絲管樂閒人。老曹，我幾日沒得工夫陪你，今日天氣好，出門外走走。（外）就此同行。請問做官的事怎麼樣了？（副淨）不好告訴你，我那公公老師管了內庫，庫裡失了一件寶貝骨董，不知叫什麼東西，我忘記了。（外笑介）那內庫裡便插翅也飛不進去。（副淨）不知那裡來這樣高手段的賊，門不開，戶不動，悄悄裡偷了去。皇帝出了賞錢，著俺老師挨戶搜尋，滿頭汗在那裡跑，我的說話怎入得去。（外）說話之間，早到東郊外了。（副淨）你看桃柳桑麻，莊房寺觀，比我南京更勝哩。（外指介）這一帶所在，倒也僻靜，我們到那裡去步步。長安二月花如錦，偷得浮生半日閑。（下）（生上）〕

　　【仙呂引】【探春令】嵩雲回首漫諮嗟，到東都客舍。（旦上）撥檀槽送別歌才闋，又早是花開謝。

　　〔官人，我那日只道他們送我回去，卻倒住在這裡，廳堂什物，件件整齊，難為他兩個老人家費心了。（生）正是。我成親兩日，即便登程，不曾細細問你。你可是李皇親生女兒麼？（旦）官人，我是他內侄女兒。（生）這等說，你另有父母，怎生到他家來？（旦）說話長哩。我那琵琶從不曾彈，今日就把來訴說一番何如？（生）最妙的了。（旦）只怕有人聽見。（生）這裡沒有人來的。（旦彈介）〕

　　【商調過曲】【鶯集禦林春】我爹行舊日豪奢，為年老困劣。只我癡小冤家難割捨。我家有一面寶鏡，舊菱花故家囊篋。把與俺胸前緊揣，百忙裡打就個盤龍結。誰知失去杳無蹤，枉教我苦思量、病沾惹。

　　〔（生）嗄！娘子為失了寶鏡，生起病來。咳！我倒曾買個鏡兒，有些作怪。〕

　　【前腔】聽說罷半刻如呆，這樁事煞是怪也。我記得客裡關山游計拙，遇佳人夢魂飛越。（旦）呀！官人，你早有個人了，怎麼樣遇見的？如今在那裡？（生）咳！娘子又多心了。我在雒陽市上買一面鏡子，照一照，裡邊竟是個美女。是鏡中瞥見，見嬌羞有個人如月。正沒處買查梨，難得我的娘行話頭接。

　　〔（旦）嗄！官人，你倒是鏡子裡面見的，一發奇怪了。〕

　　【前腔】才提起逗著些些，又是玉杯那節。（生）我說鏡子，你說玉杯，難道杯裡也見什麼來？（旦）說也希奇，爹爹有只玉杯，我把來飲酒，竟有個書生的模樣在裡頭。我瞧著個兒郎避不迭，緊堤防侍兒饒舌。（生）是個影兒，怎麼怕丫頭曉得？（旦）怕向娘親說道，道女兒生出閑枝葉。那曉得枕函邊，卻將我的小名兒喚的切。

　　（外、副淨上介）（副淨）這裡怎麼有人彈琵琶？（外）彈頭竟正路。待我到那邊去細聽一聽。（下介）（生）你耳邊有人叫麼？（旦）正是。我問你，你見了鏡子裡的，怎麼樣待他？（生）

　　【前腔】我那日醉眼乜斜，叫一聲兒小姐。（旦）你也叫他麼？他便怎的？（生）他笑靨迎來紅半頰，告求他受你男兒一喏。（揖介）（旦）啐！你拜那影兒，倒作起我的揖來！（生）怕他冰肌凍徹，把袖梢摟定偎他熱。（作摟旦介）娘子，是這樣強風情，俺十分兒待癡也。

　　〔（旦）這也差不多兒。（生）你聽得人叫，難道竟不理他罷了？（旦）我那時口裡應了一聲「來了」，身子竟虛飃飃，不知怎麼樣走了出來。（生）女孩兒家，走到那裡去？（旦）這琵琶弦有些走了，待我和了弦，再彈與官人知道。（外、副淨又上）（外）那彈頭不消說起，是俺內府裡傳的。這琵琶的聲音一發奇怪，竟像我當初在御前彈的那燒槽琵琶。（副淨）嗄，嗄！我記得了，方才內庫失的正叫做燒槽琵琶。賊在這裡了！（外）你不要惹閒事。（副淨）不要你管，快些報人來拿去！（扯外下）〕

　　【囚犯黃鶯兒】（旦）我心性忒嬌怯，腳蹤兒擦一跌，有個白頭奶奶將咱衫袖扯。（生）他扯著你說什麼？（旦）他說道：你背了俺爹，瞞過侍妾。當不得乞留磕搭路周折。把我一引引到一個所在，龍樓鳳闕，宮娥擺列，這是你姑娘拜謁。

　　〔（生）這回才會你姑娘？（旦）正是。我問你，你在那裡撞見我姑爺的？（生）我在雒陽城外閑走，見一簇人馬在那裡打獵。〕

　　【前腔】我叉手看圍獵，他哄我統三軍打草竊。把征南駙馬高高寫。馬頭告捷，絲鞭要接。我那時還有一件愁哩。（旦）愁什麼來？（生）愁的是鏡中恩愛把冤家撇。（旦）這也見得你有情。怎麼成親之後，就忘卻鏡中人了？（生）我幾曾忘來？（笑認旦介）豈其夢耶？如今看者，一般樣龐兒姐姐。

　　（旦）這樣說，你就把我做鏡中人了。（生）差也不多。祇是你既然和那玉杯裡人兒有些緣分，為什麼聽別人主婚，倒招贅起我來？（旦）難道我就不留心訪問的？（彈介）

　　【前腔】親見俺姑爺，這門親打聽者，是玉杯中揀選那豪傑。（只為你就是杯裡的人，所以我肯了。你來的時節，我在屏風後張哩。）黃羅傘遮，紫藤轎歇，穩簪簪坐著個人人也。（生）難道竟是杯裡一樣的？（旦）當初只照見面龐，此時瞧你渾身打扮，都是風流可喜的。踹的粉靴，佩的玉玦，添出如今半截。

　　（生）這是我兩人天緣註定，故此玉杯、鏡子先弄這許多光景出來。祇是我如今還有些疑心。（旦）你疑心什麼？（生）我見娘子細骨輕軀，就是茶飯也不多幾口，莫不還是影兒走將下來的？（旦）人都說夫妻形影相隨。你是個形，我是個影，但要一步兒不相舍罷了。（生）

　　【前腔】扶上七香車，瘦腰圍一尺賒，怕好風吹去遭磨滅。裙兒幾褶，冠兒未卸，嫩苗條打扮身材別。羅衫軟設，弓鞋熨貼，恰似花枝夜月。

　　〔我們許多說話，倒不曾問得你親生父親的名字，住居在那裡？（旦）阿呀！日子多，慢慢裡說罷。你聽那邊像有人來了。〕

　　【尾】隔牆有耳防漏泄，漫消停從頭再說。只這一曲琵琶將咱倦了也。（副淨同雜官校上）

　　【恁麻郎】撾向鈔三寸闊官票，坐大轎六塊頭京帽。真先兒，擾了你。指望三千貫賞犒，倒折了十兄弟東道。沒走風，忙捉倒，也顯你原告人兒一個好。

　　（副淨）這一家就是。（雜打進，旦驚下介）（生）你們什麼人？把我娘子打散了。（雜怒介）你是內府裡人犯，倒賴我們還你妻子不成？（縛生介）

　　【前腔】你要叫失了你妻小，我要吊捉著咱強盜。（生）我是秀才，難道做賊？這都是你們假捏官府詐人。（雜）怎說假官旗抄鬧，你看琵琶現在哩，明放著真贓怎推調。祇是彈琵琶這女人，那裡有這樣躲得快的。這婦人卻好笑，聽得他聲音就不見了。

　　（不要管他，鎖到內府去，自有原告人在那裡。）惆悵相逢舊日緣，鏡中照出月中仙。

　　霞杯醉喚劉郎賭，腸斷琵琶第四弦。

　　△第二十八出　魂飄（旦急上）

　　〔香在衣裳妝在臂，魂歸寥廓魄歸泉。我彈得琵琶正好，那裡一班人蜂湧前來，把我的魂靈都唬掉了，一個身子像有人一領領了出來。不知腳步高低，卻到了什麼所在？（淚介）咳！徐郎吉凶難保，我那裡去打聽他消息？若是尋得見姑爺，或者還可救得。只不知打從那一條路去？嗄！我爹娘家在南邊，只得望南走罷了。〕

　　【越調近詞】【綿搭絮】斷魂千里，飛下楚山頭。回首悠悠，見銀河天際流。莫遲留，往事都休。恰似詩邊就夢，畫裡移舟。惱人處，一片江聲，隔岸寒鐘敲暮愁。

　　〔咳！我與徐郎形影相逢，今日驚魂失散，好不悽楚。又不知何日到我爹娘住處？〕

　　【前腔】故鄉何處，殘月曉天秋。煙樹如浮，聽鶯啼，思舊遊。漫凝眸，燈火揚州。記得看花南陌，待月西樓。從別後，寂寞闌幹，羅襪歸來露未收。（行了一回，好生困倦，不免尋個宿頭，明日再走罷。）

　　斷腸聲裡唱陽關，為雨為雲過此山。
　　飛去仙郎魂夢裡，可能從此住人間。

　　△第二十九出　特試（末上）

　　〔曉漏傳清禁，朝光動紫宸。下官刑科都給事中蔡遊。本是江左書生。因聖上開直言極諫科，我對策說道：閹宦縱橫，孤寒淹滯；開封府不清理在京刑獄，翰林院不收拾各路人才。聖上道俺言詞愷切，切中時弊，擢居內府。舊日有個同窗朋友徐次樂，他的才品，我還讓他幾分。因到雒陽干謁，被獨孤榮怠慢，落魄天涯，竟不知走到那裡去了。我著人四下抓尋，待要奏知聖上，薦他做個館職。那獨孤榮居官狼藉，慢慢裡訪些事件，參他一本，也出我好朋友一點氣兒。今日早朝時分，在此伺候。（醜、副淨、眾擁生上）秀才露馬腳，番子捉鵝頭。（末）呀！這是朝門裡，怎麼有人喧嚷？（雜）是管庫老公公捉了一個秀才，在那裡叫屈哩。（末）既是秀才，也不是太監管得的。待我去看來。（生駕介）呀！這個官好像蔡客卿。客卿兄，我徐適落難在此。（末）怎麼是我南邊人聲音？呀！次樂兄，一向不見，你今日卻犯何罪？（雜打生介）（醜）這是禦庫裡偷東西的賊。蔡老先，你不要管他。（末）呀！聖上著俺提點刑名，審問登聞鼓狀。這件事正是我的職掌。這個秀才是江南名士。禦庫物件，一個瘦弱書生，怎生偷盜來？待我保奏，必無此事。（醜）偏是兩衙門要管閒事，難道你奏得，我奏不得？待我先奏。（末）一同面君去。（跪介）（醜）司禮監管庫太臨臣張見奏：臣為那燒槽琵琶，晝夜尋緝，現獲在徐適寓中。〕

　　【駐雲飛】內府衙門，禦庫錢糧須要緊。遵限來盤問，是處都搜盡。臣緝獲在荒村，秀才贓證，子曰詩雲，就裡都逃遁。怕的周旋是要津。

　　（末）刑科都給事中臣蔡遊謹奏：徐適是臣同鄉，才品素著。此事定系冤枉，伏乞聖明鑒察。

　　【前腔】官校風聞，事件全然無定準。假勢將錢趁，屈把平民論。臣體察是孤身，江南才俊，禁地重閽，那得書生進。封駁惟知報主恩。

　　（胡案：下脫30-41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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