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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定之屠


  疁中之禍,吳志葵實成之。志葵者,明總兵鎮吳淞者也。當江甯初破,疁令錢默即棄城去,眾擁邑人須明征攝篆,按籍抽丁,以備他變。及貝勒定蘇州,分兵駐太倉,明征納款,迎新令張維熙到縣,人心帖然。志葵聞之,引兵至東郊,聲言欲取新令,明征率眾登陴,其意實拒志葵;而新令心疑,暮見吳兵舉火大噪,懼而宵奔。翌日,志葵入城,諭百姓曰:「爾民不可忘故主,今上流諸軍,刻期舉事,宜集鄉勇堅守以待。」於是群情惶惑,而亂機伏矣。閏六月丙戌,維熙複到縣,遍謁鄉紳,未有應者。俄而薙發令至,百姓初傳豫王有剃兵不剃民之諭,及聞概令薙發,皆大駭,於是遠近鄉兵不約而起,而亂形著矣。

  志葵之逐新令也,刮庫銀舁大炮而去;不數日,即走泖湖。貝勒命李成棟來鎮吳淞,成棟過縣,步騎二千,戰船百艘,須張供輸恐後;成棟亦掩鋒銳,禁淫掠,托言修船,分兵留東關,與為犄角。鄉兵雖起,莫敢先動。忽志葵飛檄到縣,言合諸路兵複吳淞,兼使遊擊蔡喬協定嘉定;於是各鎮亂民,一時雲集城下,明征見人心洶洶,始語之曰:「殺敵者東關去。」亂民爭赴東關,舉火焚北舟,官兵幾者死百人,而燎原之勢不可遏矣。

  當是時,太倉士紳率先薙發,而四境之民不服,日治兵來攻;故王師之駐太倉者,不能與吳淞相策應。丙申,成棟募土人為導,使數十騎往太倉取師,羅店民截之,不得達。是夜月食,天無纖雲,色黑如漆,占曰:「邑城空。」丁酉,侯黃二紳始入城,與舉人張錫眉、龔用圓、諸生馬元調、唐全昌、夏雲蛟等,聚士民議堅守計:侯主東城,黃主西城,東北二門,用石疊斷,西南二門,以時啟閉,上揚白旗,大書「嘉定恢剿義師。」隨具書迎蔡喬。戊戌,王師剿羅店,戰于馬橋,又戰于朱龍橋,鄉兵敗,遂屠羅店,執唐秀才磔之。秀才名景曜,嘗書碑立馬橋,責成棟背國者也。是日,城中殺須明征。辛醜,逐新令。壬寅,獲太倉浦嶂之黨來為間者四人殺之。

  癸卯,官軍複奪路往太倉,轉戰至北關,方過倉橋,城上發大炮,連橋擊斷,殺三人,成棟之弟與焉。乙巳蔡喬至。丙午,祭旗,將于東門外安營,成棟偵知,嚴陣以待。蔡兵皆市人子,驟遇之,不戰而潰。喬持鐵鐧沖陣,奪一馬乘之,孤身獨鬥,力竭將陷;邑人徐福躍馬救出,即引餘兵遁去。

  己酉,成棟悉師出婁塘,鎮人截之于宣家墳,不勝。日暮王師營磚橋,分陣殺掠諸村落;而各鎮猶傳李兵為志葵所破,自吳淞北遣,一路為鄉兵殺,止存數十騎,願獻精金買路歸婁塘,皆聚眾裹糧,來集城下,城中許以厚賞。

  七月庚戍朔,追擊成棟于婁塘,烏合之眾十余萬,成棟分其騎為十數處,落落散佈。兵既接,四面馳突,勞若風雨,鄉兵擁擠四潰,前阻長河,殺溺死者無算。王師遂屠婁塘,括取金帛子女歸太倉。城中聞之,無不奪氣。

  辛亥,成棟傳榜至城下諭降,侯黃素重名節,卻之不視,急督民夫焚城外房運磚瓦上城,饑瘦觸暑,僕者相望。登樓四顧,滿目黃沙,鄉兵無一至者,孤城蕩蕩,僅一白旗迎風招颭。將近黃昏,氣色慘淡,鬼聲啁啁,起事諸人,惟掩泣相視而已。

  疁本土城,嘉靖間,邑令楊旦甃以磚石,頗稱完固。壬子,成棟會師攻之,猝不能破。是夕有赤氣起北方,俄變成黑,守陴者喧傳一神人披髮仗劍,立馬雲中,皆言元武神助我,可無恐。然瞰城外兵益眾,攻益力,炮聲震撼,地裂天崩,中夜無虛刻;炮屑鉛屑落屋上,蔌蔌如雨;嬰兒婦女鼠竄狼奔,雖至窮苦,必以一簪一珥系肘間,曰買命錢。至五更,忽大雨,守城者已露立三晝夜,又舉體沾濕,不能支。城外一將以大桌覆首,躡雲梯,疾如飛鳥;城上磚石如雨下,悉止桌中,一躍而登,城逐破。

  癸醜辰刻,成棟入,下令屠城,約日入後聞炮即封刀。時日晷正長,各兵遂得悉意窮搜,家至戶到,每遇一人,輒呼:「蠻子獻寶。」其人悉取腰間付之,滿意始釋去。後遇他人,脅之如前;所獻不多,即斫一二刀,至物盡則殺。刀聲砉砉,達於遠近;乞命之聲,嘈嘈如市;所殺不可勝數,而婦女慘死者尤多。

  城初破,峒曾在東門第一鋪;峒曾望城異,見事急,揮其二子元演、元潔曰:「吾死分也,祖母在,若輩當代我奉養。」二子痛哭而去,至孩兒橋,皆被殺。峒曾倉卒投水,一卒引出斬首梟示。淳耀在西城,聞兵入,急命啟門,而街道因豫備衝突,皆阻塞木石,難民爭門,□蹶困頓不能達;然幸而逸出者,猶數千百命也。淳耀下城,與其弟淵耀走其平日讀書處曰:「南庵。」主僧無等尚在,獻茶,淳耀謂曰:「大師宜避,愚兄弟從此別矣。」索紙筆大書雲:「大明進士黃淳耀,以弘光元年七月四日自裁於西城僧舍。嗚呼,進不能宣力王室,退不能潔身自隱;讀書鮮獲,學道無成;耿耿不滅,此心而已!異時中華士庶再見天日,論其世者,尚或鑒之!」書畢,顧視淵耀,已赫然梁間矣。淳耀縊其左。

  乙卯,成棟拘集民船,載擄獲北去。時城中無主,血肉狼藉,僧人得脫者,方日取被焚木料,聚屍焚之。忽浦嶂弟嶠引士兵至邑,山人鄭玄不勝其憤,登城數之曰:「吾嘉定太倉,僅隔一水,被屠未及數日,汝竟人面獸心,不念桑梓,亦須思汝祖宗先朝臣子,曾受國恩;今乃公然欲來作賊!剝取煨燼,狗彘不食汝餘。不去將馘汝。」嶠詞窮氣索,掩面而走,歸語成棟曰:「疁將複叛。」會訛傳吳總兵以海上師至葛隆外崗,鄉兵再聚,遇薙發者驟殺之。癸酉,王師往剿,鄉民迎戰于織女廟,王師死者數十人。一將長身鐵面,偶失隊,為鎮人朱六所持,同墜河中,被殺。葛隆之民,歡聲動地。戰罷,各酣飲熟睡,天未明,大兵掩至,一時束身受屠,兼及外崗無得免者。

  丙子浦嶂引土兵再屠嘉定,髦稚不遺。嶂留攝縣事,諸生宣中恂以留發梟首東門,嶂友婁複聞,亦以違令,並其家屬縛至,婁哀呼曰:「浦君屏好友,倘釋予,當厚報。」語方脫口,首已去頸。又徐貞甫者,吳淞人,夤緣為本鎮把總,假薙發名目出行劫,斷人手足,食人心肺,百里之內,草木朱殷,腥血之氣,結成紅雲;二三遺黎,重足屏息,莫敢言「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矣!是月,吳志葵、黃蜚同被擒於泖湖之豆腐浜。

  論曰:

  「自古愚民可與樂成,難與圖始;故易稱革言三就,已日乃孚;盤庚遷殷,籲戚矢言;更制之不易,承平且然,況易姓之際乎?國朝定鼎,天與人歸;薙發一令,東南蠢動,雖皆托興複名,其實首鼠兩端者多耳!蓋衣冠制度,不難立變,若發一去,雖欲朝秦暮楚而不得;故新令一下,亂者蜂起。豈真人懷反古之思,戶切舊君之痛,而不以從周為願哉?福禍之際,愚者易惑,勢使然也。令謀國者早鑒及此,稍為寬假,四方既定,人心始一,則金線垂辮,將有不令而從者。急之一時,致成奇慘,不能不為國家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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