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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2)


  七言絕句,盛唐主氣,氣完而意不盡工;中晚唐主意,意工而氣不甚完。然各有至者,未可以時代優劣也。

  「元公遁跡廬山岑」,刻本下皆雲「開山幽居」,不惟聲調不諧,抑亦意義無取。吾弟懋定以為「開士」,甚妙,蓋言昔日遠公遁跡之岑,今為開士幽居之地。「開士」見佛書。

  盛唐七言律,老杜外,王維李頎岑參耳。李有風調而不甚麗,岑才甚麗而情不足,王差備美。

  六朝之末,衰颯甚矣。然其偶儷頗切,音響稍諧,一變而雄,遂為唐始,再加整栗,便成沈宋。人知沈宋律家正宗,不知其權輿于三謝,橐鑰于陳隋也。詩至大曆,高岑王李之徒,號為已盛,然才情所發,偶與境會,了不自知其墮者。如「到來函穀悉中月,歸去蟠溪夢裡山」,「鴻雁不堪愁裡聽,雲山況是客中過」,「草色全經細雨濕,花枝欲動春風寒」,非不佳致,隱隱逗漏錢劉出來。至「百年強半仕三已,五畝就荒天一涯」,便是長慶以後手段。吾故曰:「衰中有盛,盛中有衰,各含機藏隙。盛者得衰而變之,功在創始;衰者自盛而沿之,弊繇趨下。」又曰:「勝國之敗材,乃興邦之幹;熙朝之佚事,即衰世之危端。此雖人力,自是天地間陰陽剝複之妙。」

  何仲默取沈雲卿「獨不見」,嚴滄浪取崔司勳《黃鶴樓》,為七言律厭卷。二詩固甚勝,百尺無枝,亭亭獨上,在厥體中,要不得為第一也。沈末句是齊梁樂府語,崔起法是盛唐歌行語。如織官錦間一尺繡,錦則錦矣,如全幅何?老杜集中,吾甚愛「風急天高」一章,結亦微弱;「玉露凋傷」、「老去悲秋」,首尾勻稱,而斤兩不足;「昆明池水」,穠麗況切,惜多平調,金石之聲的微乖耳。然竟當于四章求之。

  李于鱗言唐人絕句當以「秦時明月漢時關」壓卷,餘始不信,以少伯集中有極工妙者。既而思之,若落意解,當別有所取。若以有意無意可解不可解間求之,不免此詩第一耳。

  有一貴人時名者,嘗謂予:「少陵傖語,不得勝摩詰。所喜摩詰也。」予答言:「恐足下不喜摩詰耳。喜摩詰又焉能失少陵也。少陵集中不啻數摩詰,能洗眼靜坐三年讀之乎?」其人意不懌去。

  「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發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此是太白佳境。然二十八字中,有峨眉山平羌江清溪三峽渝州,使後人為之,不勝痕跡矣,益見此老爐錘之妙。

  摩詰七言律,自《應制》《早朝》諸篇外,往往不拘常調。至「酌酒與君」一篇,四聯皆用仄法,此是初盛唐所無,尤不可學。凡為摩詰體者,必以意興發端,神情傅合,渾融疏秀,不見穿鑿之跡,頓挫抑揚,自出宮商之表可耳。雖老杜以歌行入律,亦是變風,不宜多作,作則傷境。

  孟襄陽「欲尋芳草去,惜與故人違」,「林花掃更落,徑草踏還生」,韋左司「身多疾病思田裡,邑有流亡愧俸錢」,雖格調非正,而語意亦佳。於鱗乃深惡之,未敢從也。

  太白《鸚鵡洲》一篇,效顰《黃鶴》,可厭。「吳宮」「晉代」二句,亦非作手。律無全盛者,惟得兩結耳:「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借問欲棲珠樹鶴,何年卻向帝城飛」。

  太白不成語者少,老杜不成語者多,如「無食無兒」、「舉家聞」、「若欬」之類。凡看二公詩,不必病其累句,不必曲為之護,正使瑕瑜不掩,亦是大家。七言排律創自老杜,然亦不得佳。蓋七字為句,束以聲偶,氣力已盡矣,又欲衍之使長,調高則難續而傷篇,調卑則易冗而傷句,合璧猶可,貫珠益艱。

  楊用修駁宋人「詩史」之說而譏少陵雲:「詩刺淫亂,則曰『雝雝鳴雁,旭日始旦』,不必曰『慎莫近前丞相嗔』也;憫流民,則曰『鴻雁於飛,哀鳴嗷嗷』,不必曰『千家今有百家存』也;傷暴斂,則曰『維南有箕,載翕其舌』,不必曰『哀哀寡婦誅求盡』也;敘饑荒,則曰『牂羊羵首,三星在罶』,不必曰『但有牙齒存,所堪骨乾』也。」其言甚辯而覈,然不知向所稱皆興比耳。《詩》固有賦,以述情切事為快,不盡含蓄也。語荒而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遺」,勸樂而曰「宛其殆矣,它人入室」,譏失儀而曰「人而無禮,胡不遄死」,怨讒而曰「豺虎不受,投畀有昊」,若使出少陵口,不知用修何如貶剝也。且「慎莫近前丞相嗔」,樂府雅語,用修烏足知之。

  劉隨州五言長城,如「幽州白日寒」語,不可多得。惜十章以還,便自雷同,不耐檢。

  錢劉並稱故耳,錢似不及劉。錢意揚,劉意沉;錢調輕,劉調重。如「輕寒不入宮中樹,佳氣常浮仗外峰」,是錢最得意句,然上句秀而過巧,下句寬而不稱。劉結語「匹馬翩翩春草綠,邵陵西去獵平原」,何等風調;「家散萬金酬士死,身留一劍答君恩」,自是壯語。而於鱗不錄,又所未解。

  李長吉師心,故爾作怪,亦有出人意表者。然奇過則凡,老過則稚此君所謂不可無一,不可有二。

  韋左司平淡和雅,為元和之冠。至於擬古,如「無事此離別,不如今生死」語,使枚李諸公見之,不作嘔耶?此不敢與文通同日,宋人乃欲令之配陶陵謝,豈知詩者。柳州刻削雖工,去之稍遠,近體卑凡,尤不足道。

  韋左司「今朝郡齋冷」,是唐選佳境。

  韓退之於詩本無所解,宋人呼為大家,直是勢利他語。子厚於《風》、《雅》、《騷》賦,似得一斑。

  退之《海神廟碑》,兒有相如之意;《毛穎傳》,尚規子長之法。子厚《晉問》,頗得枚叔之情,《段太尉逸事》,差存孟堅之造,下此益遠矣。

  子厚諸記,尚未是西京,是東京之潔峻有味者;《梓人傳》,柳之懿乎?然大有可言。相職居簡握要,收功用賢,在於形容梓人處已妙,只一語結束,有萬鈞之力可也,乃更喋喋不已。夫使引者發而無味,發者冗而易厭,奚其文?奚其文?

  張為稱白樂天「廣大教化主」。用語流便,使事平妥,固其所長,極有冗易可厭者。少年與元稹角靡逞博。意在警策痛快,晚更作知足語,千篇一律。詩道未成,慎勿輕看,最能易人心手。

  《連昌宮辭》似勝《長恨》,非謂議論也,《連昌》有風骨耳。玉川《月蝕》是病熱人囈語,前則任華,後者盧仝馬異,皆乞兒唱長短急口歌博酒食者。

  唐人有佳句而不成篇者,如孟浩然「微雲澹河漢,疏雨滴梧桐」,楊汝士「昔日蘭亭無豔質,此時金谷有高人」,尉遲匡「夜夜月為青塚鏡,年年雪作黑山花」,每恨不見入集中。楊用修嘗為「青塚」「黑山」補一首,終不能稱。近顧氏編《國雅》,乃稱為用修得意語,可笑。

  白香山初與元相齊名,時稱「元白」。元卒。與劉賓客俱分司洛中,遂稱「劉白」。白極重劉「雪裡高山頭早白,海中仙果子生遲」,「沈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以為有神助。此不過學究之小有致者。白又時時頌李頎「渭水自清涇至濁,周公大聖接輿狂」,欲模擬之而不可得。徐凝「千古長如白練飛,一條界破青山色」,極是惡境界,白亦喜之,何也?風雅不復論矣,張打油胡釘鉸,此老便是作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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