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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3)


  《騷》賦雖有韻之言,其于詩文,自是竹之與草木,魚之與鳥獸,別為一類,不可偏屬。《騷》辭所以總雜理複,興寄不一者,大抵忠臣怨夫惻恒深至,不暇致詮,亦故亂其敘,使同聲者自尋,修隙者難摘耳。今若明白條易,便乖厥體。

  作賦之法,已盡長卿數語。大抵須包蓄千古之材,牢籠宇宙之態。其變幻之極,如滄溟開晦,絢爛之至,如霞錦照灼,然後徐而約這,使指有所在。若汗漫縱橫,無首無尾,了不知結束之妙。又或瑰偉宏富,而神氣不流動,如大海乍涸,萬寶雜廁,皆是瑕璧,有損連城。然此易耳。惟寒儉率易,十室之邑,借理自文,乃為害也。賦家不患無意,患在無蓄;不患無蓄,患在無以運之。

  擬《騷》賦,勿令不讀書人便竟。《騷》覽之,須令人裴回循咀,且感且疑;再反之,沉吟歔欷;又三複之,涕淚俱下,情事欲絕。賦覽之,初如張樂洞庭,褰帷錦官,耳目搖眩;已徐閱之,如文錦千尺,絲理秩然;歌亂甫畢,肅然斂容;掩卷之餘,徬徨追賞。

  物相雜,故曰文。文須五色錯綜,乃成華采;須經緯就緒,乃成條理。

  天地間無非史而已。三皇之世,若泯若沒。五帝之世,若存若亡。噫!史其可以已耶?《六經》,史之言理者也。曰編年,曰本紀,曰志,曰表,曰書,曰世家,曰列傳,曰之正文也。曰敘,曰記,曰原先,曰碣,曰銘,曰述,史之變文也。曰訓,曰誥,曰命,曰冊,曰詔,曰令,曰教,曰劄,曰上書,曰封事,曰疏,曰表,曰啟,曰箋,曰彈事,曰春天記,曰檄,曰露布,曰移,曰駁,曰喻,曰尺牘,史之用也。曰論,曰辨,曰說,曰解,曰難,曰議,史之實也。曰贊,曰公佈,曰箴,曰哀,曰誄,曰悲,史之華也。雖然,頌即四詩之一,贊、箴、銘、哀、誄,皆其餘音也。附之于文,吾有所未安,惟其沿也,姑從眾。

  吾嘗論孟荀以前作者,理苞塞不喻,假而達之辭;後之為文者,辭不勝,跳而匿諸理。《六經》也,四子也,理而辭者也。兩漢也,事而辭者也,錯以理而已。有也,辭而辭者也,錯以事而已。

  首尾開闔,繁簡奇正,各極其度,篇法也。抑揚頓挫,長短節奏,各極其致,句法也。點掇關鍵,金石綺彩,各極其造,字法也。篇有百尺之錦,句有千鈞之弩,字有百煉之金。文之與詩,固異象同則,孔門一唯,曹溪汗下後,信手拈來,無非妙境。

  古樂府、《選》體歌行有可入律者,有不可入律者,句法字法皆然。惟近體必不可入古耳。

  才生思,思生調,調生格。思即才之用,調即思之境,格即調之界。

  李獻吉勸人勿讀唐以後文,吾始甚狹之,今乃信其然耳。記聞既雜,下筆之際,自然於筆端攪擾,驅斥為難。若模擬一篇,則易於驅斥,又覺局促,痕跡宛露,非斷輪手。自今而後,擬以純灰三斛,細滌其腸,日取《六經》、《周禮》、《孟子》、《老》、《莊》、《列》、《荀》、《國語》、《左傳》、《戰國策》、《韓非子》、《離騷》、《呂氏春秋》、《淮南子》、《史記》、班氏《漢書》,西京以還至六朝及韓柳,便須銓擇佳者,熟讀涵泳之,令其漸漬汪洋。遇有操觚,一師心匠,氣從意暢,神與境合,分途策馭,默受指揮,台閣山林,絕跡大漠,豈不快哉!世亦有知是古非今者,然使招之而後來,麾之而後卻,已落第二義矣。

  詩有常體,工自體中。文無定規,巧運規外。樂《選》律絕,句字夐殊,聲韻各協。下迨填詞小技,尤為謹嚴。《過秦論》也,敘事若傳。《夷平傳》也,指辨若論。至於序、記、志、述、章、令、書、移,眉目小別,大致固同。然《四詩》擬之則佳,《書》、《易》放之則醜。故法合者,必窮力而自運;法離者,必凝神而並歸。合而離,離而合,有悟存焉。

  《風雅三百》,《古詩十九》,人謂無句法,非也。極自有法,無階級可尋耳。

  《三百篇》刪自對手,然旨別淺深,詞有至未。今人正如目滄海,便謂無底,不知湛珊瑚者何處。

  詩不能無疵,雖《三百篇》亦有之,人自不敢摘耳。其句法有太拙者,「載獫歇驕」;三名皆田犬也。有太直者,「昔也每食四簋,今也每食不飽」;有太促者,「抑罄控忌」,「既亟只且」;有太累者,「不稼不嗇,胡取禾三百廛」;有太庸者,「乃如之人也,懷昏姻也,大無信也,不知命也」;其用意有太鄙者,如前「每食四簋」之類也;有太迫者,「宛其死矣,他人入室」;有太粗者,「人而無儀,不死何為」之類也。

  《三百篇》經聖刪,然而吾斷不敢以為法而擬之者,所摘前句是也。《尚書》稱聖經,然而吾斷不敢以為法而擬之者,《盤庚》諸篇是也。

  孔子曰:「辭達而已矣。」又曰:「修辭立其誠,蓋辭無所不修,而意則主于達。」今《易系》《禮經家語》《魯論》《春秋》之篇存者,抑何嘗不工也。揚雄氏避其達而故晦之,作《法言》,太史避其晦,故譯而達之,作帝王本紀,俱非聖人意也。

  聖人之文,亦寧無差等乎哉?《禹貢》,千古敘事之祖。如《盤庚》,吾未之敢言也。周公之為詩也,其猶在周書上乎?吾夫子文而不詩,凡傳者或非其真者也。

  《易》奇而法,《詩》正而葩。韓子之言固然。然《詩》中有《書》,《書》中有《詩》也。「明良喜起」,《五子之歌》,不待言矣。《易》亦自有詩也,姑舉數條以例之。《詩》語如「齊侯之子,平王之孫」,「威儀棣棣,不可選也」,「父母這言,亦可畏也」,「天實為之,謂之何哉」,「中冓之言,不可道也」,「送我乎淇之上矣」,「大夫夙退,毋使君勞」,「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匪報也,永以為好也」,「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心之憂矣,其誰知之」,「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皇父卿士。家伯塚宰。仲允膳夫,棸子內史」,「發言盈庭,誰敢執其咎」,「如匪竹行邁謀,是用不得於道」,「心之憂矣,雲如之何」,「或出入諷議,或靡事不為」,「成王之孚,下土之式」,「文王曰諮,諮女殷商,而秉義類」,「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為也」,「於乎不顯,文王之德之純」,「學有緝熙于光明」,「至於文武,纘太王之緒」,以入《書》,誰能辨也。《書》語如「日中星鳥,以殷仲春」,「蕩蕩懷山襄陵,浩浩滔天」,「明試以功,車服以庸」,「無怠無荒,四夷來王」,「任賢勿貳,去邪勿疑,疑謀勿成,百志惟熙」,「四海困窮,天祿永終。朕志先定,謀僉同。鬼神其依,龜筮協從」,「百僚師師,百工惟時」,「臣哉鄰哉,鄰哉臣哉」,「罔晝夜雒雒,罔水行舟」,「下管鞀,合止柷敔」,「《簫韶》九成,鳳為儀」,「萊夷作牧,厥篚檿絲,厥草惟夭,厥木惟喬」,「火炎昆岡,玉石俱焚」,「佑賢輔德顯忠遂良。兼弱攻昧,取亂侮亡。推亡固存,邦乃其昌」,「聖謨洋洋,嘉言孔彰。惟上帝不常,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惟天無親,克敬惟親。民罔常懷,懷於有仁」,「一人元良,萬邦以貞」,「厥德靡常,九以亡」,「若作和羹,爾惟鹽梅。罔俾阿衡,專美有商」,「我武惟揚,侵於之疆,取彼兇殘,殺伐用張,于湯有光」,「如虎如貔,如熊如羆」,「月之從星,則以風雨」,「式敬爾由獄,以長我王國」。又「無偏無陂」以至「歸其有極」,總為一章。《易語》如「見龍在田,天下文明」,「終日乾乾,與時偕行」,「西南得朋,乃與類行。東北喪朋,乃終有慶」,「密雲不雨,自我四郊」,「其亡其亡,系于苞桑」,「伏戎於莽,升其高陵,三歲不興」,「賁如皤如,白馬翰如」,「君子得輿,小人剝廬」,「見輿曳,其牛掣,其人天且劓」,「見豕負塗,載鬼一車。先張之弧,後脫之弧」,「困于石,據於蒺藜,入于其宮,不見其妻」,「震來虩虩,笑言啞啞,旅人先笑後號咷」,「乾剛坤柔,比樂師憂,臨觀之義,或民或求」,以入《詩》誰能辨也?抑不特此,凡《易》卦爻辭彖小象,葉韻者十之八,故《易》亦《詩》也。

  秦以前為子家,人一體也,語有方言而字多假借,是故雜而易晦也。左馬而至西就,洗之矣。相如,《騷》家流也。子雲,子家流也。故不儘然也。六朝而前,材不能高,而厭其常,故易字,易字是以贅也。材不能高,故其格下也。五季而後,學不能博,而苦其變,故去字,去字是以率也。學不能博,故其直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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