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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1)


  泛瀾藝海,含咀詞腴,口為雌黃,筆代袞鉞。雖世不乏人,人不乏語,隋珠昆玉,故未易多,聊摘數家,以供濯袚。

  語關係,則有魏文帝曰:「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於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

  鐘嶸曰:「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搖盪性情,形諸舞詠。照燭三才,暉麗萬有,靈祇待之以致飧,幽微藉之以昭告,動天地,感鬼神,莫近於詩。」

  沈約曰:「姬文之德盛,《周南》勤而不怨。太王之化淳,《邠風》樂而不淫。幽厲昏而《板蕩》怒,平王微而《黍離》哀。故知歌謠文理與世推移,風動於上,波震於下。」

  李攀龍曰:「詩可以怨,一有嗟歎,即有永歌。言危則性情峻潔,語深則意氣激烈。能使人有孤臣孽子擯棄而不容之感,遁世絕俗之悲,泥而不實,蟬蛻污濁之外者,詩也。」

  語賦,則司馬相如曰:「合綦組以成文,列錦繡而為質。一經一緯,一宮一商。此賦之跡也。賦家之心,包括宇宙,總覽人物,致乃得之於內,不可得而傳。」

  揚子雲曰:「詩人之賦典以則,詞人之賦麗以淫。」

  語詩,則摯虞曰:「假像過大,則與類相遠。造辭過壯,則與事相違。辨言過理,則與義相失。靡麗過美,則與情相悖。」

  範曄曰:「情志所托,故當以意為主,以文傅意。以意為主,則其旨必見;以情傅意,則其辭不流。然後抽其芬芳,振其金石。」

  鐘嶸曰:「陳思為建安之傑,公幹仲宣為輔。陸機為太康之英,安仁景陽為輔。謝客為元嘉之雄,顏延年為輔。」又曰:「詩有三義。酌而用之,幹之以風力,潤之以丹彩,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是詩之至也。若專用比興,則患在意深,意深則詞躓;專用賦體,則患在意浮,意浮則詞散。」又雲:「『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臺多悲風』,亦唯所見;『清晨登隴首』,羌無故實;『明月照積雪』,詎出經史。觀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

  劉勰曰:「詩有恆裁,體無定位,隨性適分,鮮能通圓。若妙識所難,其易也將至;忽之為易,其難也方來。」又曰:「情者,文之經;辭者,理之緯。經正而後緯成,理定而後辭暢。」又曰:「文之英雄蕤,有秀有隱。隱也者,文外之重旨;秀也者,篇中之獨拔。」又曰:「意授於思,言授於意,密則無際,疏則千里。或理在方寸,而求之域表;或議在咫尺,而思隔山河。」又曰:「詩人篇什,為情而造文辭人賦頌,為文而造情。為情者要約而守真,為文者淫麗而煩濫。」又曰:「四序紛回,而入興貴閑;物色雖煩,而析辭尚簡。使味飄颻而輕舉,情曄曄而更新。」

  江淹曰:「楚謠漢風,既非一骨;魏制晉造,固亦二體。璧猶藍朱成彩,錯雜之變無窮;宮商為音,靡曼之態不極。」

  沈約曰:「天機啟則六情自調,六情滯則音韻頓舛。」又曰:「五色相宣,八音協暢,由乎玄黃律呂,各適物宜。欲使宮羽相變,低昂舛節,若前有浮聲,則後須切響。一篇之內,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妙達此旨,始可言文。」又雲:「情者,文之經;辭者,理之緯。」又曰:「自漢至魏,詞人才子,文體三變:一則啟心閑繹,託辭華曠,雖存工綺,終致迂回,宜登公宴,然典正可采,酷不入情。此體之源,出靈運而成也。次則緝事比類,非對不發,博物可嘉,民拘制,或全借古語,用申今情,崎嶇牽引,直為偶說,惟睹事例,頓失精采。此則傅咸五經,應璩指事,雖不全似,可以類從。次則發唱驚挺,操調險急,雕藻淫豔,傾炫心魂,猶五色之有紅紫,八音之有鄭衛。斯鮑照之遺烈也。」

  庾信曰:「屈平宋玉,始於哀怨之深;蘇武李陵,生於別離之代。自魏建安之末,晉太康以來,彫蟲篆刻,其體三變。人人自謂握靈蛇之珠,抱荊山之玉矣。」

  李仲蒙曰:「敘物以言情謂之賦,情物盡也。索物以托情謂之比,情附物也。觸物以起情謂之興,物動情也。」又曰:「麗辭之體,凡有四對。言對為易,事對為難,反對為優,正對為劣。」

  獨孤及曰:「漢魏之間,雖已樸散為器,作者猶質有餘而文不足。以今揆昔,則有朱弦疏越大羹遺味之歎。沈詹事宋考功始裁成六律,彰施五彩,使言之而中倫,歌之而成聲。緣情綺靡之功,至是始備。雖去《雅》浸遠,其利有過於古,亦猶路鞀出土鼓,篆籀生於鳥跡。」

  劉禹錫曰:「片言可以明百意,坐馳可以役萬景,工於詩者能之。《風雅》體變而興同,古今調殊而理一,達於詩者能之。」李德裕曰:「古人辭高者,蓋以言妙而工,適情不取於音韻;意盡而止,成篇不拘於只耦。故篇無足曲,詞寡累句。」又曰:「璧如日月,終古常見,而光景常新。」

  皮日休曰:「百煉成字,千煉成句。」

  釋皎然曰:「詩有四深、二廢、四離。四深謂氣象氛氳,深於體勢;意度槃薄,深於作用用律不滯,深於垢對;用事不直,深於義類。二廢謂雖欲廢巧尚直,而神思不得直;雖欲廢言尚意,而典麗不得遺。四離謂欲道情而離深僻,欲經史而離書生,欲高逸而離閑遠,欲飛動而離輕浮。」

  梅聖俞曰:「思之工者,寫難狀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

  嚴羽曰:「詩有別才,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又曰:「盛唐諸公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輳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

  唐庚雲:「律傷嚴,近寡恩。大凡立意之初,必有難易二塗,學者不能強所劣,往往舍難而取易。文章罕工,每坐此也。」

  葉夢得雲:「古今談詩者多矣,吾獨愛湯惠休『初日芙蓉』、沈約『彈丸脫手』兩語,最當人意。初日芙蓉,非人力所能為,精彩華妙之意,自然見於造化之外。彈丸脫手,雖是輸寫便利,然其精圓之妙,發之於手。作詩審到此地,豈昨更有餘事?又有引禪宗論三種曰:」其一『隨波逐浪』,謂隨物應機,不主故常;其二『截斷眾流』,謂超出言外,非情識所到;其三『函蓋乾坤』,謂泯然皆契,無間可俟。」

  陳繹曾曰:「情真,景真,意真,事真。澄至清,發至情」。

  李夢陽曰:「古人之作,其法雖多端,大抵前疏者後必密,半闊者半必細,一實者一必虛,疊景者意必二。」又雲:「前有浮聲,則後須切響。一簡之內,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即如人身以魂載魄,生有此體,即有此法也。」

  何景明曰:「意象應曰合,意象乖曰離。」

  徐禎卿曰:「因情以發氣,因氣以成聲,因聲而繪詞,因詞而定韻,此詩之源也。然情實窈渺,必因思以窮其奧;氣有粗弱,必因力以奪其偏;詞難妥帖,必因才以致其極;才易飄揚,必因質以定其移。此詩之流也。若夫妙聘心機,隨合節,或鈞旨以植義,或宏文以盡心,或緩發如朱弦,或急張如躍栝,或始迅以中留,或既優而後促,或慷慨以任壯,或悲淒而引泣,或因拙以得工,或發奇而似易,此輪扁之超悟,不可得而詳也。」又曰:「朦朧萌折,情之來也;汪洋曼衍,情之沛也;連翩絡屬,情之一也。馳軼步驟,氣之達是練揣摩,思之約也。頡頏累貫,韻之齊也。混純貞粹質之檢也。明雋清圓,詞之藻也。」又雲:「古詩三百,可以博其源。遺篇十九,可以約其趣。樂府雄高,可以厲其氣。《離騷》深永,可以裨其思。」

  李東陽曰:「詩必有具眼,亦必有具耳。和,耳主聲。」又曰:「法度既定,溢而為波,變而為奇,乃有自然之妙。」

  王維禎曰:「蜩螗不與蟋蟀齊鳴,絺綌不與貂裘並服。戚悰殊愫,泣笑別音,詩之理也。乃若局方切理,蒐事配景,以是求真,又失之隘。」

  黃省曾曰:「詩歌之道,天動神解,本於情流,弗由人造。古人構唱,真寫厥衷,如春蕙秋華,生色堪把,意態各暢,無事雕模。末世風頹,矜蟲鬥鶴,遞相述師,如圖繒剪錦,飾畫雖嚴,割強先露。」

  謝榛曰:「近體誦之行雲流水,聽之金聲玉振,觀之明霞散綺,講之獨繭抽絲。詩有造物,一句不工則一篇不純,是造物不完也。」又曰:「七言絕句,盛唐諸公用韻最嚴。盛唐突然而起,以韻為主,意到辭工,不暇雕飾,或命意得句,以韻發端,混成無跡。宋人專重轉合,刻意精煉,或難於起句,借用旁韻,牽強成章。」又曰:「作詩繁簡,各有其宜,譬諸眾星麗天,孤霞捧日,無不可觀。」

  皇甫汸曰:「或謂詩不應苦思,苦思則喪其天真,殆不然。方其收視反聽,研精殫思,寸心幾嘔,修髯盡枯,深湛守默,鬼神將通之。」又曰:「語欲妥貼,故字必推敲。一字之瑕,足以為砧;片語之類,並棄其餘。」

  何良俊雲:「六義者,既無意象可尋,複非言筌可得。索之於近,則寄在冥漠;求之於遠,則不下帶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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