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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南戲之淵源及時代(3)


  南戲之曲名,出於古曲者其多如此。至其配置之法,一出中不以一宮調之曲為限,頗似諸宮調。其有一出首尾,只用一曲,終而複始者,又頗似北宋之傳踏。又《琵琶記》中第十六出,有大麯一段,凡七遍;雖失其曲名,且其各遍之次序,與宋大麯不盡合,要必有所出。可知南戲之曲,亦綜合舊曲而成,並非出於一時之創造也。

  更以南戲之材質言之,則本于古者更多。今日所存最古之南戲,僅《荊》、《劉》、《拜》、《殺》與《琵琶記》五種耳。《荊》謂《荊釵》,《劉》謂《白兔》,《拜》、《殺》則謂《拜月》、《殺狗》二記。此四本與《琵琶》均出於元明之間(見下),然其源頗古。施愚山《矩齋雜記》雲:「傳奇《荊釵記》,醜詆孫汝權。按汝權宋名進士,有文集,尚氣誼,王梅溪先生好友也。梅溪劾史浩八罪,汝權慫恿之,史氏切齒,故入傳奇,謬其事以汙之。溫州周天錫字懋寵,嘗辨其誣,見《竹懶新著》。」施氏之說,信否不可知,要足備參考也。《白兔記》演李三娘事,然元劉唐卿已有《李三娘麻地捧印》雜劇,則亦非創作矣。《殺狗》則元蕭德祥有《王翛然斷殺狗勸夫》雜劇。《拜月》之先,已有關漢卿《閨怨佳人拜月亭》、王實甫《才子佳人拜月亭》二劇。《琵琶》則陸放翁既有「滿村聽唱蔡中郎」之句;而金人院本名目,亦有《蔡伯喈》一本。又祝允明《猥談》謂:南戲,「餘見舊牒,其時有趙閎夫榜禁,頗述名目,如《趙真女蔡二郎》等,亦不甚多。」余案元岳伯川《呂洞賓度鐵拐李嶽》雜劇,第二折﹝煞尾﹞雲:「你學那守三貞趙真女,羅裙包土將墳台建」,則其事正與《琵琶記》中之趙五娘同。岳伯川元初人,則元初確有此南戲矣。且今日《琵琶記》傳本第一出末,有四語,末二語雲:「有貞有烈趙真女,全忠全孝蔡伯喈。」此四語實與北劇之題目正名相同。則雖今本《琵琶記》,其初亦當名《趙真女》或《蔡伯喈》;而《琵琶》之名,乃由後人追改,則不徒用其事,且襲其名矣。然則今日所傳最古之南戲,其故事關目,皆有所由來,視元雜劇對古劇之關係,更為親密也。

  南戲始於何時,未有定說。明祝允明《猥談》(《續說郛》卷四十六)雲:「南戲出於宣和之後,南渡之際,謂之溫州雜劇。予見舊牒,其時有趙閎夫榜禁,頗述名目,如《趙真女蔡二郎》等,亦不甚多」云云。其言「出於宣和之後」,不知何據。以餘所考,則南戲當出於南宋之戲文,與宋雜劇無涉;唯其與溫州相關係,則不可誣也。戲文二字,未見於宋人書中;然其源則出於宋季。元周德清《中原音韻》雲:「南宋都杭,吳興與切鄰,故其戲文如《樂昌分鏡》等,唱念呼吸,皆如約韻。」(渭沈約韻)此但渾言南宋,不著其為何時。劉一清《錢唐遺事》則雲:「賈似道少時,佻達尤甚。自入相後,猶微服閑行,或飲於伎家。至戊辰己巳間,《王煥》戲文盛行於都下,始自太學,有黃可道者為之。」則戲文于度宗鹹淳四五年間,既已盛行,尚不言其始於何時也。葉子奇《草木子》則雲:「俳優戲文,始于王魁,永嘉人作之。識者曰:若見永嘉人作相,國當亡。及宋將亡,乃永嘉陳宜中作相。其後元朝南戲盛行,及當亂,北院本特盛,南戲遂絕。」案宋官本雜劇中,有《王魁三鄉題》,其翻為戲文,不知始於何時,要在宋亡前百數十年間。至以戲文為永嘉人所作,亦非無據。案周密《癸辛雜誌》別集上,紀溫州樂清縣僧祖傑,楊髡之黨,(中略)旁觀不平,乃撰為戲文以廣其事。又撰《琵琶記》之高則誠亦溫州永嘉人。葉盛《菉竹堂書目》,有《東嘉韞玉傳奇》。則宋元戲文大都出於溫州,然則葉氏永嘉始作之言,祝氏「溫州雜劇」之說,其或信矣。元一統後,南戲與北雜劇並行。《青樓集》雲:「龍樓景、丹墀秀,皆金門高之女,俱有姿色,專工南戲。」《錄鬼簿》謂:「南北調合腔,自沈和甫始。」又雲:「蕭德祥,凡古文俱櫽括為南曲,街市盛行,又有南曲戲文等。」以南曲戲文四字連稱,則南戲出於宋末之戲文,固昭昭矣。

  然就現存之南戲言之,則時代稍後。後人稱《荊》、《劉》、《拜》、《殺》,為元四大家。明無名氏亦以《荊釵記》為柯丹邱撰,世亦傳有元刊本。(貴池劉氏有之,餘未見。然聞繆藝風秘監言,中有制義數篇,則為洪武後刊本明矣。)然柯敬仲未聞以制曲稱,想舊本當題丹邱子或丹邱先生撰。丹邱子者,明甯獻王道號也。(《千頃堂書目》,有丹邱子《太和正音譜》二卷,譜中亦自稱丹邱先生。其實此書,乃甯獻王撰,故書中著錄,訖于明初人也。)後人不知,見丹邱二字,即以為敬仲耳。《白兔記》不知撰人。《殺狗記》據《靜志居詩話》(卷四)則為徐𤱥所作。𤱥字仲由,淳安人,洪武初征秀才,至藩省辭歸。則其人至明初尚存,其製作之時,在元在明已不可考矣。《拜月亭》(其刻於《六十種曲》中者,易名《幽閨記》)則明王元美、何元朗、臧晉叔等皆以為元施君美(惠)所撰。君美杭人,卒於至順、至正間。然《錄鬼簿》謂君美詩酒之暇,唯以填詞和曲為事,有《古今砌話》編成一集,而無一語及《拜月亭》。雖《錄鬼簿》但錄雜劇,不錄南戲,然其人苟有南戲或院本,亦必及之,如范居中、屈彥英、蕭德祥等是也。則《拜月》是否出君美手,尚屬疑問,唯就曲文觀之,定為元人之作,當無大謬。而其撰人與時代,確乎可知者,唯《琵琶》一記耳。

  作《琵琶》者,人人皆知其為高則誠。然其名則或以為高拭,或以為高明,其字則或以為則誠,或以為則成。蔣仲舒《堯山堂外紀》(卷七十六):「高拭字則成,作《琵琶記》者。或謂方谷真據慶元時,有高明者,避地鄞之櫟社,以詞曲自娛。(中略)案高明,溫州瑞安人,以《春秋》中至正乙酉第,其字則誠,非則成也。或曰二人同時同郡,字又同音,遂誤耳。」以上皆蔣氏說。王元美《藝苑卮言》,亦雲南曲高拭則誠,遂掩前後。朱竹垞《靜志居詩話》,于高明條下,引《外紀》之說,複雲「涵虛子曲譜,有高拭而無高明,則蔣氏之言,或有所據」云云。余案元刊本張小山《北曲聯樂府》,前有海粟馮子振、燕山高拭題詞,此即涵虛子曲譜中之高拭。《琵琶》乃南曲戲文,則其作者自當為永嘉之高明,而非燕山之高拭。況明人中如姚福《青溪暇筆》、田藝衡《留青日劄》,皆以作《琵琶》者為高明,當不謬也。既為高明,則其字自當為則誠,而非則成。至其作《琵琶記》之時代,則據《青溪暇筆》及《留青日劄》,均謂在寓居櫟社之後。其寓居櫟社,據《留青日劄》及《列朝詩集》,又在方國珍降元之後。按國珍降元者再,其初降時,尚未據慶元,其再降則在至正十六年;則此記之作,亦在至正十六年以後矣。然《留青日劄》,又謂高皇帝微時,嘗奇此戲。案明太祖起兵在至正十二年閏三月,若微時已有此戲,則當成於十二年以前。又《日劄》引一說,謂:「初東嘉以伯喈為不忠不孝,夢伯喈謂之曰:『公能易我為全忠全孝,當有以報公。』遂以全忠全孝易之,東嘉後果發解。」案則誠中進士第,在至正五年,則成書又當在五年以前。然明人小說所載,大抵無稽之說,寧從《青溪暇筆》及《留青日劄》前說,謂成書於避地櫟社之後,為較妥也。

  由是觀之,則現存南戲,其最古者,大抵作於元明之間。而《草木子》反謂「元朝南戲盛行,及當亂,北院本(此謂元人雜劇)特盛,南戲遂絕」者,果何說歟?曰:葉氏所記,或金華一地之事。然元代南戲之盛,與其至明初而衰息,此亦事實,不可誣也。沈氏《南九宮譜》所選古傳奇,如《劉盼盼》、《王煥》、《韓壽》、《朱買臣》、《古西廂》、《王魁》、《孟薑女》、《冤家債主》、《玩江樓》、《李勉》、《燕子樓》、《鄭孔目》、《牆頭馬上》、《司馬相如》、《進梅諫》、《詐妮子》、《複落倡》、《崔護》等,其名各與宋雜劇段數、金院本名目、元人雜劇相同,複與明代傳奇不類,疑皆元人所作南戲。此外命名相類者,亦尚有二十餘種,亦當為同時之作也。而自明洪武至成弘間,則南戲反少。沈德符《萬曆野獲編》(卷二十五)原明之南曲,謂「《四節》、《連環》、《繡襦》之屬,出於成、弘間,始為時所稱」,則元明之間,南曲一時衰熄,事或然也。觀明初曲家所作,雜劇多而傳奇絕少,或足證此事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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