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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本華與尼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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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世紀中,德意志之哲學界有二大偉人焉:曰叔本華(Schopenhauer),曰尼采(Nietzsche)。二人者,以曠世之文才,鼓吹其學說也同;其說之風靡一世,而毀譽各半也同。就其學說言之,則其以意志為人性之根本也同,然一則以意志之滅絕,為其倫理學上之理想,一則反是,一則由意志同一之假說。而唱絕對之博愛主義,一則唱絕對之個人主義。夫尼采之學說,本自叔本華出,曷為而其終乃反對若是?豈尼采之背師,固若是其甚歟,抑叔本華之學說中,自有以啟之者歟?自吾人觀之,尼采之學說全本于叔氏:其第一期之說,即美術時代之說,其全負于叔氏,固可勿論;第二期之說,亦不過發揮叔氏之直觀主義;其末期之說,雖若與叔氏相反對,然要之不外以叔氏之美學上之天才論,應用於倫理學而已。茲比較二人之說,好學之君子以覽觀焉。 叔本華由銳利之直觀與深邃之研究,而證吾人之本質為意志,而其倫理學上之理想,則又在意志之寂滅。然意志之寂滅之可能與否,一不可解之疑問也(其批評見《紅樓夢評論》第四章)。尼采亦以意志為人之本質,而獨疑叔氏倫理學之寂滅說,謂欲寂滅此意志者亦一意志也,於是由叔氏之倫理學出!而趨於其反對之方向;又幸而于叔氏之倫理學上所不滿足者,於其美學中發見其可模仿之點,即其天才論與知力的貴族主義,實可為超人說之標本者也。要之,尼采之說,乃徹頭徹尾發展其美學上之見解,而應用之於倫理學,猶赫爾德曼之無意識哲學發展其倫理學之見解者也。 叔氏謂吾人之知識,無不從充足理由之原則者,獨美術之知識不然,其言曰: 一切科學,無不從充足理由原則之某形式者。科學之題目但現象耳,現象之變化及關係耳。今有一物焉,超乎一切變化關係之外,而為現象之內容,無以名之,名之曰實念。問此實念之知識為何?曰:美術是巳。夫美術者,實以靜觀中所得之實念,寓諸一物焉而再現之。由其所寓之物之區別,而或謂之雕刻,或謂之繪畫,或謂之詩歌、音樂。然其惟一之淵源,則存於實念之知識,而又以傳播此知識為其惟一之目的也。一切科學,皆從充足理由之形式。當其得一結論之理由也,此理由又不可無他物以為之理由,他理由亦然。譬諸混混長流,永無淬瀦之日;譬諸旅行者,數周地球,而曾不得見天之有涯、地之有角。 美術則不然,固無往而不得其息肩之所也。彼由理由結論之長流中,拾其靜觀之對象,而使之孤立於吾前。而此特別之對象,其在科學中也,則藐然全體之一部分耳;而在美術中,則遽而代表其物之種族之全體,空間時間之形式對此而失其效,關係之法則至此而窮於用。故此時之對象,非個物而但其實念也。吾人於是得下美術之定義曰:美術者,離充足理由之原則而觀物之道也。此正與由此原則觀物者相反對。後者如地平線,前者如垂直線。後者之延長雖無限,而前者得於某點割之。後者合理之方法也,惟應用於生活及科學;前者天才之方法也,惟應用於美術。後者雅裡大德勒之方法,前者柏拉圖之方法也。後者如終風暴雨,震撼萬物,而無始終、無目的;前者如朝日漏於陰雲之罅,金光直射,而不為風雨所搖。後者如瀑布之水,瞬息變易而不舍晝夜;前者如澗畔之虹,立于韉鞺澎湃之中,而不改其色彩。(英譯《意志及觀念之世界》第一百三十八頁至一百四十頁) 夫充足理由之原則,吾人知力最普遍之形式也。而天才之觀美也,乃不沾沾於此。此說雖本於希爾列爾(Schiller)之遊戲衝動說,然其為叔氏美學上重要之思想,無可疑也。尼采乃推之於實踐上,而以道德律之于超人,與充足理由原則之于天才,一也。由叔本華之說,則充足理由之原則非徒無益于天才,其所以為天才者,正在離之而觀物耳。由尼采之說,則道德律非徒無益于超人,超道德而行動,超人之特質也。由叔本華之說,最大之知識在超絕知識之法則。由尼采之說,最大之道德,在超絕道德之法則。天才存于知之無所限制,而超人存於意之無所限制。而限制吾人之知力者,充足理由之原則;限制吾人之意志者,道德律也。於是尼采由知之無限制說,轉而唱意之無限制說,其《察拉圖斯德拉》第一篇中之首章,述靈魂三變之說曰: 察拉圖斯德拉說法于五色牛之村曰:吾為汝等說靈魂之三變。靈魂如何而變為駱駝,又由駱駝而變為獅,由獅而變為赤子乎?於此有重荷焉,強力之駱駝,負之而趨,重之又重,以至於無可增,彼固以此為榮且樂也。此重物何?此最重之物何?此非使彼卑弱而汙其高嚴之袞冕者乎?此非使彼炫其愚而匿其知者乎?此非使彼拾知識之橡栗而凍餓以殉真理者乎?此非使彼離親愛之慈母而與聾瞽為侶者乎?世有真理之水,使彼入水而友蛙龜者非此乎?使彼愛敵而與獰惡之神握手者非此乎? 凡此數者,靈魂苟視其力之所能及,無不負也;如駱駝之行於沙漠,視其力之所能及,無不負也。既而風高日黯,沙飛石走,昔日柔順之駱駝,變為猛惡之獅子,盡棄其荷,而自為沙漠主,索其敵之大龍而戰之。於是昔日之主,今日之敵;昔日之神,今日之魔也。此龍何名?謂之「汝宜)獅子何名?謂之「我欲)邦人兄弟,汝等必為獅子,毋為駱駝。豈汝等任載之曰尚短,而負擔尚未重歟?汝等其破壞舊價值(道德)而創作新價值獅子乎?言乎破壞則足矣,言乎創作則未也。然使人有創作之自由者,非彼之力歟?汝等胡不為獅子?邦人兄弟,獅子之變為赤子也何故?獅子之所不能為,而赤子能之者何?赤子若狂也,若忘也,萬事之源泉也,遊戲之狀態也,自轉之輪也,第一之運動也,神聖之自尊也。邦人兄弟,靈魂之變為駱駝,駱駝之變而為獅,獅之變而為赤子,餘既詔汝矣!(英譯《察拉圖斯德拉》二十五至二十八頁) 其赤子之說,又使吾人回想叔本華之天才論曰: 天才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蓋人生至七年後,知識之機關即腦之質與量巳達完全之域,而生殖之機關尚未發達,故赤子能感也,能思也,能教也,其愛知識也較成人為深,而其受知識也亦視成人為易。一言以蔽之曰:彼之知力盛於意志而巳,即彼之知力之作用遠過於意志之所需要而巳。故自某方面觀之,凡赤子皆天才也;又凡天才,自某點觀之,皆赤子也。昔海爾台爾(Herder)謂格代(Goethe)曰巨孩。音樂大家穆差德(Mozart)亦終生不脫孩氣,休利希台額路爾謂彼曰:「彼於音樂,幼而驚其長老;然於一切他事,則壯而常有童心者也。)英譯《意志及觀念之世界》第三冊六十一頁至六十三頁) 至尼采之說超人與眾生之別、君主道德與奴隸道德之別,讀者未有不驚其與叔氏倫理學上之平等博愛主義相反對者。然叔氏于其倫理學及形而上學所視為同一意志之發現者,於知識論及美學上則分之為種種之階級。故古今之崇拜天才者,殆未有如叔氏之甚者也。彼於其大著述第一書之補遺中,說知力上之貴族主義曰: 知力之拙者常也,其優者變也。天才者,神之示現也。不然,則寧有以八百兆之人民,經六千年之歲月,而所待于後人之發明思索者,尚如斯其眾耶?夫大智者,固天之所吝。天之所吝,人之幸也。何則?小智於極狹之範圍內,測極簡之關係,此大智之瞑想宇宙人生者,其事逸而且易。昆蟲之在樹也,其視盈尺以內,較吾人為精密,而不能見人于五步之外。故通常之知力,僅足以維持實際之生活耳。而對實際之生活,則通常之知力固亦巳勝任而愉快。若以天才處之,是猶用天文鏡以觀優,非徒無益,而又蔽之。故由知力上言之,人類真貴族的也,階級的也。此知力之階級,較貴賤貧富之階級為尤著。其相似者,則民萬而始有諸侯一,民兆而始有天子一,民京垓而始有天才一耳。故有天才者,往往不勝孤寂之感。白衣龍(Byron)于其《唐旦之預言詩》中詠之曰: To feel me in the solitude of kings Without the power that make them bear a crown. 予岑寂而無友兮,羌獨處乎帝之庭。冠玉冕之崔巍兮,夫固跼蹐而不能勝。(略譯其大旨) 此之謂也。(同前書第二冊三百四十二頁) 此知力的貴族與平民之區別外,更進而立大人與小人之區別曰: 一切俗子因其知力為意志所束縛,故但適於一身之目的。由此目的出,於是有俗濫之畫,冷淡之詩,阿世媚俗之哲學。何則?彼等自己之價值,但存於其一身一家之福祉,而不存於真理故也。惟知力之最高者,其真正之價值,不存於實際,而存於理論,不存於主觀,而存於客觀,耑耑焉力索宇宙之真理而再現之,於是彼之價值,超乎個人之外,與人類自然之性質異。如彼者,果非自然的歟?寧超自然的也。而其人之所以大,亦即存乎此。故圖畫也,詩歌也,思索也,在彼則為目的,而在他人則為手段也。彼犧牲其一生之福祉,以殉其客觀上之目的,雖欲少改焉而不能。何則?彼之真正之價值,實在此而不在彼故也。他人反是,故眾人皆小,彼獨大也。(前書第三冊第一百四十九頁至一百五十頁) 叔氏之崇拜天才也如是。由是對一切非天才而加以種種之惡諡:曰俗子(Philistine),曰庸夫(populase),曰庶民(Mob),曰輿台(Rabble),曰合死者(Mortal)。尼采則更進而謂之曰眾生(Herd),曰眾庶(Far-too-many)。其所以異者,惟叔本華謂知力上之階級惟由道德聯結之,尼采則謂此階級于知力道德皆絕對的而不可調和者也。 叔氏以持知力的貴族主義,故於其倫理學上雖獎卑屈(Humility)之行,而於其美學上大非謙遜(Modesty)之德曰: 人之觀物之淺深明暗之度不一,故詩人之階級亦不一。當其描寫所觀也,人人殆自以為握靈蛇之珠、抱荊山之玉矣。何則?彼于大詩人之詩中,不見其所描寫者或逾於自己。非大詩人之詩之果然也,彼之肉眼之所及實止於此,故其觀美術也,亦如其觀自然,不能越此一步也。惟大詩人見他人之見解之膚淺,而此外尚多描寫之餘地,始知己能見人之所不能見而言人之所不能言。故彼之著作,不足以悅時人,只以自賞而巳。若以謙遜為教,則將並其自賞者而亦奪之乎?然人之有功績者,不能搶其自知之明。譬諸高八尺者,踅而過市,則肩背昂然,齊於眾人之首矣。千仞之山,自巔而視其麓也,與自麓而視其巔等。霍蘭士(Horace)、魯克來鳩斯(Lucletius)、屋維特(Ovid)及一切古代之詩人,其自述也,莫不有矜貴之色。唐旦(Dante)然也,狹斯玉爾(Shakespeare)然也,柏庚(Bacon)亦然也。故大人而不自見其大者,殆未之有,惟細人者,自顧其一生之空無所有,而聊托于謙遜以自慰,不然,則彼惟有蹈海而死耳。某英人嘗言曰:「功績(Merit)與謙遜(Modest),除二字之第一字母外,別無公共之點。」格代亦雲:「惟一無所長者乃謙遜耳。」特如以謙遜教人責人者,則格代之言,尤不我欺也。(同前書第三冊二百零二頁) 吾人且述尼采之《小人之德》一篇中之數節以比較之,其言曰: 察拉圖斯德拉遠遊而歸,至於國門,則眇焉若狗竇,匍匐而後能入。既而覽乎民居,粲焉若傀儡之箱,鱗次而櫛比,歎曰:夫造物者寧將以彼為此拘拘也?吾知之矣。使彼等藐焉若此者,非所謂德性之教耶?彼等好謙遜,好節制,何則?彼等樂其平易故也。夫以平易而言,則誠無以逾乎謙遜之德者矣。彼等嘗學步矣,然非能步也,蹵也。彼且且顧,且顧且,彼之足與目不我欺也。彼等之小半能欲也,而其大半被欲也。其小半本然之動作者也,其大半反是。彼等皆不隨意之動作者也,無意識之動作者也,其能為自發之動作者希矣。其丈夫既藐焉若此,於是女子亦皆男子自處。惟男子之得全其男子者,得使女子之位置複歸於女子。其最不幸者,命令之君主,亦不得不從服役之奴隸之道德,「我役、汝役、彼役」,此道德之所命令者也。哀哉!乃使最高之君主,為最高之奴隸乎?哀哉!其仁愈大,其弱愈大;其義愈大,其弱愈大。此道德之根柢,可以一言蔽之,曰:「毋害一人。」噫!道德乎?卑怯耳!然則彼等所視為道德者,即使彼等謙遜馴擾者也,是使狼為羊、使人為人之最馴之家畜者也。(《察拉圖斯德拉》第二百四十八頁至二百四十九頁) 尼采之惡謙遜也亦若此,其應用叔氏美學之說於倫理學上,昭然可覩。夫叔氏由其形而上學之結論,而謂一切無生物之物,與吾人皆同一意志之發現,故其倫理學上之博愛主義,不推而放之於禽獸草木不止。然自知力上觀之,不獨禽獸與人異焉而已,即天才與眾人間,男子與女子間,皆有斛然不可逾之界限。但其與尼采異者,一專以知力言,一推而論之於意志,然其為貴族主義則一也。又叔本華亦力攻基督教曰:今日之基督教,非基督之本意,乃復活之猶太教耳。」其所以與尼采異者,一則攻擊其樂天主義,一則並其厭世主義而亦攻之,然其為無神論則一也。叔本華說涅槃,尼采則說轉滅,一則欲一滅而不復生,一則以滅為生超人之手段,其說之所歸雖不同,然其欲破壞舊文化而創造新文化則一也。況其超人說之于天才說,又歷歷有模仿之跡乎!然則吾人之視尼采,與其視為叔氏之反對者,甯視為叔氏之後繼者也。 又叔本華與尼采二人之相似,非獨學說而已,古今哲學家性行之相似,亦無若彼二人者。巴爾善之《倫理學系統)與文特爾朋《哲學史)中,其述二人學說與性行之關係,甚有興味,茲援以比較之。巴爾善曰: 叔本華之學說與其生活,實無一調和之處。彼之學說,在脫屣世界與拒絕一切生活之意志,然其性行則不然。彼之生活,非婆羅門教、佛教之克己的,而甯伊壁鳩魯之快樂的也。彼自離柏林後,權度一切之利害,而於法蘭克福特及曼亨姆之間定其隱居之地。彼雖於學說上深美悲憫之德,然彼自己則無之。古今之攻擊學問上之敵者,殆未有酷於彼者也。雖彼之酷於攻擊,或得以辯護真理自解乎,然何不觀其對母與妹之關係也?彼之母妹暫焉陷於破產之境遇,而彼獨保其自己之財產。彼終其身惴惴焉,惟恐分有他人之損失及他人之苦痛。要之,彼之性行之冷酷,無可諱也。然則彼之人生觀,果欺人之語歟?曰:否。彼雖不實踐其理想上之生活,固深知此生活之價值者也。人性之二元中,理欲二者,為反對之兩極,而二者以彼之一生為其激戰之地。彼自其父遺傳憂鬱之性質,而其視物也,恒以小為大,以常為奇,方寸之心,充以彌天之欲,憂患勞苦,損失疾病,迭起互伏,而為其恐怖之對象,其視天下人無一可信賴者。 凡此數者,有一於此,固足以疲其生活而有餘矣。此彼之生活之一方面也。其在他方面,則彼大知也,天才也,富於直觀之力,而饒于知識之樂,視古之思想家,有過之無不及。當此時也,彼遠離希望與恐怖,而追求其純粹之思索,此彼之生活中最慰藉之頃也。逮其情欲再現,則疇昔之平和破,而其生活複以憂患恐懼充之。彼明知其失,而無如之何,故彼每曰:「知意志之過失而不能改之,此可疑而不可疑之事實也。」故彼之倫理說,實可謂其罪惡之自白也。(巴爾善《倫理學系統》第三百十一頁至三百十二頁) 巴氏之說固自無誤,然不悟其學說中於知力之元質外,尚有意志之元質(見下文)。然其敘述叔氏知意之反對,甚為有味。吾人更述文特爾朋之論尼采者比較之曰: 彼之性質中爭鬥之二元質,尼釆自謂之曰地哇尼蘇斯(Dionysus),曰亞波羅(Apollo)。前者主意論,後者主知論也;前者叔本華之意志,後者海額爾之理念也。彼之知力的修養與審美的創造力,皆達最高之程度。彼深觀歷史與人生,而以詩人之手腕再現之。然其性質之根柢,充以無疆之大欲,故科學與美術不足以拯之。其志則專制之君主也,其身則大學之教授也,於是彼之理想,實往復於知力之快樂與意志之勢力之間。 彼俄焉委其一身于審美的直觀與藝術的製作,俄焉而欲展其意志,展其本能,展其情緒,舉昔之所珍賞者一朝而舍之。夫由其人格之高尚純潔觀之,則耳目之欲,於彼固一無價值也。彼所求之快樂,非知識的即勢力的也。彼之一生,疲於二者之爭鬥。迨其暮年,知識、美術、道德等一切,非個人及超個人之價值不足以厭彼,彼翻然而欲於實踐之生活中發展其個人之無限之勢力。於是此戰爭之勝利者,非亞波羅而地哇尼蘇斯也,非過去之傳說而未來之希望也,一言以蔽之,非理性而意志也。(文特爾朋《哲學史》第六百七十九頁) 由此觀之,則二人之性行何其相似之甚歟!其強於意志相似也,其富知力相似也,其喜自由相似也。其所以不相似而相似,相似而又不相似者何歟? 嗚呼!天才者,天之所靳,而人之不幸也。蚩蚩之民,饑而食,渴而飲,老身長子,以遂其生活之欲,斯已耳。彼之苦痛,生活之苦痛而已;彼之快樂,生活之快樂而已。過此以往,雖有大疑大患,不足以攖其心。人之永保此蚩蚩之狀態者,固其人之福祉,而天之所獨厚者也。若夫天才,彼之所缺陷者與人同,而獨能洞見其缺陷之處。彼與蚩蚩者倶生,而獨疑其所以生。一言以蔽之,彼之生活也與人同,而其以生活為一問題也與人異,皮之生於世界也與人同,而其以世界為一問題也與人異。然使此等問題,彼自命之而自解之,則亦何不幸之有?然彼亦一人耳,志馳乎六合之外,而身扃乎七尺之內,因果之法則與空間、時間之形式束縛其知力於外,無限之動機與民族之道德壓迫其意志於內。而彼之知力、意志,非猶夫人之知力、意志也。彼知人之所不能知,而欲人之所不敢欲,然其被束縛壓迫也與人同。夫天才之大小!與其知力、意志之大小為比例!故苦痛之大小,亦與天才之大小為比例。彼之痛苦既深,必求所以慰藉之道,而人世有限之快樂,其不足慰藉彼也明矣。於是彼之慰藉,不得不反而求諸自己。其視自己也如君王,如帝天;其視他人也如嶁蟻,如糞土。彼故自然之子也,而常欲為其母,又自然之奴隸也,而常欲為其主。舉自然所以束縛彼之知意者,毀之裂之,焚之、棄之,草薙而獸獼之。彼非能行之也,姑妄言之而已;亦非欲言諸人也,聊以自娛而已。何則?以彼知意之如此,而苦痛之如彼,其所以自慰藉之道,固不得不出於此也。 叔本華與尼采,所謂曠世之天才,非歟?二人者,知力之偉大相似,意志之強烈相似。以極強烈之意志,而輔以極偉大之知力,其高掌遠踱於精神界,固秦皇、漢武之所北面,而成吉思汗、拿破崙之所望而卻走者也。九萬里之地球與六千年之文化,舉不足以厭其無疆之欲。其在叔本華,則幸而有汗德者為其陳勝、吳廣,為其李密、竇建德,以先驅屬路。於是於世界現象之方面,則窮汗德之知識論之結論,而曰世界者吾之觀念也;於本體之方面,則曰世界萬物,其本體皆與吾人之意志同,而吾人與世界萬物,皆同一意志之發現也。自他方面言之,世界萬物之意志,皆吾之意志也,於是我所有之世界,自現象之方面而擴於本體之方面;而世界之在我,自知力之方面而擴於意志之方面。然彼猶以有今日之世界為不足,更進而求最完全之世界,故其說雖以滅絕意志為歸,而於其大著第四篇之末,仍反覆「滅不終滅,寂不終寂」之說。彼之說博愛也,非愛世界也,愛其自己之世界而已;其說滅絕也,非真欲滅絕也,不滿足於今日之世界而已。由彼之說,豈獨如釋迦所雲「天上地下,惟我獨尊」而已哉?必謂「天上地下,惟我獨存」而後快! 當是時,彼之自視,若擔荷大地之阿德拉斯(Atlas)也,孕育宇宙之婆羅麥(Brahma)也。彼之形而上學之需要在此,終身之慰藉在此。故古今之主張意志者,殆未有過於叔氏者也,不過於其美學之天才論中,偶露其真面目之說耳。若夫尼采,以奉實證哲學,故不滿於形而上學之空想。而其勢力炎炎之欲,失之於彼岸者欲恢復之於此岸,失之於精神者欲恢復之於物質。於是叔本華之美學佔領其第一期之思想者!至其暮年!不識不知!而為其倫理學之模範。彼效叔本華之天才而說超人,效叔本華之放棄充足理由之原則而放棄道德,高視闊步而恣其意志之遊戲。宇宙之內,有知意之優於彼或足以束縛彼之知意者,彼之所不喜也。故彼二人者,其執無神論同也,其唱意志自由論同也。譬之一樹,叔本華之說,其根柢之盤錯於地下;而尼采之說,則其枝葉之干青雲而直上者也。尼采之說,如太華三峰,高與天際;而叔本華之說,則其山麓之花岡石也。其所趨雖殊,而性質則一。彼等所以為此說者無他,亦聊以自慰而已。 要之,叔本華之自慰藉之道,不獨存於其美學,而亦存於其形而上學。彼於此學中發見其意志之無乎不在,而不惜以其七尺之我殉其宇宙之我,故與古代之道德尚無矛盾之處。而其個人主義之失之於枝葉者,於根柢取償之。何則?以世界之意志,皆彼之意志故也。若推意志同一之說,而謂世界之知力皆彼之知力,則反以俗人知力上之缺點加諸天才,則非彼之光榮,而寧彼之恥辱也,非彼之慰藉,而寧彼之苦痛也。其於知力上所以持貴族主義,而與其倫理學相矛盾者以此。《列子》曰: 周子尹氏大治產,其下趣役者侵晨昏而弗息。有老役夫筋力竭矣,而使之彌勤,晝則呻吟而即事,夜則昏憊而熟寐。昔昔夢為國君,居人民之上,總一國之事。游燕宮觀,恣意所欲,覺則複役。(《周穆王篇》) 叔氏之天才之苦痛,其役夫之晝也;美學上之貴族主義與形而上學之意志同一論,其國君之夜也。尼采則不然。彼有叔本華之天才而無其形而上學之信仰,晝亦一役夫,夜亦一役夫;醒亦一役夫,夢亦一役夫,於是不得不弛其負擔,而圖一切價值之顛覆。舉叔氏夢中所以自慰者,而欲於晝日實現之,此叔本華之說所以尚不反于普遍之道德,而尼采則肆其叛逆而不憚者也。此無他,彼之自慰藉之道,固不得不出於此也。世人多以尼采暮年之說與叔本華相反對者,故特舉其相似之點及其所以相似而不相似者如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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