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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詞話·下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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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白石之詞,餘所最愛者,亦僅二語,曰:「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 【二】 雙聲疊韻之論,盛于六朝,唐人猶多用之。至宋以後,則漸不講,並不知二者為何物。 乾嘉間,吾鄉周松靄先生著《杜詩雙聲疊韻譜括略》,正千餘年之誤,可謂有功文苑者矣。其言曰:「兩字同母謂之雙聲,兩字同韻謂之疊韻。」 餘按:用今日各國文法通用之語表之,則兩字同一子音者謂之雙聲。如《南史·羊元保傳》之「官家恨狹,更廣八分」,「官家更廣」四字,皆從k得聲。《洛陽伽藍記》之「獰奴慢罵」,「獰奴」兩字,皆從n得聲。「慢罵」兩字,皆從m得聲也。 兩字同一母音者,謂之疊韻。如梁武帝「後牖有朽柳」,「後牖有」三字,雙聲而兼疊韻。「有朽柳」三字,其母音皆為u。劉孝綽之「梁皇長康強」,「梁長強」三字,其母音皆為iang也。 自李淑《詩苑》偽造沈約之說,以雙聲疊韻為詩中八病之二,後是詩家多廢而不講,亦不復用之於詞。 余謂苟於詞之蕩漾處多用疊韻,促結處用雙聲,則其鏗鏘可誦,必有過於前人者。惜世之專講音律者,尚未悟此也。 【三】 世人但知雙聲之不拘四聲,不知疊韻亦不拘平、上、去三聲。凡字之同母者,雖平仄有殊,皆疊韻也。 【四】 詩之唐中葉以後,殆為羔雁之具矣。故五代、北宋之詩,佳者絕少,而詞則為其極盛時代。即詩詞兼擅如永叔、少游者,詞勝於詩遠甚。以其寫之於詩者,不若寫之於詞者之真也。至南宋以後,詞亦為羔雁之具,而詞亦替矣。此亦文學升降之一關鍵也。 【五】 曾純甫中秋應制,作《壺中天慢》詞,自注雲:「是夜,西興亦聞天樂。」謂宮中樂聲,聞於隔岸也。毛子晉謂:「天神亦不以人廢言。」近馮夢華複辨其誣。不解「天樂」兩字文義,殊笑人也。 【六】 北宋名家以方回為最次。其詞如曆下、新城之詩,非不華瞻,惜少真味。 【七】 散文易學而難工,駢文難學而易工。近體詩易學而難工,古體詩難學而易工。小令易學而難工,長調難學而易工。 【八】 古詩雲:「誰能思不歌?誰能饑不食?」詩詞者,物之不得其平而鳴者也。故歡愉之辭難工,愁苦之言易巧。 【九】 社會上之習慣,殺許多之善人。文學上之習慣,殺許多之天才。 【十】 昔人論詩詞,有景語、情語之別。不知一切景語,皆情語也。 【十一】 詞家多以景寓情。其專作情語而絕妙者,如牛嶠之「須作一生拼,盡君今日歡」,顧夐之「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歐陽修之「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美成之「許多煩惱,只為當時,一餉留情」,此等詞,求之古今人詞中,曾不多見。 【十二】 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能言詩之所不能言,而不能盡言詩之所能言。詩之景闊,詞之言長。 【十三】 言氣質,言神韻,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氣質、神韻,末也。有境界而二者隨之矣。 【十四】 「西風吹渭水,落日滿長安」,美成以之入詞,白仁甫以之入曲,此借古人之境界為我之境界者也。然非自有境界,古人亦不為我用。 【十五】 長調自以周、柳、蘇、辛為最工。美成《浪淘沙慢》二詞,精壯頓挫,已開北曲之先聲。若屯田之《八聲甘州》,東坡之《水調歌頭》,則佇興之作,格高千古,不能以常調論也。 【十六】 稼軒《賀新郎》詞「別茂嘉十二弟」,章法絕妙。且語語有境界,此能品而幾於神者。然非有意為之,故後人不能學也。 【十七】 稼軒《賀新郎》詞:「柳暗淩波路。送春歸、猛風暴雨,一番新綠」,又《定風波》詞:「從此酒酣明月夜。耳熱」,「綠」、「熱」二字,皆作上去用。與韓玉《東浦詞·賀新郎》以「玉」、「曲」葉「注」、「女」,《蔔算子》以「夜」、「謝」葉「節」、「月」,已開北曲四聲通押之祖。 【十八】 譚複堂《篋中詞選》謂:「蔣鹿潭《水雲樓詞》與成容若、項蓮生,二百年間,分鼎三足。」然《水雲樓詞》小令頗有境界,長調唯存氣格。《憶雲詞》精實有餘,超逸不足,皆不足與容若比。然視皋文、止庵輩,則倜乎遠矣。 【十九】 詞家時代之說,盛于國初。 竹垞謂:詞至北宋而大,至南宋而深。後此詞人,群奉其說。然其中亦非無具眼者。 周保緒曰:「南宋下不犯北宋拙率之病,高不到北宋渾涵之詣。」又曰:「北宋詞多就景敘情,故珠圓玉潤,四照玲瓏。至稼軒、白石,一變而為即事敘景,故深者反淺,曲者反直。」 潘四農曰:「詞濫觴于唐,暢於五代,而意格之閎深曲摯,則莫盛於北宋。詞之有北宋,猶詩之有盛唐。至南宋則稍衰矣。」 劉融齋曰:「北宋詞用密亦疏,用隱亦亮,用沈亦快,用細亦闊,用精亦渾。南宋只是掉轉過來。」 ——可知此事自有公論。雖止庵詞頗淺薄,潘、劉尤甚。然其推尊北宋,則與明季雲間諸公,同一卓識也。 【二十】 唐五代、北宋之詞,可謂「生香真色」。若雲間諸公,則綵花耳。湘真且然,況其次也者乎? 【二一】 《衍波詞》之佳者,頗似賀方回。雖不及容若,要在浙中諸子之上。 【二二】 近人詞,如《複堂詞》之深婉,《疆村詞》之隱秀,皆在半塘老人上。疆村學夢窗,而情味較夢窗反勝。蓋有臨川、廬陵之高華,而濟以白石之疏越者。學人之詞,斯為極則。然古人自然神妙處,尚未見及。 【二三】 宋直方《蝶戀花》:「新樣羅衣渾棄卻,猶尋舊日春衫著」,譚複堂《蝶戀花》:「連理枝頭儂與汝,千花百草從渠許。」可謂寄興深微。 【二四】 《半塘丁稿》中和馮正中《鵲踏枝》十闋,乃《鶩翁詞》之最精者。「望遠愁多休縱目」等闋,郁伊惝恍,令人不能為懷。《定稿》只存六闋,殊為未允也。 【二五】 固哉,皋文之為詞也!飛卿《菩薩蠻》、永叔《蝶戀花》、子瞻《蔔算子》,皆興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羅織。阮亭《花草蒙拾》謂:「坡公命宮磨蠍,生前為王珪、舒亶輩所苦,身後又硬受此差排。」由今觀之,受差排者,獨一坡公已耶? 【二六】 賀黃公謂:「姜論史詞,不稱其『軟語商量』,而賞其『柳暗花暝』,固知不免項羽學兵法之恨。」然「柳暗花暝」,自是歐秦輩句法,前後有畫工化工之殊。吾從白石,不能附和黃公矣。 【二七】 「池塘春草謝家春,萬古千秋五字新。傳語閉門陳正字,可憐無補費精神。」此遺山《論詩絕句》也。夢窗、玉田輩,當不樂聞此語。 【二八】 朱子《清邃閣論詩》謂:「古人詩中有句,今人詩更無句,只是一直說將去。這般詩一日作百首也得。」餘謂北宋之詞有句,南宋以後便無句。如玉田、草窗之詞,所謂「一日作百首也得」者也。 【二九】 朱子謂:「梅聖俞詩,不是平淡,乃是枯槁。」餘謂草窗、玉田之詞亦然。 【三十】 「自憐詩酒瘦,難應接、許多春色」,「能幾番遊?看花又是明年」,此等語亦算警句耶?乃值如許筆力! 【三一】 文文山詞,風骨甚高,亦有境界,遠在聖與、叔夏、公謹諸公之上。亦如明初誠意伯詞,非季迪、孟載諸人所敢望也。 【三二】 和凝《長命女》詞:「天欲曉。宮漏穿花聲繚繞,窗裡星光少。冷霞寒侵帳額,殘月光沈樹杪。夢斷錦闈空悄悄。強起愁眉小。」此詞前半,不減夏英公《喜遷鶯》也。 【三三】 宋李希聲《詩話》曰:「唐人作詩,正以風調高古為主。雖意遠語疏,皆為佳作。後人有切近的當、氣格凡下者,終使人可憎。」餘謂北宋詞亦不妨疏遠。若梅溪以降,正所謂「切近的當、氣格凡下」者也。 【三四】 自竹垞痛貶《草堂詩餘》而推《絕妙好詞》,後人群附和之。不知《草堂》雖有褻諢之作,然佳詞恒得十之六七。《絕妙好詞》則除張、范、辛、劉諸家外,十之八九,皆極無聊賴之詞。古人雲:小好小慚,大好大慚,洵非虛語。 【三五】 梅溪、夢窗、玉田、草窗、西麓諸家,詞雖不同,然同失之膚淺。雖時代使然,亦其才分有限也。近人棄周鼎而寶康瓠,實難索解。 【三六】 余友沈昕伯自巴黎寄餘《蝶戀花》一闋雲: 簾外東風隨燕到。春色東來,循我來時道。一霎圍場生綠草,歸遲卻怨春來早。 錦繡一城春水繞。庭院笙歌,行樂多年少。著意來開孤客抱,不知名字閑花鳥。 ——此詞當在晏氏父子間,南宋人不能道也。 【三七】 「君王枉把平陳業,換得雷塘數畝田」,政治家之言也。「長陵亦是閑丘隴,異日誰知與仲多」,詩人之言也。政治家之眼,域於一人一事。詩人之眼,則通古今而觀之。詞人觀物,須用詩人之眼,不可用政治家之眼。故感事、懷古等作,當與壽詞同為詞家所禁也。 【三八】 宋人小說多不足信。如《雪舟脞語》謂:台州知府唐仲友眷官妓嚴蕊奴。朱晦庵系治之。及晦庵移去,提刑嶽霖行部至台,蕊乞自便。嶽問曰:「去將安歸?」蕊賦《蔔算子》詞雲:「住也如何住」云云。案:此詞系仲友戚高宣教作,使蕊歌以侑觴者,見朱子「糾唐仲友奏牘」。則《齊東野語》所紀朱、唐公案,恐亦未可信也。 【三九】 《滄浪》、《鳳兮》二歌,已開《楚辭》體格。然楚詞之最工者,推屈原、宋玉,而後此之王褒、劉向之詞不與焉。五古之最工者,實推阮嗣宗、左太沖、郭景純、陶淵明,而前此曹、劉,後此陳子昂、李太白不與焉。詞之最工者,實推後主、正中、永叔、少游、美成,而後此南宋諸公不與焉。 【四十】 唐五代之詞,有句而無篇。南宋名家之詞,有篇而無句。有篇有句,唯李後主降宋後之作,及永叔、子瞻、少游、美成、稼軒數人而已。 【四一】 唐五代、北宋之詞家,倡優也。南宋後之詞家,俗子也。二者其失相等。然詞人之詞,寧失之倡優,不失之俗子。以俗子之可厭,較倡優為甚故也。 【四二】 《蝶戀花》「獨倚危樓」一闋,見《六一詞》,亦見《樂章集》。餘謂:屯田輕薄子,只能道「奶奶蘭心蕙性」耳。 【四三】 讀《會真記》者,惡張生之薄倖,而恕其奸非。讀《水滸傳》者,恕宋江之橫暴,而責其深險。此人人之所同也。故豔詞可作,唯萬不可作儇薄語。 龔定庵詩雲:「偶賦淩雲偶倦飛,偶然閑慕遂初衣。偶逢錦瑟佳人問,便說尋春為汝歸。」其人之涼薄無行,躍然紙墨間。余輩讀耆卿、伯可詞,亦有此感。視永叔、希文小詞何如耶? 【四四】 詞人之忠實,不獨對人事宜然。即對一草一木,亦須有忠實之意,否則所謂遊詞也。 【四五】 讀《花間》、《尊前集》,令人回想徐陵《玉台新詠》。讀《草堂詩餘》,令人回想韋縠《才調集》。讀朱竹垞《詞綜》,張皋文、董子遠《詞選》,令人回想沈德潛《三朝詩別裁集》。 【四六】 明季國初諸老之論詞,大似袁簡齋之論詩,其失也,纖小而輕薄。竹垞以降之論詞者,大似沈歸愚,其失也,枯槁而庸陋。 【四七】 東坡之曠在神,白石之曠在貌。白石如王衍口不言阿堵物,而暗中為營三窟之計,此其所以可鄙也。 【四八】 「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文字之事,於此二者,不可缺一。然詞乃抒情之作,故尤重內美。無內美而但有修能,則白石耳。 【四九】 詩人視一切外物,皆遊戲之材料也。然其遊戲,則以熱心為之,故詼諧與嚴重二性質,亦不可缺一也。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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