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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莊申韓論


  建之為道術,推之為治法,內以求心,勿損其心,出以安天下,勿賊天下:古之聖人仁及萬世,儒者修明之而見諸行事,唯此而已。求合於此而不能,因流於詖者,老、莊也。損其心以任氣,賊天下以立權,明與聖人之道背馳而毒及萬世者,申、韓也。與聖人之道背馳則峻拒之者,儒者之責,勿容辭也。

  拒其說,必力絕其所為,絕其所為,必厚戒於其心,而後許之為君子儒。言治道者吾惑焉。于老、莊則遠之惟恐不夙。于申、韓則暗襲其所為而陰挾其心,吾是以惑,而甚惑其惑之甚也。夫師老、莊以應天下,吾聞之漢文、景矣。其終遠于聖人之治而不能合者,老、莊亂之也。然而心猶人之心,天下則已異乎食荼臥棘之天下矣。下此則何晏、王戎以弛天下而使亂。然其所為,求之聖人之道而不得,求之老、莊而亦不得。虛與誕,聖人之所弗尚;躁與貪,亦老、莊之所弗尚;則遠之必夙者正也。老、莊之所弗尚,則不得舉何晏、王戎之罪罪老、莊也。夫申、韓而豈但此哉!

  韓愈氏曰:「仁義之言,藹如也。」聖人之欲正天下也亟,其論治也詳。今讀其書,繹其言,蔑不藹如也。其言藹如也。其政油如也,患天下之相賊,而不以賊懲賊,懲天下之賊,規乎其大凡而止。雖有刀鋸,而不損其不忍人之心。略其毫毛,掩其幽隱,以使容於覆載之間,而民氣以靜。是故匹夫之蹶然以惡怒,非可逆也;匹夫之蹶然以愉快,非不可獲譽也;然而聖人不忍徇之,以致善治之名。有人於此,匹夫蹶然而怒,其可殺邪,從而殺之;匹夫蹶然而喜,喜怒如匹夫之心;則明斷之譽蹶然而興,而氣茀然,而權赫然。靜反諸心,而心固怵然;起視天下,而天下紜然。為君子儒者以此為愉快,則抑不得為聖人之徒矣。聞之曰惡不仁者不使不仁加於其身,未聞惡不仁者,不使不仁者之留遺種於天下也。悲夫!

  自宋以來,為君子僑者,言則聖人而行則申、韓也。抑以聖人之言文申、韓而為言也。曹操之雄也,申、韓術行而驅天下以思媚于司馬氏,不勞而奪諸幾席。諸葛孔明之貞也,扶劉氏之裔以申大義,申、韓術行而不能再世。申、韓之效,亦昭然矣。宋之儒者,胡憯莫懲而潛用之以徇匹夫一往之情。吾聞以閨房醉飽之過掠治婦人,以征士大夫之罪矣。吾聞其聞有赦而急取罪人屠割之矣。非申、韓孰與任此,而為君子儒者以為愉快,複何望夫褲褶之夫、刀筆之吏乎!是其為術也,三代以上,無尚之者也;仲尼之徒,無道之者也;三苗之所以分北也;鄧析之所以服刑也。自申、韓起,而言治者一不審而即趨於其塗。申、韓以矯老、莊,而拒老、莊者揖進之。夫老、莊則固衋然傷心於此矣。老、莊非也,其衋然傷心於此者,未嘗非也。仲尼不以徇魯、衛,而老於下位。文王不以徇商紂,而囚於羑裡。我知其衋然傷心者倍甚于老、莊,則已知老、莊之賤名法以蘄安天下,未能合聖人之道,而固不敢背以馳也,愈于申、韓遠矣。

  畫之以一定之法,申之以繁重之科,臨之以憤盈之氣,出之以戌削之詞,督之以違心之奔走,迫之以畏死之憂患,如是以使之仁不忘親,義不背長。不率,則毅然以委之霜刃之鋒,曰:吾以使人履仁而戴義也。夫申、韓固亦曰,吾以使人履仁而戴義也。何患乎無名,而要豈有不忍人之心者所幸有其名,以彈壓群論乎!

  易動而難戢者,氣也。往而不易反者,惡怒之情也。群起而熒人以逞者,匹夫蹶然之恩怨也。是以君子貴知擇焉。弗擇,而聖人之道且以文邪慝而有餘。以文老、莊而有老、莊之儒,以文浮屠而有浮屠之儒,以文申、韓而有申、韓之儒。下至於申、韓之儒,而賊天下以賊其心者甚矣。後世之天下死于申、韓者積焉,為君子儒者潛移其心於彼者,實致之也。君相可以造命論

  聖之贊天地之化,則可以造萬物之命,而不能自造其命。能自造其命,則堯、舜能得之於子;堯、舜能得之於子,則仲尼能得之於君。然而不能也,故無有能自造其命者也。造萬物之命者,非必如萬物之意欲也。天之造之,聖人為君相而造之,皆規乎其大凡而止。雨以潤之,而有所洇。日以暄之,而有所槁。謳歌者七,怨諮者三,毅然造之而無所疑。聖人以此可繼天而為萬物之司命。安之危之,存之亡之,燕、越不同地,老稚不同時,剛柔不同性,規乎其大凡,而危者以安,亡者以存。若夫物有因以危亡者,固不恤也。乃若欲自造其命,則必其安而百不一危也。存而百不一亡也,榮而百不一辱也,利而百不一鈍也,各自有其意欲以期乎命之大順,則惡乎其可也。故黃帝則有蚩尤,舜、禹則有三苗,夏則有有扈,周則有商奄,仲尼則有匡、有宋,有陳、蔡,弗能造也。然則唐之有郭子儀即有安、史,有李晟即有朱沘、姚令言、源休,有陸贄即有盧杞、裴延齡,弗能造忠賢而使有,弗能造奸慝而使無。弗能造也,受之而已。受之以道,則雖危而安,雖亡而存,而君相之道得矣。李泌曰:「君相可以造命。」一偏之說,足以警庸愚,要非知命之言也。

  至大而無區畛,至簡而無委曲,至常而無推移者,命也。而人惡乎與之?天之命草木而為堇毒,自有必不可無堇毒者存,而吾惡乎知之?天之命蟲魚而為蛇鱷,自有必不可無蛇鱷者存,而吾惡乎知之?弗能知之,則亦惡乎與之?天之所有,非物之所欲,物之所有,非己之所欲,久矣。唯聖人為能達無窮之化。天之通之,非以通己也。天之塞之,非以塞己也。通有塞,塞有通,命圓而不滯,以聽人之自盡,皆順受也。明君以盡其仁,無往而不得仁。哲相以盡其忠,無往而不得忠。天無窮,聖人不自窮,則與天而無窮。天不測,聖人無所測,則物莫能測。外不待無強敵,內不待無盜賊,廷不待無頑讒,野不待無奸宄,歲不待無水旱,國不待無貧寡,身不待無疢疾。不造有而使無,不造無而使有。無者自無,而吾自有。有者自有,而吾自無。于物無所覬,於天無所求。無所覬者無所撓,無所求者無所逆。是以危而安,亡而存,危不造安故不危,亡不造存放不亡,皆順受也,奚造哉!造者,以遂己之意欲也。安而不危,存而不亡,皆意欲之私也,而猜忌紛更之事起矣。臣以意欲造君命者,幹君之亂臣。子以意欲造父命者,脅父之逆子。至於天而徒懷幹脅之情,猶以羽扣鐘,以指移山,求其濟也,必不可得已。天命之為君,天命之為相,俾造民物之命。己之命,己之意欲,奚其得與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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