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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範(3)


  三

  人之體惟性,人之用惟才。性無有不善,為不善者非才,故曰,人無有不善。道則善矣,器則善矣。性者道之體,才者道之用,形者性之凝,色者才之撰也。故曰,湯、武身之也,謂即身而道在也。

  道惡乎察?察於天地。性惡乎著?著於形色。有形斯以謂之身,形無有不善,身無有不善,故湯、武身之而以聖。假形而有不善焉,湯、武乃遺其精,用其粗者,豈弗憂其駁雜而違天命之純哉?是故「貌曰恭」,舉貌而已誠乎恭矣;「言曰從」,舉言而已誠乎從矣;「視曰明」,舉視而已誠乎明矣;「聽曰聰」,舉聽而已誠乎聰矣;「思曰睿」,舉思而已誠乎睿矣。誠也者,實也,實有之,固有之也;無有弗然,而非他有耀也。猶夫水之固潤固下,火之固炎固上也,無所待而然,無不然者以相雜,盡其所可致,而莫之能禦也。

  夫人之有是形矣,其虛也靈,則既別乎草木矣;其成質也充美而調以均,則既別乎禽獸矣。體具而可飾其貌,口具而可宣其言,目具而可視夫色,耳具而可聽夫聲,心具而可思夫事,非夫擢枝布葉,植立靡生之弗能為牖矣。是貌、言、視、聽、思者,恭、從、明、聰、睿之實也。

  戴圓履方,強固委蛇之足以周旋,非夫跂跂強強,迅飛奔突之無其度矣。齒徵唇商,張清翕濁之足以達誠,非夫呦呦關關,哀鳴狂嗥之無其理矣。白黑貞明,麗景含光之足以審別,非夫後眶上瞼,夜視晝昏之冥蒙錯愕,瞀乎物矣。重郛曲窾,屆遠通微之足以辨聲,非夫軟朵下垂,茸穴淺闊之忽驚忽喜,迷所從矣。四應乎官曲,記持乎今昔之足以慮善,非夫乍辨旋惛,見咫忘尋之安忽憤盈,貪前失後矣。是恭、從、明、聰、睿者,人之形器誠然也。

  是故以澤其貌,非待冠冕以表尊也,手恭足重,坐屍立齊之至便矣;以擇其言,非待榮華以動眾也,大小稱名、逆順因事之至便矣;以達其明,非待苛察於幽隱也,鑒貌辨色、循直審曲之至便矣;以致其聰,非待潛審于纖曲也,法巽兼容、忠佞有別之至便矣;以極其睿,非待馳神象外、巧揣物情之為慧也,因物以格、即理以窮之至便矣。故曰天地之生,人為貴。性焉安焉者,踐其形而已矣;執焉複焉者,盡其才而已矣。踐焉者無有喻之也,盡焉者惟其逮之也。

  嗚呼!貌則固恭,不恭者非人之貌乎?言則固從,不從者非人之言乎?視則固明,不明者非人之視乎?聽則固聰,不聰者非人之聽乎?思則固睿,不睿者非人之思乎?然而且有媟貌而莠言者,則氣化於物也。氣化於物,而動不因其由動,言不因其由言;是故土木其形,炙 其辨,退而循之,莫能明其所自出,其自出者之固恭、固從,未之有與矣。然而且有視眩而聽熒者,則物奪其鑒也。物奪其鑒,而方視有蔽其明,方聽有蔽其聰;是故貪看鳥而錯應人,弓成蛇而市有虎,官雖固存,不能使效其職,其職之固明、固聰,實惟其曠矣。然而且有「朋從爾思」而之於妄者,則牿其心而亡之也。牿心而亡之,而放不知所求,隱不能為著;是故下愚迷複於十年,異端困據于幽谷,背而馳焉,覿面而喪其所存,所存者之固未亡,初不相謀矣。才之未盡,見異而遷焉,反求之而罔測所自起焉,故曰:「為不善者,非才之罪也。」

  且夫貌之不恭,豈遂登高而棄衣?言之不從,豈遂名父而叱君?視之不明,豈遂黑狐而赤鳥?聽之不聰,豈遂惡歌而喜哭?思之不睿,豈遂義蹠而仁魋?極之宋萬、商臣,必有辭焉以為之名,而後自欺以欺世。楊不能以待臣之貌加其君,墨不能以責子之言應其父。然則惟有人之形也,則有人之性也,雖牿亡之餘,猶是人也,人固無有不善而夙異乎草木禽獸者也。故於恭、從、明、聰、睿而謂之「曰」,言其生而自然也;於肅、乂、哲、謀、聖乃謂之「作」,勸以進而加功也。《洪範》之立誠以修辭,審矣哉!

  嗚呼!夫人將以求盡天下之物理,而七尺之軀自有之而自知之者,何其鮮也!老氏曰:「吾有大患,為吾有身。」莊生曰:「形可使如槁木,心可使如死灰。」釋氏曰「色見,聲音求,是人行邪道」,夫且仇之以為「六賊」,夫且憎之以為「不淨」,夫且詬之以「臭皮囊」。嗚呼!曉風殘月,幽谷平野,光為磷而腐為壤者,此則「眾妙之門」「天均之休」「清淨法身」「大圓智鏡」而已矣。其狂不可瘳,其愚不可寤矣!

  然則孟子之以耳目為小體,何也?曰:從其合而言之,則異者小大也,同者體也。從其分而言之,則本大而末小,合大而分小之謂也。本攝乎末,分承乎合,故耳目之於心,非截然而有小大之殊。如其截然而小者有界,如其截然而大者有畛,是一人而有二體。當其合而從本,則名之「心官」,於其分而趨末,則名之「耳目之官」。官有主輔,體無疆畔。是故心者即目之內景,耳之內牖,貌之內鏡,言之內鑰也。合其所分,斯以謂之合。末之所會,斯以謂之本。《洛書》右肩之數四,而敘其事五。詳《稗疏》。 蓋貌、言、視、聽、分以成官,而思為君,會通乎四事以行其典禮。非別有獨露之靈光,迥脫根塵,泯形聲、離言動、而為恍惚杳冥之精也。

  合之則大,分之則小,在本固大,逐末則小。故耳目之小,小以其官而不小以其事。耳以聰而作謀,目以明而作哲者,惟思與為體。孟子固未之小也。思而得,則小者大,不思而蔽,則大者小。恭、從、明、聰,沛然效能者大;視、聽、言、動,率爾任器者小。孟子之所謂「小體」,釋氏之「性境現量」也。孟子之所謂「大體」,釋氏之「帶質比量」也。貴現賤比,滅質立性,從其小體為小人,釋氏當之矣。若孟子之言,則與《洪範》之敘吻合而無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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