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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宗三


  會女直以滅契丹,會蒙古以滅女直,旋以自滅,若合符券。懸明鑒於眉睫而不能知,理宗君臣之愚不可瘳,通古今天下未有不笑之者也。雖然,設身以處之,理宗之應此也亦難矣。

  會女直以滅契丹,非女直之為之也。女直無藉援於宋之情,亦無遽思吞宋之志。童貫聽趙良嗣閑道以往約,而後啟不戢之戎心。使宋閉關以固守,則女直不能測宋之短長以思淩奪。且宋之於契丹也,無君父之仇,則援而存之以為外蔽,亦一策也。不此之慮,而自挑之,其咎無可委也。會蒙古以滅女直,則宋未有往迎之心,而王楫自來,其勢殊矣。蒙古之蹂女直也,聞之則震,當之則靡,左馳右突,無不逞之願欲。其將渡河而殄絕之,豈待宋之夾攻而後可取必?然且閑道命使,求之於宋者,其志可知矣。女直已歸其股掌,而涎垂及宋,殆以是探其情實,使遲回於為欣為拒之兩途,而自呈其善敗。故曰宋之應此亦難矣。

  藉不許其約而拒之與?則必有拒之之辭矣。有其辭,抑必有其踐之之實矣。拒之而不以其理,則辭先詘;如其辭之不詘,而無以踐之,則為挑釁之媒,而固苶然不敢盡其辭。

  將應之曰:「金,吾與國也,世與通好,盟不可寒。今窮而南依於我,固不忍乘其危而規以為利。」如是以為辭,而我詘矣。君父囚死於彼,宗社傾覆於彼,陵寢發掘於彼,而以迫脅要盟之約為信,抑將誰欺?明恃女直為外護,以緩須臾之禍,而陽托不忍乘危以誇志義;怯懦之情不可掩,而使其謀我之志益堅,則辭先詘,而勢亦隨之以詘矣。惟其不可,故史嵩之亦無可如何,寧蹈童貫敗亡之軌而不容已於夾攻之約。昏庸之臣主,勢所不能自免也。

  誠欲拒之而善其辭,必將應之曰:「金,吾世仇也,往者我有不令之臣,聽其詐誘,資之兵力以滅遼,謂舉燕、雲以歸我;遼命既剿,猝起敗盟,乘我不備而傾我宗社,吾之不與共戴天久矣。徒以挫折之後,國本未固,姑許之和,以息吾民而用之。今者生聚於數十年之餘,正思悉率師武臣力以灑前恥,而天假於彼,驅之渡河,使送死於汴、蔡。今河北之地,彼且漸收之以入版圖,河南為吾陵寢之土,我固將起而收之,俘守緒而獻之祖廟。定河北者,在彼有餘力而可不須我也;河南者,固在我運籌之中,而抑可不重煩於彼。吾視吾力以進,各以所得為疆域;待之金孽盡殄,封畛相聯,然後遣使修好,講睦鄰之盛事。今方各有中原之事,未遑將幣,信使之來,欽挹嘉問,敬聞命矣。」如是以答之,則我義既伸,彼姦亦擿。辭不詘矣,而實不足以踐之,狡焉思逞之猾虜,豈可以虛聲讋服者哉?志不定,膽不充,固吶焉不能出諸口也。

  雖然,宋於此時,誠欲踐此言,抑豈無可恃之甚哉?童貫之夾攻契丹也,與劉延慶輩茸闒之將,率坐食之軍,小入則小敗,大入則大潰,殘遼且競起而笑之。禍已成,勢已傾,所仰望以支危亡者,又種師道之衰老無能者也。及理宗之世而勢屢變矣,嶽、韓、劉、吳之威,挫於秦檜,而成閔、邵弘淵、王權、張子蓋習於選懦,故韓侂胄蹶起而旋僕。乃至侂胄之樂進武人而重獎之也,於是而虔矯之才亦為之磨厲。孟宗政、趙方、孟珙、餘玠、彭大雅之流起,而兵猶足為兵,將猶足為將,戰猶有以戰,守猶有以守,勝猶非其徼幸,敗猶足以自持。左支右拒於淮、襄、楚、蜀之閑,不但以半割殘金,而且以抗衡蒙古。垂至於將亡之際,而西川之爭,旋陷旋復,襄、樊之守,愈困愈堅。呂文煥、劉整反面倒戈,而馳突無前,率先阿術、伯顏以進。如使君非至闇,相匪甚奸,則盡東南之力,以撲滅分崩之女真而收汴、雒,固其可奏之功。以視昔之聞聲而慄、望影而奔者,彊弱之相差亦遠矣。誠奉直詞以答蒙古,奚患言之不踐,徒資敵笑乎?

  君國者,理宗也;秉成者,史嵩之也;繼之者,賈似道也。通蒙古亦亡,拒蒙古亦亡,無往而不亡,則雖欲善為辭以應之,而固無可應。不得已而姑許之,明懸一童貫、王黼之昭鑒,為異日敗亡之符券,而有所不能避,固其必然矣。通而計之,酌時勢而度之,固有可不亡之道。而要非徒拒蒙古會師之約,可以空言為宋救也。空言者,氣矜而不以實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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