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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宗五


  言期於相勝而已邪?則言之非難也。是之勝非,直之勝曲,正之勝邪,操常勝之勢,揆之義而義存,建以為名而名正,何患乎其不勝哉?故言之也,無所復屈。其或時不能用,覆以得禍,而言傳於天下,天下感之,言傳於後世,後世誦之,其殆貞勝者乎?貞勝則無患其不勝矣。雖然,勝者,勝彼者也。彼非而勝之,則勝者是矣;彼曲而勝之,則勝者直矣;彼邪而勝之,則勝者正矣。是勝者僅以勝彼也,非貞勝也。且夫立兩說而衡其得失,有定者也。就一事而計其初終,有恆者也。然而固無定而無恆也。特以庸主佞臣之所陷溺,而其為失也,天下交起而憎惡之;已而又有不然者,天下又起而易其所憎惡。故一事之兩端,皆可執之以相勝。然則所以勝者之果為定論乎?

  定論者,勝此而不倚於彼者也。定論者,隨時處中而自求之道皆得也。斯則貞勝者也。故言者以此而扶天下之危而定其傾,皆確乎其有不拔之守;推而行之,皆有不匱之業;不僅以勝彼者取天下後世之感誦,而言皆物也,故曰「君子之言有物」也。物也者,實也。言吾之是,非以折彼之非;言吾之直,非以辨彼之曲;言吾之正,非以爭彼之邪。故曰「訏謨定命,遠猶辰告」。唯其有定,故隨時以告,而猶皆以致遠,斯以為謨之訏者也。

  宋自南渡以後,所爭者和與戰耳。當秦檜之世,言戰者以雪仇復宇為大義,則以勝檜之邪也有餘。當韓侂胄之世,言和守者,以固本保邦為本計,則以勝侂胄之邪也有餘。於是而為君子者,不遺餘力而言之,以是而忤權姦,獲罪罟;而其理之居勝者,煌煌奕奕,莫有能掩之者矣。乃誠如其言,絀秦檜而授之以兵柄,其遂能雪仇復宇邪?抑否也?斥侂胄而授之以國政,其果能固本保邦邪?抑否也?奚以知其未之逮也?其言也,至於勝檜與侂胄而止,而既勝之後,茫然未有勝之之實也。執檜之說,則可以勝侂胄矣,檜未嘗不以固本保邦求當於君也。執侂胄之說,則可以勝檜矣,侂胄未嘗不以雪仇復宇昌言於眾也。反檜而得侂胄,反侂胄而又得史彌遠。持之皆有故,號之皆有名,而按以其實,則皆義之所不許,名之所不稱。故檜死,和議不終,苻離之師,先侂胄而沮敗。侂胄誅,兵已罷,宋日以坐敝而訖於亡。無他,操議者但目擊當國者之非,遽欲思反。而退求諸己,所以扶危定傾之實政、足以勝彼而大服其心、使無伺我之無成以反相嗤笑者,一無有也。不世之功,豈空言相勝之可坐致乎?侂胄倡北伐之謀,而嶽飛之恤典行,秦檜之惡謚定;彌遠修講好之說,而趙汝愚之孤忠顯,道學之嚴禁弛;是宜足以大快人心者,而人心益其危懼。徒相勝者,一洩而無餘,天下亦何恃此清議哉?

  嗚呼!宋自仁宗以後,相勝之習愈趨而下,因以相傾,皆言者之氣矜為之也。始以君子而求勝乎小人,繼以小人而還傾君子,繼以君子之徒自起相勝,繼以小人之還自相勝而相傾。至於小人之遞起相傾,則竊名義以大相反戾,而宗社生民皆其所不恤。乃其所竊之名義,固即前之君子所執以勝小人者也。

  言何容易哉?言而不自省於心,為己之所有餘,則是之與非,曲之與直,正之與邪,其相去也不遠。何也?義在外,則皆襲取以助氣之長者也。故君子知為之難而言之必訒。豈懸一義以為標準,使天下後世爭誦之,遂足以扶三綱、經百世、無所疚於天人乎?熟慮之於退思,進斷之於密勿,舍之而固有所藏,用之而實有所行。持至是之術,充至直之用,盡至正之經。有弗言也,言之斯可行之。經之緯之,斡之旋之,道備於己,功如其志。則姦邪之異己者不能攻,相傾者不能竊,斯以為貞勝也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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