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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宗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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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拒諫以宣欲,臣嫉賢而獻諛,其於正諫之士,名之曰「沽名」。夫亦念名之所自生乎?名者,義之所顯也,天下後世公是公非之衡也。有名可沽,則名在諫者矣。自處於不可名之慝,而以名授諫者,使可沽焉,其為無道之尤也,奚辭?故沽名者,使人君知有名而不可幹者也。君非無名,而沽者無可沽矣。 雖然,人臣以此事君,而國又奚賴哉?君有巨慝,大臣任之;大臣不能言,而後諫臣任之;諫臣不能言,而後群工下至士民,皆可奮起而言之。若夫群然競起,合大小臣民言之恐後,則首其議者,蓋亦誠出於不容已。而相踵相附,未問從違,喧爭不已,則其閑以沽名故喋喋相仍者,十有八九矣。於是而激庸主姦臣以不相下,言者且競以削斥為榮,空國以去,置宗社於姦邪之掌,徒自獎曰:吾忠而獲罪之正人也。則沽名之咎又奚逭邪?且夫君之過,不至於戕天彞,絕人望,猶可浣濯於他日,則相激不下,失猶小也。若夫天倫之敘斁,人禽之界,存於一線,一陷於惡,而終無可逸;是豈可雷同相競,使處於無可解免之地者哉? 子之事其親也,仁之發也,即義之恆也。然豈以為義在當孝而始孝乎?其不孝者,固非謂宜於不孝而孝非義也。故稱說孝道於孝子之前者,皆無當於孝子之心;稱說孝道於不孝之前者,亦無能動不孝之心。無他,可言者,義之當然,而惻怛內動,絪縕不解之忱,固非言之所能及。其或利欲熒之,婦人宵小閑之,奪其心以背其初志,皆藏於隱微,非可以言言者也。故舜之孝也至矣,蔑以尚矣。而其以人倫授契教民者,曰「敬敷五教,在寬」。上不可以法繩其下,優而遊之,乘罅而導之,去其熒之閒之者,以使自顯其初心。則知悔者,若吾訓以漸啟仁愛之天懷;怙惡者,抑不相激以成人倫之大變。寬之用,大矣哉!而能以此導人主以全恩,李長源而外,難其人矣。長源始用之肅宗,繼用之德宗,皆以父處子者也。涕泗長言,密移其情於坐論而不洩,獨任其調停之責,而不待助於群言。其轉移人主之積怨,猶掇輕羽也。乃至於肅宗事父之逆,獨結舌而不言,夫豈忘其為巨慝而吝於規正哉?力不與張良娣、李輔國爭,則言且不聽,而激成乎不測之釁;則弗如姑與含容,猶使不孝者有所惜,而消不軌之心。長源之志苦矣,而唐亦苟安矣。 嗚呼!人君之忍絕其心,公為不孝以對天下而無怍者,唯光宗獨耳。豈光宗者,曠古彌今、人貌禽心之無偶者乎?於是而留正之咎,不能逃矣。叩閽牽衣,百僚庶士之喧爭,無與弭之,而委大臣之責以倒授之。乃使寧宗之立不正,韓侂胄之姦得逞,毒流士類,禍貽邊疆,其害豈淺鮮哉?蓋哄然群起而爭者,皆有名心,非能以推己之孝成盡己之忠者也。正之所自處者,諫不從則去而已。去者,名之所歸也。君益彰其不孝之名,而己得潔身之名以去。天理民彞,爭存亡於一閑,而心膂大臣,忍以覆載不容之名歸之君父乎?若以去言,則光宗之不足相與為荃宰,灼然易見者也。知不可相,而不去之於早;其去也,又且行且止,反覆於郊關,以搖眾志;舉動之輕,適足資奸邪之笑,久矣。 夫光宗之惡,非若劉劭之凶威不可嚮邇者也,悍婦宵人,噂遝而成否塞。正為大臣,上被孝宗之知遇,內有兩宮太后之倚任,誠能忘生死以衛社稷,而救人倫之斁絕,夫不有雷允恭、任守忠之家法乎?楊舜卿、陳源抑非有李輔國、魚朝恩擁兵怙黨之威,得兩宮片紙,竄逐在須臾之閒爾。而正不能。如其不能,則留身密語,涕泣以道之,從容以引之,諱其大惡於外,而俾有可自新之路,李氏雖悍,而光宗易位,不能從中以起,則固未嘗不可銜勒使馴者。而正又不能。如其不能,則姑已。唐肅之逆,猜嫌之甚,南內一遷,幾有主父之危,而朝廷不為驚擾,國方亂而不害其固存。當是時也,彊敵無壓境之危,宗室無窺覦之釁,大臣無逼篡之謀,草澤無弄兵之變,靜正之朝野,自可蒙安於無事。正乃無故周章,舍大臣之職,分其責於百僚,招引新進喜言之士,下逮太學高談之子,一鳴百和,呼天籲地,以與昏主妒後爭口舌之短長。不勝,則相率而奔,如烈火之焚身,須臾不緩,此何為者哉?昏悖之主固將曰:「吾不孝之名,大臣已加我矣,群臣已加我矣,海內士民莫不加我矣,無可謝於後世矣!即以身試危機,就兩宮而見幽廢,人且曰非吾之能事吾親也;舉國之人,以大義束我,而使修寢門之節、倚廬之文也。惡不可浣,而惡用浣為?彼分崩而去者,自少味而反,奚所恤而不任吾之高臥哉?」於斯時也,張皇失據者,若有大禍之在旦夕,而不知其固無妨也。疑愈深,人心愈震,而後易位之策突起,以詫再造之功。揆其所繇,非正使然而孰使然乎? 人而與人爭名,名得而實已虧矣;大臣而與君爭名,名在己而害在國矣。況君子而與至不肖之人爭名,爭其所不待爭,而徒啟其爭,為愈陋乎?一諫一去,又惡足以增益留正君子之名哉?故以正為宗社計,非也;宗社尚未有危,危之者,正之倡眾以去國也。以正為大倫計,尤非也;光宗之不孝,光宗自致之,正莫能救之,寧宗之不孝,背父以立,則正實使之然也。且使盈廷呼號奔散之後,光宗懼而就苫次以執喪,其於不孝之名,十不能減其一二,不孝之實,百不能救其毫末。正乃引以自居曰:「此吾帥眾以爭之力也。」則謂之曰「沽名」,亦非求全之毀矣。 奚以知大臣之能盡其道哉?不倚諫臣以興雷同之議,則體國之誠至矣。奚以知諫臣之能盡其職哉?不引群臣士庶以興沸騰之口,則直道之行伸矣。若留正諸人者,任氣以趨名,氣盈而易竭;有權而不執,有幾而不審;進退無恆,而召物之輕;生死累懷,而不任其害。宜乎其為庸主、悍後、奄人所目笑,而不恤其去留者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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