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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宗四


  乾道元年,和議再成,宋與女直無兵革之爭者四十年。論者謂二主皆以仁恕宅心,而天下鹹被其澤。嗚呼!此偷安之士,難與慮始之民,樂懷利以罷三軍,而不恤無窮之禍。流俗之言一倡,而天下交和,夫孰能聽之哉?宋之決於和,非孝宗之心也。孝宗嗣立以來,宴寢不忘者興復之舉,豈忍以割地終之。完顏雍雄心雖戢,然抑豈有厭足之欲,顧江左而不垂涎者。故和者皆其所不得已,而姑以息民為名。貿貿者從而信之,交起而譽之,不亦愚乎?宋與女直,相枕而亡,其幾兆於此矣。

  宋自秦檜持權,摧折忠勇,其僅免於死亡者,循牆而走,不敢有所激揚,以徯國家他日乾城之用。諸帥老死,而充將領者,皆循文法、避指摘之庸材。其士卒,則甲斷矛撓,逍遙坐食,抱子以嬉,視荷戈守壘之勞,如湯火之不可赴。其士大夫,則口雖競而心疲,心雖憤而氣苶;不肖者耽一日之娛嬉,賢者惜生平之進止;苟求無過,即自矜君子之徒,談及封疆,且視為前生之夢。如是,則孝宗雖踸踔以興,疾呼心亟,固無如此充耳無聞者何也!故苻離小釁,本無大損於國威,而生事勞民之怨謗已喧囂而起。及其稍正敵禮,略減歲幣,下即以此獻諛,上亦不容不以自安;無可柰何,而委之於命,而一僕不能再起,奄奄衰息,無復生人之氣矣。

  女直之初起也,以海上之孤軍,跳樑而不可禦,駸駸而有中夏者,恃其力之強也。以力立國者,興衰視乎其力。至完顏亮之時,梟雄之將,敢死之兵,或老或死,而存者僅矣。逆亮又以猜忌之威,虔劉其部曲,牽率以南犯者,皆疲弱離心之下駟也。故採石問渡,虞允文以不教之兵折之而有餘。完顏雍雖為眾所推,實篡弒也。乘機委順,徇眾志以藏身,而幸保其富貴;夫豈能秉鉞一麾,操生死以制人,使冒白刃以馳蕩乎天下者?眾胥曰:逆亮之毒我,而藉爾以圖安也。雍亦曰:吾亦懲亮之佳兵而安爾也。遑問江左乎?且以海濱穴處之眾,浮寄於中華,衣錦含甘,笙歌燕婉,蕩其犢雛之心。雍方四顧徬徨,無可託以騁雄心而窺江海。則延首以待王之望之來,與宋共謀姑息,無可柰何之情,猶之宋也。講敵國之禮,得四州之地,為幸多矣,而抑又何求!

  是則宋之為宋,一女直也;女直之為女直,一宋也。相效以趨於銷鑠,何賢乎?而豈果有不忍斯民之情,使脫干戈以安衽席乎?君為之名曰:「吾以息民也。」下之貢諛者僉曰:「息民者,大君之仁也。」貿貿之民,偷旦夕之安,爭效其順曰:「吾君與當國者之能息我也。」汝欲息,而有不汝息者旁起而窺之。一息之餘,波流日靡,大不可息之禍,亙百餘年而不息,自其所必致者,奚待禍之已烈而始知哉?乃害已烈,而論者猶不知其兆先於此矣,則甚矣古今之積惑,不可瘳也。故曰:「天下雖安,忘戰必危。」安而忘戰,其危可必;況在危而以忘戰為安乎?

  女直則去其故穴,盡部落以棲苴於客土,耽鹵獲之樂,解驕悍之氣,據廣斥之中原,無江、淮之米粟,其危也如彼。宋則冀、代之士馬不存,河山之險阻已失,撫文弱之江東,居海陬之絕地,其危也又如此。危之不懲,亡將何恃?繫之苞桑,猶恐不固,而繫之春華浮艷之卉草,奚待有識而後為之寒心邪?以既衰之女直,而宋且無如之何,則彊於女直者,愈可知矣。以積弱之宋,而女直無如之何,則苟非女直,固將能如之何也。女直一傾,而宋隨以潰,奇渥溫氏談笑而睥睨之,俟其羽翮之成而已。羽翮成而復能以旦夕延哉?

  使宋能深入以伐女直,則威伸於北方,而踵起者亦有懼心。宋不能大逞志於女直,而女直之兵不解,則女直日習於戰,而不自弛其備。即使女直能窺宋而犯江、淮,宋亦知警而謀自壯之略,尚不至蒙古之師一臨,而疾入於海以亡。故兀術之南侵亟,而嶽、韓、劉、吳之軍日增其壯。迫之者,激之成也。拓拔氏通好於齊、梁,宴坐雒陽,緣飾文雅,而六鎮寇起,元氏之族以赤。驕之者,陷之溺也。乍然一息,而國既危,民且終不保其生。此有通識者之洞觀,非流俗之所得與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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