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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宗二


  高宗之畏女直也,竄身而不恥,屈膝而無慚,直不可謂有生人之氣矣。乃考其言動,察其志趣,固非周赧、晉惠之比也。何以如是其餒也?李綱之言,非不知信也;宗澤之忠,非不知任也;韓世忠、嶽飛之功,非不知賞也;吳敏、李棁、耿南仲、李邦彥主和以誤欽宗之罪,非不知貶也。而忘親釋怨,包羞喪節,乃至陳東、歐陽澈拂眾怒而駢誅於市,視李綱如仇仇,以釋女直之恨。是豈汪、黃二豎子之能取必於高宗哉?且高宗亦終見其姦而斥之矣。抑主張屈辱者,非但汪、黃也。張浚、趙鼎力主戰者,而首施兩端,前卻無定,抑不敢昌言和議之非。則自李綱、宗澤而外,能不以避寇求和為必不可者,一二冗散敢言之士而止。以時勢度之,於斯時也,誠有旦夕不保之勢,遲回葸畏,固有不足深責者焉。苟非漢光武之識量,足以屢敗而不撓,則外競者中必枵,況其不足以競者乎?高宗為質於虜廷,熏灼於剽悍凶疾之氣,俯身自顧,固非其敵。已而追帝者,濱海而至明州,追隆祐太后者,薄嶺而至皁口,去之不速,則相胥為俘而已。君不自保,臣不能保其君,震懾無聊,中人之恆也。亢言者惡足以振之哉?

  靖康之禍,與永嘉等,而勢則殊矣。懷、湣雖俘,晉元猶足以自立者:以外言之,晉惠之末,五胡爭起,亂雖已極,而爭起者非一,則互相禁制,而滅晉之情不果。女直則勢統於一,唯其志之欲為而無所顧也。以內言之,江南之勢,荊、湘為其上游,襄、漢為其右臂。晉則劉弘夙受方州之任,財賦兵戎聽其節制,而無所掣曳,顧、陸、周、賀諸大族,自孫氏以來,世繫三吳之望,一歸瑯玡,而眾志交孚,王氏合族擁眾偕來以相扶掖。宋則雖有廣土,而無綏輯之人,數轉運使在官如寄,優遊偃息,民不與親,而無一兵之可集、一粟之可支。高宗盱衡四顧,一二議論之臣,相與周旋之外,奚恃而可謀一夕之安?瑣瑣一苗、劉之懷忿,遽奪其位而幽之蕭寺,劉光世、韓世忠翱翔江上,亦落拓而不效頭目之捍。自非命世之英,則孑然孤處,雖懷悲憤,抑且誰為續命之絲?假使晉元處此,其能臨江踞坐,弗憂繫組之在目前哉?故高宗飄搖而無壯志,諸臣高論而無特操,所必然矣。

  於是而知國之一敗而不可支者,唯其孤也。有蕭何在關中,而漢高泗水之敗,得有所歸。有寇恂在河內,而鄧禹長安之敗,散而復合。崛起者且如是矣。若夫唐室屢覆,而朔方有可藉之元戎,江、淮有可通之財賦,儲之裕而任之人者勿猜,非一朝一夕之積矣。宋則奄有九土,北控狡夷,西禦叛寇,而州無綏撫之臣,郡無持衡之長,軍衛為罪人之梏,租庸歸內帑之藏。吏其土者,浮游以需,秩滿而颺去。一旦故國傾頹,竄身無所,零丁江介,俯海澨以容身。陳東、歐陽澈慷慨而談,其能保九子僅存之一線,不隨二帝以囚死於燕山乎?傳曰:「周之東遷,晉、鄭焉依。」言其必有依也。詩曰:「池之竭矣,不雲自頻。」外已久枯,而中存之勺水一涸而無餘也。宋自置通判於諸州,以奪州鎮之權,大臣出而典郡者,非以逸老,則為左遷。富庶之江南,無人也;巖險之巴、蜀,無人也;扼要之荊、襄,無人也;樞要之淮、徐,無人也。峨冠長佩,容與於天下,賢者建宮牆以論道,其次飾亭榭以冶遊,其下攘民財以自潤。天子且安之,曰:「是雖不肖,亦不至攘臂相仍,而希幹吾神器者也。」則求如晉元以庸懦之才,延宗社而免江、淮之民於左衽,不亦難乎?故以走為安,以求和為幸,亦未可遽責高宗於一旦也。

  乃其後猶足以支者,則自張浚宣撫川、陜而奉便宜之詔始。宋乃西望而猶有可倚之形。且掣肘之防漸疏,則任事之心鹹振。張、韓、嶽、劉諸將競起,以盪平羣盜,收為部曲。宋乃於是而有兵。不縶其足者,不僕其身;不劉其枝者,不槁其本。故垂及秦檜椓削之餘,而逆亮臨江,高宗不為駭走,且下親征之詔。則使前此者,有威望之重臣鎮江、淮,以待高宗之至,亦未必氣沮神銷之至於如斯也。

  首其謀者,唯恐天下之不弱;繼其後者,私幸靡散之無憂。國已蹙,寇已深,而屍位之臣,爭戰爭和,戚中相訟,無一人焉,懲諸路勤王之潰散,改覆轍以樹援於外。宋本不孤,而孤之者,猜疑之家法也。以天子而爭州郡之權,以全盛而成貧寡之勢,以垂危而不求輔車之援,稍自樹立,而秦檜又以是惑高宗矣。和議再成,依然一畢士安之策也。嶽飛誅死,韓世忠罷,繼起無人,閫帥聽短長於文吏,依然一趙普之心也。於是舉中原以授蒙古,猶掇之矣。豈真天驕之不可嚮邇哉?有可藉之屏藩,高宗猶足嗣唐肅之平安、史;無猜忌之家法,高宗猶足似唐德之任李晟。故壞千萬世中夏之大閑者,趙普也。以太祖之明,而浸潤之言,已沁入於肺腑。況後之豢養深宮,以眇躬蒞四海者乎?光武不師高帝之誅夷,上哲能之,非可期於中材以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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