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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宗一二


  相臣而立武功,周公而後,吾未見其人也。帥臣而求令譽,吾未知吉甫之果能稱焉否也?帥臣之得令譽也有三:嚴軍令以禁掠奪,為軟語以慰編氓,則民之譽歸之;修謙讓以謹交際,習文詞以相酬和,則士之譽歸之;與廷議而持公論,屏奸邪以交君子,則公卿百僚之譽歸之。岳侯之死,天下後世胥為扼腕,而稱道之弗絕者,良繇是也。唯然,而君子惜之,惜其處功名之際,進無以效成勞于國,而退不自保其身。遇秦檜之奸而不免,即不遇秦檜之奸而抑難乎其免矣。

  易曰:「安其身而後動,定其交而後求。」謂名之不可亟居,功之不可乍獲也。況帥臣者,統大眾,持大權,立大功,任君父安危存亡之大計,則求以安身而定上下之交,尤非易易矣。身不安則志不寧,交不定則權不重。志不甯,權不重,則力不足以宣,而撓之者起。撓之者起,則欲忘身以救君父之危,而不能畢遂其事;非但身試不測之淵而逢其沉溺也。君非大有為之君,則才不足以相勝;不足以相勝,則恒疑其不足以相統。當世材勇之眾歸其握,歷數戰不折之威,又為敵憚;則天下且忘臨其上者之有天子,而唯震於其名,其勢既如此矣。而在廷在野,又以恤民下士之大美競相推詡。猶不審,而修儒者之容,以藝文抒其悲壯。於是浮華之士,聞聲而附,詩歌詠歎,洋溢中外,流風所被,裡巷亦競起而播為歌謠,且為庸主宵人之所側目矣。乃君之有得失也,人之有賢奸也,廟算之有進止也,廷臣無匡救之力,引己為援,己複以身任之;主忌益深,奸人之媢疾益亟,如是而能使身安以效于國者,未之有也。

  故漢之功臣,發縱指示,一聽之蕭、張,絳、灌無文,不與隨、陸爭春華之美。郭子儀身任安危,知李泌、崔祐甫之賢,而不與納交以結君子之好;知元載、魚朝恩之惡,而不相攻訐以觸奸佞之機。李光弼改紀其軍政,而不競其長;僕固懷恩固屬其部曲,而甘與為伍。乃以廢斥之餘,一旦躍起,而卒拯吐蕃之難。以是動,而動罔不利也;以是求,而求無不得也。岳侯誠有身任天下之志,以奠趙氏之宗祊,而胡不講於此耶?

  宋氏之以猜防待武臣,其來已夙矣。高宗之見廢于苗、劉而益疑,其情易見矣。張浚之褊而無定,情已見乎辭矣。張俊、劉光世之以故帥先達不能相下,其隙已成矣。秦檜之險,不可以言語爭、名義折,其勢已堅矣。而且明張紀律,柔聲下氣,以來牛酒之歡迎;而且綴采敷文,網羅文士,以與張九成等相為浹洽;而且內與諫臣迭相揚詡,以辨和議之非;而且崖岸自矜,標剛正之目,以與奸臣成不相下之勢;而且譏評張俊,曆詆群將,以折張浚之辨。合宰執、台諫、館閣、守令之美,而皆引之於身,以受群言之讚頌。軍歸之,民歸之,遊士、墨客、清流、名宿莫不歸之。其定交盛矣,而徒不能定天子之交;其立身卓矣,而不知其身之已危。如是而欲全其社稷之身以衛社稷也,庸可得乎?

  嗚呼!得失成敗之樞,屈伸之閑而已。屈于此者伸於彼,無兩得之數,亦無不反之勢也。故文武異用,而後協於一。當屈而屈者,於伸而伸,非迫求而皆得也。故進退無恒,而後善其用。岳侯受禍之時,身猶未老。使其弢光斂采,力謝眾美之名;知難勇退,不爭旦夕之功;秦檜之死,固可待也。完顏亮之背盟,猶可及也。高宗君臣,固將舉社稷以唯吾是聽,則壯志伸矣。韓、劉錡、二吳不懲風波之獄,而畜其餘威以待,承女直內亂以躡歸師,大河以南,無難席捲。即不能犁庭掃穴以靖中原,亦何至日敝月削,以迄於亡哉?故君子深惜岳侯失安身定交之道,而尤致恨于譽岳侯者之適以殺岳侯也。悠悠之歌誦,毒於謗訩,可畏矣夫!知畏之,則所以弭之者,亦必有其道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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