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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宗十


  自宋以來,州縣之庭立戒石銘,蜀孟昶之詞也。黃庭堅書之,高宗命刻石焉。讀者僉曰:「勵有司之廉隅,恤生民之疾苦,仁者之言也。」嗚呼!儒術不明,申、韓雜進,夷人道之大經,蔑君子之風操,導臣民以喪其忠厚和平之性,使懷利以相接而交怨一方者,皆此言也。孟昶僭偽亡國之主,無擇而言之,可矣。君天下者,人心風化之宗也,而可揭此以正告天下乎?

  夫謂吏之虐取於民者,皆其膏脂,謂夫因公而科斂者也,峻罰其鍰金者也,納賄而鬻獄者也,市賈而無值者也。若夫俸祿之頒,惟王所詔,吏不自取也。先王所制,例非特創也。小人耕而以其有餘養君子,君子治而受其食以勤民事。取之有經,班之有等,民不怨於輸將,上不勤於督責。天尊地卑,而其義定;典敘禮秩,而其分明。若曰是民之膏脂也,則天子受萬方之貢賦,愈不忍言矣。率此言也,必天下之無吏而後可也。抑將必天下之無君,而後無不可矣。是之謂夷人道之大經也。

  君子之道,以無傷於物者自旌其志,苟非人所樂與者,一介不取,弗待于人之靳之也。如其所受之祿,斥言之曰此民之膏脂矣,惡有君子而食人之膏脂者乎?上既酬而升之,揖而進之,寄之以民社,而謂之曰:「吾取民之膏脂以奉汝。」辱人賤行,至於此極,欲望其戒飭自矜,以全素履,其將能乎?是以謂毀君子之風操也。

  易動而難靜者,民之氣也。得利為恩,失利則怨者,民之情也。故先王懼其懷私挾怨之習不可滌除,而政之所揚抑,言之所勸戒,務有以養之,而使泳游於雍和敬遜之休風,以複其忠順之天彝。故合之於飲烝,觀之於鄉射,逸之於大蠟,勞之於工作,敘之以禮,裁之以義,遠之於利,禁之於爭,俾怨讟不生,而民志允定。今乃揭而示之曰:「凡吏之受祿于國者,皆爾小民之膏脂也。」於是乍得其歡心,而疾視其長上。其情一啟,其氣一奔,則將視父母之食于其子者,亦其子之膏脂;趨利棄義,互相怨怒,而人道夷於禽獸矣。先王以君子長者之道期天下,而人猶自棄,則克己自責,以動之於不言之化。今置其土木、狗馬、聲色、宴遊之糜民財者,曾不自省;而以升鬥之頒,指為朘削,倡其民以囂陵詬誶之口實,使賊其天良,是之謂導臣民以喪其忠厚和平之性也。

  迪君子以仁民者,教之有術也;進賢士以綏民者,選之有方也;飾吏治以勿虐民者,馭之有法也。仁不能教,義不能擇,法不能整,乃假禍福以恐喝之曰:「上天難欺。」無可如何,而恃鬼神之幽鑒。惟孟昶以不道之身,禦交亂之眾,故不得已而姑為詛咒,為人君者而焉事此乎?

  王者之道,無不敬而已。敬天,而念天之所鑒者,惟予一人而已,非群工庶尹之得分其責也。敬民,而念民有秉彝之性,不以懷利事其長上,務獎之以坦然於好義也。敬臣,而念吾之率民以養賢者,禮必其至,物必其備,辭必其順,而與共盡天職勤民事也。天子敬臣民,臣民相胥以敬天子,而吏敬其民以不侮,民敬其吏以不囂。無不敬者無不和,則雖有墨吏,猶恥譏非;雖有頑民,猶安井牧。畏清議也,甚於鬼神;賤貨財也,甚於鞭撻。以寬大之心,出忠厚之語,平萬族之情,定上下之紀,夫豈卞急刻峭之夫所得與也?君子出其言不善而千里違之,詛怨之言,何為在父母斯民者之庭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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