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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宗三


  言有綱,道有宗;綱宗者,大正者也。故善言道者,言其宗而萬殊得;善言治者,言其綱而萬目張。循之而可以盡致,推之而可以知通,傳之天下後世而莫能擿其瑕璺。然而抑必有其立誠者,而後不僅以善言著也。且抑必聽言者之知循知推,而見之行事者確也。抑亦必其勢不迫,而可以徐引其緒;事不疑,而可以弗患其迷也。如是,則今日言之,今日行之,而效捷於影響。乃天下之尚言也,不如是以言者多矣。疏庸之士,剽竊正論,亦得相冒以自附于君子之言;宗不足以為萬殊之宗,綱不足以為萬目之綱,尋之不得其首,究之不得其尾,泛然而廣列之,若可以施行,而莫知其所措。天下有樂道之者,而要為鞶帨之華,亦奚用此喋喋者為哉?

  高宗南渡,李伯紀之進言數矣。其言皆無可非也。顧其為綱宗者,報君父之仇也,複祖宗之宇也。又進而加詳焉,遠小人,親君子也;議巡幸,決戰守也;擇將帥,簡兵卒也;撫河北,鎮荊、襄也。如綱之言,循之推之,以建中興之業,允矣其無瑕璺矣。故天下後世無有得議其非者,而咎高宗之不用。雖然,以實求之,而奚足以當綱宗哉?足以立綱宗而非其誠,則綱宗者,虛設之綱宗,固無當也。

  君父之痛,土宇之蹙,誠不容已者。然其容已與不容已,系乎嗣君之志而已。有其志,不待言也;無其志,言無益也。有其志而不知所以為之,弗示以方,固弗能獎也。故此二言者,人皆可言,人皆可信,而究止於空言也。進而加詳,則固願終其說以導之而出於迷塗,天下後世之所樂聽,或亦高宗之所欲聞乎!其雲親君子,遠小人,尚矣。苟非清狂不慧者,孰以為不然?乃君子小人,有定名而無定指者也。以小人為君子,而君子矣;以君子為小人,而小人矣。故諸葛出師表必目列其人以當之。今不直簡賢而求其進,斥奸而請其退,則奚以知汪伯彥、黃潛善之非君子,而趙鼎、胡寅之非小人邪?議巡幸,決戰守,急矣。而行伍之憑藉,孰為干城?強敵之爭趨,何從控禦?芻糧何庤以不匱?器仗何取以求精?豈天子匹馬以前,疲卒扶羸以進,遂足定百年之鼎,成三捷之功乎?擇將帥,簡兵卒,尤其要者。抑就蒞戎行而數奔者擇之邪?無亦求之偏裨,求之卒伍,求之草澤而擇之邪?天子自擇之邪?綱可代為之擇邪?天子自擇之,則亦非不有所任用矣。綱可代擇之,則胡不心維口誦於坐論之下,如趙普之為太祖謀者,而但虛懸一擇之之號,以聽人之詭遇乎?驚奔之餘,兵卒之不足久矣。集之必有其方;部之伍之,必有其制;教之練之,督之綏之,必有其將。河北之南來,閩海、楚、蜀之新募,必有其可使戰可使守之勢。合其散而使壹,振其弱而使強,必有其道。綱誠以一身任安危之寄,則躬任之,默識之,日積月累,以幾于成,尤非大聲疾呼,懸一榜、下一令之所能勝也。則尤不可以空言效也。撫河北,鎮襄、鄧,誠形勢之不容緩矣。河北之待撫,豈徒號於上曰「吾不割也」,眾志遂以成城乎?其吏民為朝廷守者,孰可任也?孰未可任,而急須別揀將帥以任之也?張所、傅亮固未足以勝任。即令任之,而所以安所、亮而使盡其力者何術也?襄、鄧之財賦兵戎,其可因仍者何若?其所補葺者何從?專任而無旁撓者何道?凡此,皆就事而謀之,因勢而圖之,非可一言而據為不拔之策。國政在握,成敗在於目睫,迫與天子謀之,進群策以酌之,固有密藏於夙夜而研幾於俄頃者,豈建鼓而亡子可追哉?乃綱但琅琅乎其言之矣。一言而氣已竭矣。則汪、黃之黨且笑之曰:是老生之常談,謂饑當食,而為無米之炊者也。惡足以拯吾君于危殆而措之安哉?于斯時也,二帝俘矣,兩宮陷矣,自河朔以向江、淮,數千里城空野潰,飄搖徐、兗之郊,內顧而零丁孑處。綱以一身系九鼎之重,則宜以一言而析眾論之歸。猶且組練篇章,指未可遽行之規畫,以祈免乎瑕璺。夫豈賈、董際漢盛時,高論以立令名之日?則言之善者,不如其無言也。

  夫宋之所以浸弱浸削至於亡者,始終一綱宗之言,坐銷歲月而已。繼綱而獻策者,楊中立、胡敬仲猶是也。後乎此而陳言者,劉共父、真西山猶是也。乃前乎此而倡之者,景祐以來,呂、范諸公以洎王介甫之邪僻,蘇子瞻之縱橫,無非是也。以擬諸道,皆提其宗;以考諸治,皆挈其綱;孰得指其瑕璺者?而求其言之即可行,行之即可效者,萬不得一焉。故曰:「其言之不怍,則為之也難。」不怍者,可正告於天下後世,而不違于綱宗之大正者也。叩其所以為之而不得,則難矣。夫言也,而僅以祈免於怍也與哉?陸敬輿以奏議輔德宗,而反奉天之駕,一議為一事而已,非建立綱宗、統萬殊萬目於數紙之中也。斯則誠為善言者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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